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麥爾維爾的創作主要取材于個人早年海上生活,以波濤洶涌的海洋為背景,以形色各異的水手為對象講述海上捕鯨生活以及游歷南太平洋諸島審視土著部落異域文明等冒險故事,這些故事為麥爾維爾贏得了海洋文學家的稱號。然而海洋文學并非麥爾維爾虛構世界的唯一,1852年創作完成的《皮埃爾》就是麥爾維爾涉足家庭生活、探討婚姻倫理的大膽嘗試,雖然這個嘗試以失敗告終。事實上麥爾維爾曾在撰寫《白鯨》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通俗小說中的婚戀倫理等問題[1]。婚戀倫理觀是指人們對于一定社會、階級的性道德準則的認識水平和實際達到的水平,以及性道德的理論、觀念等[2]。婚戀倫理觀既表現于社會成員的個體意識中,又表現在一定社會群體中。人們戀愛、結婚的行為既受個體性婚戀倫理觀念的支配,又受作為社會傳統和習俗的群體性婚戀倫理理念的制約。麥爾維爾在《皮埃爾》中主要展現了三種截然不同的婚戀倫理觀,受社會傳統習俗支配的母親瑪麗秉承“門當戶對”的傳統婚戀倫理觀,個體婚倫理觀念支配下的伊莎貝拉堅持福樂主義婚戀倫理觀,露西則遵循愛情至上的理想婚戀倫理觀,上述三者共同構筑了一道婚戀倫理景觀。本文重點探討這三種婚戀倫理思想,指出正確的婚戀倫理思想應該是個體婚戀倫理觀念和群體婚戀倫理觀念共同作用的結果,真正理想的婚戀倫理思想其核心應當是基于愛情、相互尊重、彼此包容,生物性與倫理性相結合、個體觀念與群體觀念相結合的倫理觀。
瑪麗——門當戶對的傳統婚戀倫理觀
小說中的瑪麗出身貴族,父親曾經參加過美國獨立戰爭,官至將軍,她的家族在當地頗有名望。優越的成長環境造就了瑪麗虛榮高傲的性格,舉手投足間流露出高貴、傲慢、虛榮之氣。麥爾維爾認為瑪麗的虛榮“與生俱來”。瑪麗虛榮高傲的個性很大程度上是由當時社會環境決定的。19世紀初期的美國剛剛取得獨立,雖然政治上脫離了英國的殖民統治,但維多利亞時期的傳統文化觀念和社會習俗仍然根深蒂固,等級門第等傳統觀念必然“溶進瑪麗的每一滴血液之中”。此外,瑪麗的美貌又加深了瑪麗愛慕虛榮、崇尚傳統的倫理思想。瑪麗天生是個美人胚子,雖年過半百,“依舊令年輕貌美的女子黯然失色”。
高貴的出身、優越的生活、高人一等的社會地位以及美麗的容貌無形中強化了瑪麗對傳統等級觀念和倫理思想的認同,因此自然而然地會用傳統婚姻倫理觀念看待兒子皮埃爾的愛情婚姻。“當我第一次知道你愛上了露西時,我就已經同意你們倆的事了,露西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血統高貴,有巨額家產,而且還很有教養,她就是那類我認為一個十七歲女孩應當具有的溫順親和、漂亮迷人的類型”,瑪麗的這番話鮮明地體現出了受美國19世紀社會傳統習俗影響的群體性婚戀倫理觀念,即門當戶對的婚戀倫理觀。維多利亞時期社會等級制度森嚴,婚姻大事歷來講究門第觀念。雖然新興的資產階級婚姻觀念正逐漸取代傳統的門第觀念,然而它在婚姻倫理觀中仍占據主導地位[3]。受此傳統婚姻觀念的影響,瑪麗以門第等級、財富多寡、道德修養為標準評判一樁婚姻的優劣,認為男女之間的婚戀關系應當建立在門當戶對的基礎之上,雙方應當有相似的社會地位、經濟基礎、物質財富和個人修養,郎才女貌,這樣的婚姻才是般配的,穩固的。因此當得知兒子愛上了一個名叫露西的貴族名媛時,頗為滿意。露西出身高貴,能繼承一大筆家產,無論社會地位還是經濟實力方面堪比格倫德寧家族,因此算得上門當戶對。另外從道德修養上看,露西性格溫順敦厚,年輕漂亮,是理想的不二人選,和皮埃爾門當戶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因此瑪麗對這樁婚姻感到非常滿意。
在婚戀倫理觀念上,黑格爾將締結婚姻關系的當事人雙方對彼此的愛慕看得尤為重要,反對將財產、門第、政治目的等外在因素納入婚姻選擇視閾,反對使婚姻成為圖謀其他目的的手段[4]。瑪麗以地位高低、財富多寡、相貌美丑為標準來衡量婚姻價值集中體現了美國19世紀初期盛行的門當戶對的傳統婚姻倫理觀。在這種婚姻觀的指導下,衡量婚姻的標準由原本以愛情為基礎的相互吸引、互為愛慕、互相包容物化為社會地位、經濟實力、外貌品性,完全脫離了以人為本的婚姻觀,成為封建社會傳統的門當戶對婚姻觀。
伊莎貝拉——福樂主義婚戀倫理觀
與瑪麗受社會傳統和倫理觀念制約而產生的群體性門當戶對婚戀觀不同,伊莎貝拉的婚戀倫理觀完全受個人倫理觀念的支配。作品中的伊莎貝拉是個私生女,自小生活孤苦無依,飽受人間疾苦,靠做針線活為生。為擺脫生活窘境,伊莎貝拉給同父異母的哥哥皮埃爾寫信揭秘身世,企圖尋求幫助,絲毫沒有考慮這樣做會給皮埃爾帶來怎樣的厄運。為維護已故父親的聲譽、維護母親的尊嚴,同時又能盡到兄長義務,道德高尚的皮埃爾毅然做出了一個有悖常理的決定,與伊莎貝拉假扮夫妻,遠走他鄉。拋開伊莎貝拉身份的真實性不談,將其置于婚姻道德觀念的框架之下加以考量,不難發現促使伊莎貝拉公開身份的真實目的不過是自我拯救、改善生活境遇、追求個人幸福。她深知皮埃爾瘋狂舉動的代價,但為了一己之私,伊莎貝拉不惜以更多人的幸福為代價換取個人的幸福,這樣充滿功利性的福樂主義婚戀觀注定了故事的悲劇結局。
福樂主義倫理觀把暫時福樂看成人生和人類活動的終極目標,認為只有逸樂和幸福本身是好的、善的東西,招致痛苦與不幸的就是壞的、惡的,倫理上正確的東西就是那些有用的,能幫人實現暫時福樂與成功目標的東西[5]。伊莎貝拉以個人幸福為準則進行價值判斷,區分善惡好壞,將個人幸福和個體利益置于他人幸福與利益之上,具有明顯的功利性,屬于典型的福樂主義倫理觀。與皮埃爾假結婚并私奔后的伊莎貝拉漸漸超越了人倫之道,雖無夫妻之實,但無論心理上還是感情上,已經將自己視為合法的格倫德寧夫人,處處以格倫德寧夫人自居,因為皮埃爾不僅是自己生活上的來源,更是情感上的依靠,沒有皮埃爾的庇護,伊莎貝拉將不得不重新回歸孤苦無依的生活狀態。這種以個體幸福為標準進行價值判斷的福樂主義婚戀觀決定了婚姻絕不允許遭到破壞,哪怕這種婚姻有名無實,為此伊莎貝拉展開了一場婚姻保衛戰。伊莎貝拉對露西要來與他們一同生活的消息第一反應是吃驚,“站在那里,呆若木雞”。很顯然,伊莎貝拉對于這個不速之客感到震驚,一種危機感油然而生。過了良久,伊莎貝拉才回過神來,呆呆地對皮埃爾說,從你嘴里說出的那個詞,就是“她”。顯然伊莎貝拉所指的“她”對自己的婚姻構成了嚴重威脅,勢必會給自己帶來痛苦,是惡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我只要你,皮埃爾,難道我一個還不夠嗎?我全部的靈魂還滿足不了你嗎?全世界都知道我才是你的妻子,她還要來,她不應該來”。伊莎貝拉不允許自己的婚姻中出現第三者插足,事實上,她才是真正的第三者,因為她的出現破壞了皮埃爾與露西原本美好的婚姻。此時的伊莎貝拉無視他人幸福,將個人幸福置于他人之上,視露西為情敵,絲毫不顧皮埃爾內心的痛苦。要知道皮埃爾同伊莎貝拉假扮夫妻,完全出于兄長應盡的倫理義務,伊莎貝拉卻將其視為實現個人私利和個人幸福的途徑和手段,假戲真做。然而當得知來者不過是皮埃爾的表妹后,伊莎貝拉立刻轉悲為喜,“好吧,這樣也好,皮埃爾,她要來就來吧”。當威脅解除后,伊莎貝拉才放下心來。究其根源,都是伊莎貝拉功利性的福樂主義婚戀觀在作祟。
露西——愛情至上的婚戀倫理觀
露西以皮埃爾未婚妻的身份出場。她外表美麗,皮膚白皙,笑靨如花,眼睛清澈透明,像神明賦予的一樣,一頭美麗的秀發,牙齒潔白光亮,好像在波斯灣洗過。不僅如此,露西還擁有顯赫的家世,巨額的財產,并且天性善良、溫順敦厚,為追求真愛寧愿放棄家世、財富,是一個集美貌、財富、家世、修養于一身,愛情至上、為愛犧牲的理想化女性形象。不過露西愛情至上的婚戀倫理觀并非與生俱來,而是通過道德內省,歷經道德心路歷程最終獲得了道德上的成長。
故事伊始,露西堅持完全占有式婚戀觀,認為純粹的愛情意味著雙方對彼此的絕對占有和完全透明,沒有隱私和個人空間, “如果不了解對方的一切,就不可能付出全部的愛,有時候真不想結婚了,除非皮埃爾坦白內心的秘密”。露西的抱怨是完全占有式婚姻倫理觀支配下倫理行為的具體體現。愛情雙方應當彼此坦誠,皮埃爾對自己隱瞞秘密是對愛情的不忠,甚至背叛,是對神圣愛情的褻瀆。然而隨著故事的發展,露西的婚戀倫理觀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麥爾維爾并未對這種改變詳加闡釋,僅僅將其歸結為神性的力量。露西得知皮埃爾悔婚的真實原因,不僅沒有指責,反而心生敬佩,對皮埃爾舍己為人、自我犧牲的高尚倫理行為表示欣賞和敬佩,并決意投奔皮埃爾,助其完成善行義舉。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皮埃爾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風度翩翩的貴族莊園繼承人,而是一個被趕出家門、剝奪財產繼承權、為生計奔波的有婦之夫,與露西已經門不當戶不對了。經歷了愛情倫理觀成長的露西此時卻加深了對愛情的認知,認為門第觀念、財富多寡、婚姻狀況都不是衡量真愛的標準,只要兩個人心中有愛、彼此欣賞與愛慕,愛情與婚姻甚至可以二者分離。“我神圣的皮埃爾,我不要求名分,你盡可以稱呼我為表妹,不必宣布我倆的愛情,也不需要婚禮,我們世俗的生活彼此心知肚明即可,直到我們雙雙來到上帝的面前……我對愛情堅貞不渝,因為我認為,這才是真愛”,上述這番話是露西愛情至上婚戀觀的最好詮釋。真正的愛情不會因門第觀念、經濟狀況、甚至婚姻狀況而改變,只要兩個人“心知肚明”就好。這種只要愛情、不要婚姻的理想主義婚戀觀是露西道德成長的表現,畢竟相較之前的完全占有式婚戀觀,露西此時已經懂得分擔、寬容和自我犧牲,感悟了愛情的真正含義。即使母親宣布與之斷絕關系、趕出家門、剝奪財產繼承權,也絲毫動搖不了露西為愛犧牲的堅定決心和勇氣,“就連自私邪惡的伊莎貝拉也情不自禁,拜倒在露西面前”,經歷了道德成長的露西逐漸神化成為愛犧牲、愛情至上的愛情殉道者形象。
結 語
麥爾維爾在《皮埃爾》中展現了三種截然不同的婚戀倫理觀,旨在引發人們對婚戀倫理觀的思考。瑪麗門當戶對的傳統婚戀倫理觀與伊莎貝拉功利性的福樂主義婚戀倫理觀如出一轍,過分強調婚姻的社會性、功利性而忽略了婚姻的倫理性,否定了愛情、理解、寬容,這樣的婚戀觀固然不值得提倡,然而露西只要愛情不要婚姻的婚戀觀同樣值得反思。黑格爾認為“婚姻是具有法的意義的倫理性的愛”,他反對錯誤地將婚姻理解為肉體的性關系,相互利用的契約關系以及僅以愛為基礎的愛情至上的倫理關系[6],因為愛情是飄忽不定、轉瞬即逝的東西,只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人的生物屬性決定了性是美滿婚姻的物質基礎,建立在此基礎上的靈魂的溝通與交流成為愛的源頭,性與愛結合產生的婚姻才是美滿長久的,同只要婚姻不要愛情的婚戀觀一樣,只要愛情不要婚姻的婚戀觀是絕對理想主義的婚戀觀,失去了長久婚姻賴以存在的基礎,如無本之木,終究不能長久。正確的婚戀倫理思想其核心應當是基于愛情、相互尊重、彼此包容,生物性與倫理性相結合、個體觀念與群體觀念相結合的倫理觀。
基金項目:山東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計劃項目“倫理批評視域下麥爾維爾悲劇小說研究”(項目編號:J13WD63)階段性成果;本論文得到山東省高等學校青年骨干教師國內訪問學者項目經費資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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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舍客著.基督宗教倫理學[M].靜也,常宏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73-74.
[6]張有才.論黑格爾婚姻倫理思想及其當代價值[J].求索,2012,(3):102.
作者簡介:
聶慶娟(1979— ),女,山東臨沂人,碩士,青島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文學、麥爾維爾小說研究及英語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