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明



費新我(1903年-1992年),名斯恩,原字省吾,字立千,號立齋,別號左翁,浙江省湖州市南潯區雙林鎮人,后遷居蘇州。當代著名書法家、畫家、美術教育家。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江蘇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顧問、江蘇省國畫院一級美術師、西泠印社社員、湖州書畫院名譽院長。早年于亂世謀生中習染丹青,年近不惑轉而致力美術教育讀物的編繪工作。20世紀50年代,費新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新國畫的創作之中,代表作《刺繡圖》《草原圖》,表現出新時代中國畫的藝術傾向,受到美術界的高度關注。于此巔峰時期,突遭右腕病殘變故,他開始研攻左筆書法,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緣木求魚”的頑強意志,“新我左筆”書法終于在中國當代書壇獨樹一幟。出版有《費新我書法選》《費新我書法集》《費新我書畫》《怎樣學書法》等。費新我的家鄉湖州市雙林鎮為其建造了費新我藝術館,并于2013年12月21日舉行了開館儀式。
費新我先生是江蘇書壇的老前輩,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我就在南京市美術公司的裱畫店里常見到他的書法作品。當時我是初中畢業分配在該公司設計室工作的一名青年職工,正在學習書法。1973年第1期《人民中國》(日文版)刊出“現代中國書法作品專輯”,我省有林散之先生草書條幅毛澤東詞《清平樂·會昌》名列專輯之首,第二件為上海沈尹默先生的橫幅,第三件則是費新我先生的草書手卷,寫的是毛澤東詞《十六字令·山》3首。給我的印象,他的草書氣勢磅礴,運筆縱橫跌宕,大開大合,節奏感很強,風格面目十分特別。他們的作品,經《人民中國》的推介,日本書法界表示出高度的崇敬與重視。此后,日本的書法團體絡繹不絕地到南京拜訪林散之先生,去蘇州拜訪費新我先生。
費新我老人是一位睿智、慈祥、熱情而又性格堅毅的長者,受到普遍尊敬。他的作品在江蘇散布得很多,我手上藏有數幅,有的來自他人轉贈,也有兩件是費老為我寫的。我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在1979年春,當時我為南京藝術學院本科學生,在讀一年級第二學期,教學安排到蘇州實習。我乘便帶上了自制的一本冊頁,準備去拜訪費老時請他題寫一頁。這本冊頁上已有啟功師書寫的6頁,所書有毛澤東、魯迅的詩詞,也有自作詩;書法有臨古,有創作,體兼真、行、草。尤其所書數首自作詩為論書絕句,皆為啟功師的代表性觀點,為我書此,出自其用心選擇,對我有教導之意。而其所書有臨有創,并兼各體,對我學書亦有示范之意。林散之師隨其后書了兩頁,為自作詩二首,贊啟功師書法,其詩后題記中云“啟功老人雖學歐陽,而能獨具神韻,自成面目,為當今第一”等等。費老將前八頁瀏覽了一遍后謙恭地說:“啟老、林老都是大學問家,我沒有學問,不好與他們寫在一起!”我回答:“啟老、林老都寫了自己的論書詩,我曾經見到您在別人的冊頁上所寫自己的論書語,非常好,所以盼望您在這本冊頁上也寫幾句。”費老聽后笑道:“那你把冊頁放在這里,過幾天來拿,讓我想一想。”后來,當我再去費府時,見冊頁上所題為袁簡齋《續詩品》一首:“學如弓弩,才如箭鏃,識以領之,方能中鵠。善學邯鄲,莫失故步;善學仙方,不為藥誤。我有神燈,獨照獨知;不取亦取,雖師勿師。”多么令人開悟、發人智慧的論學語啊!費老寫得也很精彩!從其筆墨縱橫氣象中,可品味到他思考所書內容時之所以選定這段文字,實出于他對袁枚這一段論學語深有感悟,非常贊賞,在思想感情深處產生了愉悅的共鳴。這種共鳴,轉化成了他書法創作的靈氣和激情,從而造就了這件精妙的書法作品。我每次展讀時都會不自覺地反復品味良久。
自古以來,有許多著名書法家兼為畫家,也有許多著名畫家兼為書法家。費老和林老、啟老與書、畫的關系,有一個共同點,即三人都本為畫家,而晚年又都以書法享有盛名。在中國傳統書畫中,書法是中國畫的基本功夫,故自古以來善畫者皆善書。三老都屬書、畫兼善類型,晚年又都因歷史的機遇,被推上了書法大師的地位,畫藝之成就則退居其后了。
費老在青年、中年時代有大量的繪畫創作。他多才多藝,不僅從事中國畫創作,還兼涉水彩畫、鉛筆畫、蠟筆畫、連環畫,以至圖案設計,出版過多種美術普及讀物和基礎教材。這是影響其藝術人生的寶貴經歷,是其獨特書法風格賴以構成的形式因子和趣味內蘊的一部分。
由于他是一位畫家,他在處理書法作品的章法時,尤其表現出不同于單純書家的靈活多變。如他在20世紀70年代為我所書毛澤東詞句“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前后兩句在作品上占幅面三分之二空間,分布為右高左低錯位單列,并不作一般的后句接前句在同一行中上下相續,至行末再轉向第二行續寫。其落款也相應分為4行,作右高左低布局,加上姓氏印與起首章,配合為全幅一個整體,十分新穎,又很嚴謹。再如其所書唐張繼詩《楓橋夜泊》(隸味很重的那件),落款“新我左筆”四字,分兩行錯位安置,尤其是“筆”字拉長畫,與正文第一行最底部的“漁”字遙相呼應,恰到好處。如無“左筆”二字向下拉長線照應,則很容易造成落款處形成斜三角空白的章法敗筆。諸如此類的例子,在費老作品中不勝枚舉,成為其書法個性風格的特征之一。
四
我藏有費老所書兩件唐張繼《楓橋夜泊》詩條幅,除了前析隸味很重的那件以外,還有一件為其典型的行草風格。章法上除了前析那件隸味很重的作品在落款上不同于常式外,兩件作品在整體章法上大同小異。
將這兩件作品作一番比較研究,很有典范意義。隸味很重的那件作品寫得比較工穩,大部分字可作帶有隸意、隸法遺痕較多的過渡體行楷書看待。其用筆左右波蕩的橫向運動節律表現得較為凝重平穩,我覺得更多古趣。
中國漢字的結構組合及其書法的勢態創造原理與運筆的筆順規律,本是基于右手執筆作書的生理慣性而形成的。以左手執筆作書,其字形結構組合所表現出的勢態與運筆的筆順,屈就于來自右手執筆作書的慣性,用筆與結字皆由順勢變為逆勢,手感上的別扭與心態上的不適應可想而知。
費老50多歲時右手腕患關節結核,久治不愈。一度曾悲觀失望,但他很快以其不平凡的聰明才智和個性氣質的頑強堅韌,成功地實現了以左手代右手的命運轉換,在書法上開辟了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