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剛
古英語詩歌《妻子哀歌》是盎格魯-撒克遜時代一首對句體的哀歌①。本文從當時的社會背景,女性地位和夫妻關系出發淺析了詩中女主人公——一位“和親女”②——受流放的原因以及她在流放前后的遭遇。
一
《妻子哀歌》是僅存于埃克塞特書手稿(115a—115b)中的一首獨特的盎格魯-撒克遜短詩。全詩共計五十三行,是一首對句體的哀歌。此詩是作者哀嘆往昔生活和離情丈夫的作品。它緊隨一系列以第一人稱來敘述,在情節上具有神秘暗示意義的謎語之后,并采用了同樣的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在情節上也如同謎語一樣充滿了神秘的暗示意義。這使它在盎格魯-撒克遜文學當中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通常認為這首詩是由一位喪失了家庭和愛人的怨婦所述。詩中的怨婦與她的丈夫本是一對恩愛的苦命鴛鴦。但其丈夫因為身陷一場世代糾葛的仇怨而觸犯了法律,遭到放逐,詩中的“妻子”也被放逐,飽受思念的煎熬。等她丈夫一回來,他的族親們又以莫須有的罪名密謀拆散了他們,結果這位妻子不得不獨自棲身于一片偏僻荒涼之地,終日與黑暗、異教的環境做伴,而夫妻不能相聚。
二
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格蘭是男性主導的社會,女性更多的是處于一種從屬的地位,她們往往無法主導自己的命運。在類似婚姻這樣的人生大事上,服從家長的意愿與家族的利益是她們不得不做出的選擇。婚姻更多的類似于一種基于家族利益最大化的交換,貴族女子經常充當“和親女”的角色嫁到敵對家族以化解家族間的血仇。據古羅馬史學家塔西佗記載:
在傳說中,有許多次已經潰敗或將要潰敗的戰役都被一些婦女們挽救過來了。這些婦女不斷地祈禱著,并且坦露著胸脯,這樣便使男子們儼然感到她們之將被奴役,而婦女之被奴役乃是他們最痛心的事。正因為這樣,如果從這些部落中獲得出身高貴的少女作為人質的話,更可以使他們矢志不渝。③
在古英語中,“和親女”一詞被稱為“frítwebba”(peace-weaver)——和平的編制者,可見人們對她們寄予的是維護和平,平息世仇的愿望。本詩中的妻子很可能就是一位政治聯姻的犧牲品。這從她遭到丈夫所有族人的仇恨中可見一斑。此外,當時的婦女與男性一樣享有平等受教育權,她們也能因自己的聰明才智而得到社會的尊重,加之詩篇開頭古英語陰性語法代詞的使用,本詩作者極有可能就是一位講述自己切身經歷的女性,而不是假借“妻子”之口的男性。④
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女子在家庭中的地位是附屬于、聽從于男性的。詩中的“妻子”稱她的丈夫為“hlaford”和“freond”(“lord”和“friend”;“主人”和“朋友”),而這兩種稱呼一般并不用來稱呼丈夫,也不是用來表明一個男人在婚姻當中的位置。瑪莉琳·戴斯蒙德認為這兩個稱呼在英雄社會里被用來指明一個男人在軍事和政治領域的地位。⑤妻子這樣稱呼丈夫是在把自己比作他的扈從,視其為主。如此用語表明了在盎格魯-撒克遜時代已婚婦女在家庭當中的從屬地位。《妻子哀歌》中的“妻子”不僅為自己的孤獨處境而傷心,更為了她與丈夫的分離而難過。盡管她和丈夫之間存在種種芥蒂,以及分離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妻子還是服從于她的丈夫的。妻子在詩中吟到:
My lord commanded me to take up my dwelling in this sanctuary. ⑥
我的主人命我居住于此。⑦
詩中她稱其夫為“hlaford (lord;主人)”,并聽命于他。可見彼時的夫妻關系類似于主仆關系,妻子從屬于丈夫。
三
那么,“妻子”具體是因為什么而被流放的呢?這一學術界尚無定論的問題正給我們提供了充分揣度的空間。
首先,“和親女”這一稱呼來源于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中赫羅斯伽國王的王后威爾特海沃。這位受人尊重的王后就是一位“frítwebba”(peace-weaver;和親女)。⑧通過剖析這位王后的社會地位,我們發現,她處于兩國之間的位置,起到緩沖兩國矛盾的作用。《妻子哀歌》中的“妻子”提到她是由她自己的部族嫁過來平息部族間的世仇的。然而從其被流放的結局來看,這場政治聯姻是不成功的。也許正是由于她的存在才讓她丈夫的族人無時無刻都不能忘記兩家的仇怨。她丈夫的違法行為更是惡化了她的處境,使她喪失了重要的也許是唯一的保護傘。最終導致了她孤獨地被流放于荒山野嶺。
本詩中“妻子”的遭遇告訴我們,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婦女是受制于當時武士文化的,也就是說,社會要求她們也要具有某些堅忍克己的品質。當時這一特定歷史文化背景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什么“妻子”不得不隨丈夫的流放而移居,她說道:“我的主人命我居住于此。”這樣隨她在人們視野中的消失,也就沒人會因她而激起復仇的欲望了。然而,我們不應該忘記我們是從“妻子”口中獲悉的這一切,雖然她懷疑她丈夫的族親們密謀拆散了他們,但是卻不能肯定這一點。由此,我們似乎可以推斷她的丈夫也許是出于保護她的目的而故意在自己離開時而將她置于這一荒僻之地的。《妻子哀歌》從婦女自身情感經歷出發,來表述她們內心的聲音,顯示了她們自身的人生意義和強烈的自我意識。《妻子哀歌》也因而在盎格魯-撒克遜文學中開創了一種新的風格,給我們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來解讀盎格魯-撒克遜文學作品中的女性角色。
其次,“妻子” 遭流放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其夫的部族正要與她的部族開戰,而她的丈夫也要渡海參與這場戰爭:
In the beginning my lord went hence away from his people beyond the jostling of waves. I knew anxiety with the dawn as to where upon earth my prince might be.⑥
我的夫君遠離家鄉,跨過洶涌的大海。我心急如焚,不知他身在何方。
在盎格魯-撒克遜婚姻當中,妻子往往充當“顧問”的角色,時時提醒自己的丈夫應盡的社會職責。身為“和親女”的“妻子”可能正是因為提醒自己的丈夫不要忘記他們之間的婚姻正是用來平息兩族間的仇怨,兵戈再起勢必違背當初的諾言,勢必會對他們的婚姻帶來災難,而遭到他族人的密謀拆散和放逐:
When on account of my woeful plight I went wandering, a friendless exile, to find a following, the mans kindred plotted with secret purpose to sunder us two so that we should live most abhorrently, utterly apart, in the kingdom of the world-and I pined. ⑥
棒打鴛鴦,他的族人,將我們拆散;舉目無親,我慘遭放逐;孤苦伶仃,我獨自憔悴。
“妻子”遭到放逐緊隨丈夫跨海遠征之后。可見兩者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也許正是因為丈夫跨海遠征的目的,妻子才遭到放逐。而如果丈夫遠征的目的地不是“妻子”的家鄉,他的族人也就沒有必要“棒打鴛鴦”將他們拆散了。
再次, “妻子”的被流放可能是因為兩族關系的再一次惡化,丈夫的族人不能再忍受她的存在,同時更唯恐她會對部族不利。也許他們正謀劃為其夫另尋一位“和親女”為妻,而“妻子”此時已經成了丈夫的“絆腳石”。但是,毫無合理借口的離婚是為教會法所禁止的,因此他們只好編造了“莫須有”的罪名,強行流放了她。而丈夫的跨海遠行正是去迎娶那新的“和親女”。
此外,“妻子”的遭流放還可能是與其夫的遠航有關。當時的人們是迷信的,他們認為女人登船會給全船帶來厄運。而把女人留在家里又難保她不會紅杏出墻。為了防止她在丈夫在海上時與人通奸,丈夫才將她獨自拋棄在荒山野嶺之上。再或者,“妻子”也許正是由于與人通奸或者被誣與人通奸的緣故才遭到流放。
總之,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詩中丈夫無情地遺棄自己的“妻子”這一事實最終還是為“妻子”所痛恨的。在詩的后半部分,“妻子” 曾詛咒丈夫在海上遭受冰冷巨浪與暴風雨的打擊:
Let his whole pleasure in the world lie with his own self;
let him be an outcast far afield in a distant land, so that my friend may sit under s stony pile, rimeencrusted by the storm, my evilminded comrade, drenched in water in drear dwelling;⑥
讓他孑然一身,四處漂泊,讓他——我的朋友——流落異鄉,讓他在石崖下感受暴風雨的肆虐,讓他邪惡的靈魂于陰暗處任風吹雨打,啊!我的朋友!
“妻子”之所以詛咒丈夫是因為他背棄了他們婚姻的誓言,再一次去傷害她的族人。同時她微妙的處境又造成她矛盾的心理。她對丈夫既愛又恨,這從她還稱其夫為“我的朋友”可以看出。
另外,本詩中一些象征的運用也較好地暗示了女主人公于放逐中的感受:
首先,詩人提到:
I was bidden to dwell among a thicket of trees under an oak-tree in this earthen dug-out. Ancient is this earthen abode—I am quite consumed by longing—the dales are dark, the hills high, the bastioned towns grievously overgrown with briars, their habitations void of pleasures. Here full often my lords departure has bitterly obsessed me.⑥
我被迫住在叢林中一棵橡樹下的土穴里。在這高山幽谷中,荊棘漫布,快樂無蹤,在這古老土穴里,思念吞噬著我。我時時牽掛的,是夫君的離別。
詩中“妻子”居住的“山谷(dales)”中的“土穴(earthen dug-out)”是女性身體的象征。“山谷”中“土穴”上那棵“橡樹(oak-tree)”則象征著男性的身體。居住環境的荒僻,象征著“妻子”在丈夫離開她以后不再能享受他所帶給她的夫妻之愛,從而使她忍受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
其次,“妻子”在被流放前與丈夫的恩愛甜蜜生活與遭流放后的孤苦遭遇形成了對比鮮明的兩種意象:
I can tell what tribulations I have endured recently or of old since I grew up, and never more than now. ⑥
我現在所承受的痛苦是我從來未曾經受過的。
……
Full often we two would vow that nothing other than death alone should come between us: that has been repudiated. Now it is as though our friendship had never been. ⑥
曾經,我們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如今,卻誓言已碎,夫妻陌路。
My friends, loved while they lived, are in earth; ⑥
我愛過的人們已長眠地下。
女主人公的生活經歷暗示給我們凡塵歡娛的短暫與不定。而這正是盎格魯-撒克遜文學的一個古老主題。
最后,詩中永恒不變的“大海”象征著部族間仇恨的不可調和與不可遺忘,以及“血親復仇”的不可規避。“大海”的另一個象征意義是指社會習俗與文化對人們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習俗給人帶來的痛苦像大海一樣無邊,一樣不可克服。正是這些一成不變的社會傳統在現實生活中導致了詩中夫妻的分離。
四
身為夏娃的后代,雖然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和親女”們肩負著為部族帶來和平的使命——哪怕這和平只是暫時的——她們大多也都為了完成這一使命而竭盡全力,但是她們的結局通常都是被驅逐出了“伊甸園”。她們付出了婚姻的代價,甚至是自身的性命,但結果往往是毫無意義的。簡言之,在“血親復仇”這一比山高,比海深的傳統觀念的影響之下,在這場無論“父”還是“夫”任何一方受傷害都會令她們痛苦的爭斗中,“和親女”們飽受了無盡的煎熬。可見,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和親女”實際上很難左右自己的命運,更難在根本上平息部族間的仇殺。
基金項目:本文為2008年上海市優秀青年教師科研專項基金項目成果。
注釋:
①哀歌或挽歌是詩調憂郁悲哀的對句體詩歌,一般用來悼念某一亡者而作。
②“和親女(peace-weaver)”這一稱呼來源于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Beowulf)中赫羅斯伽(Hrothgar)國王的王后威爾特海沃(Wealtheow)。參見:Howell D. Chickering, trans., Beowulf A Dual-Language Edition(New York: Anchor Press, 1977) 167.
③塔西佗:《阿古利可拉傳 日耳曼尼亞志》(馬雍、傅正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9、64—65頁。
④R. D. Fulk and Christopher M. Cain, A History of Old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3) 188.
⑤Marilynn Desmond, “The Voice of Exile: Feminist Literary History and the Anonymous Anglo-Saxon Elegy,” in Critical Inquiry. 16.3 (Spring) (1990) 586.
⑥S.A.J.Bradley,trans.&.ed.,Anglo-Saxon Poetry (London: Everymans Library,2000) 384.
⑦本詩中文部分由本文作者譯,下同,不再標注。
⑧Howell D.Chickering,trans.,Beowulf A Dual-Language Edition,167、167-169.
作者簡介:
姚 剛(1978— ),男,吉林省公主嶺市人,上海政法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在讀博士;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歷史、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