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英國“國民作家”伊恩·麥克尤恩是一位在敘事話語上反復斟酌﹑精益求精的經營者。他的作品被視為文字純正﹑標準的典范。對于這一點,似乎美國人比英國人更不吝溢美之詞。《華盛頓郵報》的資深書評人甚至斷言,在當今的英語文壇上,現如今用英文寫小說,沒有人比得上麥克尤恩。的確,麥氏一向以獨特的敘事話語和出色的敘述手法而著稱。從早期客觀﹑冷峻的話語,到晚期回歸傳統的圓潤﹑幽默的文風,麥氏的敘事話語和敘述風格一直被人津津樂道。但始終不變的是其小說語言簡潔而流暢,充滿了智性,形成一種嫻熟自如獨特的風格態勢。另外,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麥氏早期和晚期敘事話語風貌變化與其故事的題材選擇和倫理訴求是息息相關的。
早期敘事話語:客觀、冷峻
麥氏早期小說敘事話語給讀者留下客觀﹑冷峻的印象。這與麥氏早期作品中題材的選擇有很大的關系。麥氏早期作品題材重點探索從貧困家庭走出來的年少主人公在成長過程中所面臨的困惑和迷茫。麥氏第一部短篇故事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在很大程度上與作家本人的經歷相關——這些故事中暗藏著麥氏體味青春和感悟成長的影子;在描述這些故事的時候,作家運用客觀﹑冷峻的敘事話語,取得了寫亂倫而不顯色情﹑寫虐殺而不顯殘忍﹑充分展現了人性中相悖的心理真實的敘述效果。例如,短篇故事《蝴蝶》中敘述者“我”引誘小女孩去工廠看蝴蝶,女孩知道受騙后,轉身回跑時不幸跌到水里。“‘傻姑娘,我說,‘沒有蝴蝶。然后我輕輕把她抱起,盡可能輕以免弄醒她,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入運河?!毙≌f就是采用這種冷峻﹑不露聲色的話語將故事不斷向前推進。《水泥花園》是典型的麥克尤恩早期代表作,著力探尋在沒有父母監管或者倫理規范失卻時身份倫理的錯位和青少年性意識的懵懂狀態。四個孩子被困在水泥花園如同孤島囚徒般的生活,被作者冷峻的筆法刻畫得入木三分。小說開頭,十四歲的敘述者杰克冷峻的語句——我父親不是我殺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這點小事兒,不過是想說說我跟老姐妹是怎么弄到這么一大堆水泥的——為全文敘述定下了一個基調。
同樣,1981年發表的小長篇《只愛陌生人》將他冷峻的風格推到一個新的高度,無比犀利地表現了兩性關系中真實而殘酷的一面。如果說《水泥花園》中處在性欲萌發期的姐弟的亂倫給人一種憂慮和不安的話,那么《只愛陌生人》中肆虐﹑受虐和同性戀的癡迷和虐殺更令人震驚和惶恐。尤其是小說結尾對羅比特虐殺科林的一幕的敘述足見作家冷峻的風格。同時,不難看出,冷峻﹑客觀的敘述語言并沒有喚起讀者對這種“不潔”的題材的抵觸。需要指出的是,麥氏專注于探究和挖掘人性的陰暗面并不是為了滿足讀者的好奇心,抑或是滿足自己的變態的欲望。對于人性的各個層面尤其是人性中丑陋的一面的探尋,也是嚴肅文學重要的使命所在。
中晚期敘事話語:圓潤暗含反諷
自創作《時間中的孩子》之后,麥克尤恩創作重心已經移到人物﹑歷史﹑道德以及具有社會性的心理問題上去,體現了他在更寬廣﹑更深刻的維度上對于人性和道德的緊張探索。讀過《時間中的孩子》《阿姆斯特丹》《贖罪》《星期六》《在切瑟爾海灘上》《追日》和《甜牙》的讀者都會對作品圓潤的敘事話語與幽默諷刺的藝術效果贊嘆不已。這種反諷的效果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詞匯的選擇﹑敘述者的評論和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而取得的。
在小說《時間中的孩子》中,麥氏通過圓潤的敘事話語﹑反諷的筆觸對英國上層社會平庸的官員進行含蓄的諷刺。例如,小說中帕門特勛爵的形象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帕門特勛爵)只有他身上那件黑色雙排扣西服才顯示出他類似于人的起源。他本性平庸,卻有著一副貴族的氣派。幸虧他插入了一句有分量的話——‘孩子總歸是孩子,一場持久而惱人的有關兒童成長理論的爭論得以告一段落?!睂π≌f中這些裝腔作勢的主人公那種言行方式,讀者并不感到奇怪,因為這些人的形象來自于真實生活。
除了通過詞語的選擇和敘述者直接評論的話語傳達自己的倫理訴求﹑取得反諷的效果外,麥氏靈活地運用自由間接引語,即將人物的話語引入敘述語言,把人物的話語與敘述話語有機融合在一起,并在這種復調的語境中體現文本的反諷意味。例如,小說《阿姆斯特丹》中,編輯弗農從喬治那兒獲得政客加莫尼照片時的心理活動:“先是驚訝,接著便是一陣內心的狂喜。對它的抑制給了他一種從椅子上漂浮起來的感覺。……一個男人的一生,至少他的職業生涯,掌握在他的手里。誰說得準呢,或許弗農可以改變國家的未來,讓它變得更好。還有他的報紙發行量。”從這段引文可以看出,弗農之所以狂喜,是因為他可以利用這些照片來掌控加莫尼的政治前途。但是敘述者不是說他這是想要借此報復加莫尼,而是想到“可以改變國家的未來,讓它變得更好”。這句自由間接引語,既是敘述者的話語,又是弗農的話語,而話語的控制權處于人物主體與敘述者共同控制之中,因而它是兩種聲音的不動聲色的混合。因為在這種轉述語中,言語流一方面是從敘述者的立場作出的,這必然使敘述滲入隱含作者的觀念。但另一方面,敘述者作出這種轉述時又受到模仿原來語的限制,這不能不使他給對象留一點自主權,這就使得這種轉述語有可能容納一些具有某種對立和矛盾的因素。尤其是最后一句,“還有他的報紙發行量”。雖然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其實,這才是主人公弗農的真實目的——增加報紙的發行量。當讀者覺察到故事的真實情況與故事中主人公對事情的理解出現偏差時,反諷的功效便自然而然地顯示出來。
在新近出版的小說《追日》中,麥氏更是利用反諷的話語將主人公別爾德心理展示得淋漓盡致。主人公別爾德面臨第五任妻子紅杏出墻的困境,麥氏用混合著敘述者和人物聲音的話語對別爾德糾結的心境進行了描述:他(別爾德)能否憑借過去獲得的諾貝爾獎頭銜將妻子留?。科拮忧槿怂侥茉诟觳蚕聤A起相當于妻子的體重的水泥,這是否是妻子迷戀他的原因?這樣,麥氏的心理描寫觸及到男性意識甚至是潛意識最深沉的領域,人性中共通的部分在彬彬有禮的君子和行為齷齪的小人身上都顯露無遺。更令人稱道的是,麥氏進行心理描寫,能隨著主人公自如地回到往昔的時光又能自然地返回現實,也即是說,能在故事情節中穿行,人物話語交談中時隱時現。
穩定的話語風格:簡約準確
穩定性和一貫性,可以說是一種敘述話語風格的生命線。不同小說家敘事話語呈現不同的風貌。其語言的表現力與句式的長短和用詞習慣等有著緊密聯系,不同的話語結構、不同的文體風格使作品呈現出不同的風貌,達到不同的敘述功效。比如在福克納的小說中,讀者經??梢宰x到運用大量的形容詞反復堆砌﹑修飾同一個名詞的這類長句。像這樣含有大量修飾語的句式產生一種緊縮的力量。這種向內緊緊收縮的力量作用在讀者身上,迫使讀者一口氣讀完全句,從而產生緊張的壓迫感。與其相反,麥氏小說敘述語言流暢優雅,他懂得克制和分寸感的價值和意義,力求準確而簡約地敘事寫人,絕不漫無節奏地放縱和散亂。當代英國麥克尤恩研究專家伯恩斯認為,“(麥氏)小說語言簡潔﹑利落,能喚起強烈的情感。其語句的語法細致,話語精確,風格直接”。麥克尤恩也曾經明言:“通常,我習慣于用一種通俗、干凈﹑任何人都能看得懂的散文進行寫作,努力避免以自大﹑傲慢﹑令人費解的方式。比如,我的短篇《一來一去》原來五十多頁,最終刪減為八頁?!?/p>
顯而易見,評論家普遍認為,麥克尤恩的作品一向具有簡約、準確敘述的特質。在小說《贖罪》中,他用洗練﹑簡潔的文筆,向讀者展示了敦刻爾克撤退途中德軍轟炸的血腥場面和士兵﹑貧民飽受的戰爭創傷?!摆H罪語言不奢華,簡單,不賣弄文采,而致力達到一種透明的狀況,從而使讀者直面戰爭的恐怖”。這種簡約﹑準確魅力敘事體現在用一個簡單畫面呈現了戰爭的殘酷。麥氏簡約化的語言的妙處,不僅在于它的簡潔中有蘊含,而且在于自然中有余味,素樸中有情感。例如,小說《時間中的孩子》的結尾,失去第一個孩子、一直郁郁寡歡的男主人公斯蒂芬充當臨時助產士順利接生了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孩子。當他妻子詢問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時,斯蒂芬沒有回答。小說就這樣結尾了。到底出生的是個男孩還是女孩?斯蒂芬和朱莉將會和好如初嗎?他們揚起新的生活的風帆將駛向何方?作者沒有一一道破。借此處小說結尾語言“留白”,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做出種種猜測評價。
麥克尤恩是當代英國作家中少有的對自然科學比較了解的作家,他筆下多次出現熟知科學的主人公:從《愛無可忍》中的喬是個科普工作者,到《星期六》中神經外科醫生貝羅安,再到新近之作《追日》中的別爾德,麥氏對于科學主題的探討一直懷有濃厚的興趣。這些人物的職業特征,滲透到整個小說架構的毛細血管。麥氏在小說中構建了一個仿真的科學界,小說中敘述語言和專業術語都是簡約準確的。難怪譯完之后,譯者發出由衷感慨:“麥克尤恩《星期六》的文風就如同外科醫生一樣——客觀﹑精確﹑干凈利落?!笨傊?,無論麥氏小說中敘事還是寫人,敘述還是描寫,都能體現出作者追求簡約省凈而又意味無窮的藝術效果的意圖。
結 語
綜上,麥氏在早期作品中描述主人公體味青春和感悟成長的經歷時,運用了冷峻﹑客觀的敘事話語。而到創作的中后期,隨著寫作視野開闊﹑道德訴求更加明朗,麥氏更多地運用圓潤﹑幽默反諷的敘事語調。但自始至終彰顯其穩定敘述風格的簡約﹑準確話語的是麥氏敘述的特質,也就是說,其小說的敘述和描寫顯示出恰如其分的準確性,“而準確性乃是一切語言的基本品質,也是真正好文學的首要品質。”這是麥氏成為當代英國嚴肅文學作家中當之無愧的暢銷天王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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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郭先進(1973— ),男,湖南漢壽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凱里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國當代小說和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