張文雅
“一項大的成果,一定是一個團隊(一起)才能完成。”在明晰記者的采訪意圖后,陳孝曙仿佛是打開了話匣子,也或許是對那段經歷記憶深刻,一坐定,她便娓娓道來自己的工作經歷。
知道有記者到訪,已經86歲高齡的陳孝曙,特意“打扮”了一番:銀發妥帖地別在額后,碎花針織衫十分素凈,金絲眼鏡顯得儒雅和善。她低調地坐在辦公室的一角,慈眉善目的樣子讓你怎么也聯想不到,她也曾是位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因克山病研究獲得國際生物無機化學家協會的“施瓦茲”國際獎,擔任中國營養學會第三屆理事長,并成為中國營養學界與國際接軌的“大使”。
治病救人醫生夢
陳孝曙出生于1929年的浙江瑞安,是“永嘉三先生”之一陳黻宸的侄孫女。其祖母思想守舊,認為女孩子不必讀太多書,但陳孝曙從小便夢想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尤其是,親眼目睹了侵華日軍的暴行后,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醫生夢。1946年,從瑞安中學畢業后,陳孝曙如愿考上了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攻讀醫療專業。
但在畢業分配的時候,根據當時“預防為主”的醫學方針,陳孝曙被分配到上海第一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營養衛生教研室教學崗位,而非自己夢寐以求的治病救人的一線。對此,她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教研室的研究工作中。后來,陳孝曙參與編寫了《營養學》教學大綱,這本大綱成為上海第一醫學院首部關于營養學的教材。
此后,陳孝曙先后赴中國協和醫學院、北京醫學院進修,上世紀60年代調入中國醫學科學院,始終致力于營養學的課題研究,而治病救人的夢想也就一直擱淺在心底。直到上世紀60年代末,克山病在我國東北到西南一帶肆虐橫行,陳孝曙終于有機會可以“救人于危難”了。
克山病是一種地方性心肌病。1935年首先流行于黑龍江省克山縣,當時國人對該病的本質認識不清,遂以此地名來命名,一直沿用至今。在我國,克山病主要高發地是我國東北、內蒙古、四川等15個省、自治區,300余個縣。該病發病急、死亡速度快、死亡率高,當地群眾極為恐慌,一遇發病只能逃荒躲避。
1968年,克山病在黑龍江省再次爆發。為此,中國醫學科學院組織成立了克山病防治科研小分隊,這其中便有陳孝曙。作為隊長,她帶領小分隊,頂著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來到克山病高發病區開展防治工作。
經過初步蹲點調查,陳孝曙等人發現婦女和小孩患病率較高、突發率極高,原本活蹦亂跳的小孩,很有可能兩三天就突然發生心源性休克,都來不及搶救。有些患者即使病情非突發,也因為沒有得到有效救助而轉為慢性疾病,最終心力衰竭而亡。可以說,在當時,克山病就是絕癥。
面對危急情況,克山病防治科研小分隊的成員震驚之余心急如焚。陳孝曙等知道,當務之急是控制病情。他們采取邊研究邊實驗的方式,動物實驗與親身體驗結合。一次,他們打算提取硒來實驗。過度服用硒會中毒,當時國際上對硒的服用量也沒有可參考的依據,因此,他們只能先在動物身上實驗得出大概劑量,然后經隊員試服后并未發現不良反應。他們又選擇一個克山病高發的村子組織了四組人群做人體觀察,四組人分別是朝鮮族人、被打上哮喘疫苗的人、服用微量元素硒的人和飲水中加硫磺的人。結果除了原來一直不發病的朝鮮族人外,只有服用微量元素硒的人沒有發病且未見不良反應,其他兩組人都發病了。這個發現讓隊員們看到了希望。為了進一步證明實驗結果,他們又選擇了其他試點進行推廣試驗。
陳孝曙一行在四川省高發地區采取同樣的方式開展了人群觀察試驗,將人群分成服用硒和未服用硒兩種類型的若干小組。研究人員每天穿梭在各個山地、村落,親眼看著患者服下硒才放心。經過一年的蹲點觀察,他們最終確定采用微量元素硒可以有效預防克山病的病發。同時,小分隊在病區采集各種樣品進行大量實驗室研究,得出克山病高發區均處于缺硒地區,從而斷定缺硒是克山病發病的主要因素。
找到了疾病的罪魁禍首,陳孝曙等小分隊成員使試點地區的患病率和病死率下降了80%。并將這個方法推廣到全國,克山病區病情基本得到控制,服硒人群發病率、死亡率都大幅度下降。
“該研究成果在國際上產生了一定影響,使我國微量元素與心肌病研究進入國際先進行列,并被國際上專家、學者譽為微量元素硒與健康研究發展中的第三個里程碑。”陳孝曙在一次采訪中如此介紹這一研究成果的影響。據她介紹,此前,國外已經有很多關于微量元素硒與健康的研究,但只得出動物缺硒的后果,而對人類缺硒的后果仍是一知半解。中國學者的發現恰好填補了這一研究空缺,同時為國外救助同病理的疾病提供了借鑒意義。
正是得益于這一研究成果,1984年,國際硒專家委員會決定在北京召開硒研究國際大會。也就是在此次會議上,防治克山病科研小分隊獲得“施瓦茨”獎,陳孝曙作為小分隊隊長領獎,這也是我國科學家首次獲得這一獎項。
曾任中國營養學會理事長
如果說克山病與硒的研究是陳孝曙在科學研究領域的代表作,那么在中國營養學會的任職,則是她人生履歷中的另一筆輝煌。
陳孝曙加入中國營養學會是在沈治平任理事長時期,也就是上世紀80年代初,學會剛剛從“生理科學會”分立出來的時候。當時學會的發展可謂是舉步維艱,經費、人力等都是問題。但沈治平有自己堅持的定位:要保持學會的專職學術的專業屬性。因此,雖說剛復會,學會還是吸引了一批赤誠的學者加入,譬如正在研究防治克山病的陳孝曙。
1988年,理事會換屆。陳孝曙擔任副理事長,成為第二屆理事長顧景范的助手,幫助其處理一些日常事務。
陳孝曙與顧景范兩人的友誼由來已久。早在陳孝曙還在上海的時候,兩人便已相識。當時,剛剛從同濟大學醫療專業畢業的陳孝曙,被分配至一個營養衛生教研室任教。因為與專業并不完全對口,因此陳孝曙為了更好接手工作,特地跑去軍事醫學科學院進修相關營養知識,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陳孝曙認識了顧景范。因此,兩人之后在營養學會的共事也配合得十分默契。
在陳孝曙眼中,顧景范為人正派、行事大膽、從善如流,群眾威望很高。直到下一屆理事會換屆的時候,大家仍期望顧景范可以連任,包括陳孝曙也認為,顧景范會繼任理事長。
但到了1992年,真正換屆的時候,陳孝曙卻意外成為新一屆理事長。
原來,當時中國營養學會正在申請亞洲營養大會在中國的首次舉辦權,而陳孝曙是此次申請的主要負責人。為了讓學會與主辦方亞洲營養學會聯合會(The Federation of Asian Nutrition Societies,簡稱FANS)實現更好的銜接,組織上便決定任命陳孝曙為理事長。
以陳孝曙為首的中國營養學會第三屆理事會主要有兩項任務:其一是做好亞洲營養大會的籌備、召開工作,要讓亞洲其他國家看到中國營養工作的實力;二是,趁此機會,讓中國營養學會“走出去”。
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陳孝曙首先擴充了自己的領導班子,在原有團隊的基礎之上又“挖”了兩位專家。一位是從廣州邀請中山大學醫學營養學系的創辦人何志謙,另一位是上海軍醫大(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軍醫大學)的趙法伋,來擔任副理事長,“兩人的業務能力很強,學術研究也很好”,陳孝曙回憶。即使是已經卸任的沈治平、金大勛,也常常為陳孝曙提出一些指導建議。
“雖然當時困難重重,但大家都非常團結。”現在回想起來,陳孝曙依然懷念那段崢嶸歲月。
舉辦亞洲營養大會
陳孝曙團隊申請到的是第七屆亞洲營養大會的申辦權,但卻是中國第一次以“東道主”身份來舉辦大會,因此,籌備工作異常繁復。
首先,尋求資金支持是首要任務。雖然聯合會會安排企業展覽活動,但當時入駐中國的企業并不多。經過多方協調,陳孝曙團隊爭取到荷蘭皇家帝斯曼集團的贊助。隨后大家努力又爭取到其他支持,經費問題才得以解決。中國營養學會與帝斯曼的友誼也便是從這時締結的。發展到今日,“帝斯曼繽紛科技獎”幾度登陸中國,以鼓勵與嘉獎我國營養科技領域的優秀青年學者。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資金問題解決了,又來了新問題。在正式開會前,陳孝曙團隊準備整合國內外營養學專家的學術研究摘要。但由于當時我國剛剛改革開放不久,論文的英文翻譯水平參差不齊。為了將國內的科學研究更好地介紹給國外專家,陳孝曙便找來曾留學海外的老科學家,一起連夜翻譯、編輯、修改這些研究的摘要部分。
資金與業務等問題解決了,籌備會準備著手安排出席嘉賓了。就在此時,陳孝曙遇到了一位獨特的嘉賓,一位來自印度的科研講師,向陳孝曙發出了“求助”。“他向我表達了兩個意思:‘我熱愛中國,熱愛營養工作,一定要來中國參加此次大會。但是,我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我開完會議。”當時大會所能資助的嘉賓名額有限,很多國家的代表團都是自費參會。因此,這位印度嘉賓給陳孝曙提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他說他帶來了所有吃的東西。我就去為他找住的地方,最后,終于在農科院的留學生宿舍為他找到了一個床位。”這段讓陳孝曙印象深刻的小插曲,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為什么原本大會擬邀請不到800位專家,而最終實際出席人數達到1000人左右。
雖然問題接踵而至,但陳孝曙團隊群策群力“各個擊破”。終于在1995年,圓滿完成了中國營養學會的中國“首秀”。
如果說完成第一項任務,陳孝曙辛勤了四年,那么,完成第二項使命——讓中國營養學會、甚至中國營養學界“走出去”,陳孝曙至今都在努力。
“首秀”完成后,亞洲營養學會聯合會秘書處即設在中國。4年內,秘書處出版了兩期“通訊”,介紹各會員國學會的學術活動概況。同時,陳孝曙被授予“亞洲營養學會聯合會主席”職位。此后,每四年一屆的亞洲營養學會聯合會都會邀請陳孝曙出席,包括今年在日本舉行的第十二屆會議。由于腿疾困擾,陳孝曙出席今年的會議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雖然自己不能出席,但她還是會推薦學會其他的年輕后輩去參加。
在陳孝曙看來,營養學研究是一份讓她感到親切的工作。因此,雖然已經滿頭銀發,本可以在家頤養天年,但她還是“閑”不下來。和其他年輕人共處一個辦公室,就像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一樣,上班、下班。現在的她主要在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做一些衛生標準的事宜,“我現在(的心態)就是能幫則幫,不能幫就不能添亂。”現在回首,對于“陰差陽錯”干了一輩子的營養科學工作,而錯失“醫生夢”,陳孝曙一點兒也不后悔。
而現在仍困頓于理想與現實的職場落差中的年輕人,或許可以從陳孝曙的故事中收獲一份豁然開朗的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