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晴

巖鎮坐落在深山之中,三面環山,且陡峭難攀。唯一的一條通道,就是鎮南邊那條狹長的峽谷。峽谷長五里,五里外,是一條自西向東的河流,叫腰子河,阻隔了去路。抗戰期間,中國政府的一個兵工廠就建在這里,它既易守難攻,又非常隱秘。
1940年的冬天,日軍的偵察機終于發現了這里的不尋常,派了一個中隊的兵力,往響巖鎮方向推進。
日軍剛挨近腰子河,就與河上木橋兩頭的潛伏哨交上了火,戰斗就這樣打響了。駐軍連長楊華立即帶著他整個連的兵力,投入戰斗。
日軍在兵力上占優勢,但楊華的部隊在地形上占優勢,戰斗一直處在膠著狀態。
打到傍晚,日軍還沒能越過腰子河,日軍急了,運來大炮,朝北面的山上一通猛轟。
楊華的手下被炸死了幾乎一半人馬,三個排長全犧牲了,楊華被炸飛了一只胳膊,人也昏死過去。
這種情況下,部隊的指揮官等于是全沒了。好在天已漸漸黑下來,日軍不敢貿然進攻。
軍醫幫楊華包扎好傷口,楊華還沒醒過來。這時部隊開始混亂起來,大有群龍無首即將潰散的架勢。看到這種情況,楊華的妻子李水杏顧不上照顧丈夫,站了出來:“部隊總得有個指揮官,不然便成了無頭蒼蠅。楊華還沒醒,現在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來代替他指揮,我是楊華的女人,就由我暫時代替他吧。”曾留學德國的李水杏是兵工廠的技術員,漂亮且果敢。
有士兵嚷嚷起來:“你打過仗嗎?你不懂打仗會將我們全部害死的。”
水杏說:“我沒打過仗,但基本常識我還是懂的。咱們的任務是保衛兵工廠,只要我們堅持住三五天,不讓鬼子進來,我們的增援部隊就會趕到。咱們四周的山都很陡峭,鬼子很難攀爬,只要在山上布少量的兵守著就行。他們能走的只有南面那條峽谷。你們忘了咱的兵工廠是干什么的,是做地雷的啊,我們只要在峽谷里布滿地雷,鬼子一步也靠近不了我們響巖鎮。”
這真是一招妙招,士兵們都服了。水杏當即便派兵遣將起來。
一個連的兵力現在只剩下40來人,水杏抽出30人,分成兩隊,分別潛伏在峽谷兩邊的山上,阻擊企圖從山上靠近響巖鎮的敵人。剩下的10人,再加上鎮里的百姓,由她帶著,連夜去峽谷里布雷。只消半夜的時間,那條五里長的峽谷里就到處埋上了地雷。
地雷剛埋好,一小隊日本兵摸黑過來了。
因為有夜幕掩護,鬼子過了橋,山上埋伏的中國軍人都沒發覺。直到他們走進峽谷,就聽“轟轟”幾聲巨響,幾個日本兵被地雷給炸飛了,剩下的鬼子這才知道闖進了雷區,嚇得一溜煙都從橋上跑回河的南邊去了。
鬼子的行動給了埋伏在山上一個姓許的班長啟示:我們也可以趁夜色摸過去給鬼子一個突襲呀。許班長帶了五個人,趁夜色摸下山。摸到河的南邊,就聽“轟轟”幾聲,六個人被當場炸死了四個,許班長和戰士山根意識到不妙,要往回撤,但已經遲了,許班長被追上來的鬼子當場給打死了,山根被活捉。
山根沒有經受住鬼子的毒打,都如實招了。
得知了響巖鎮的實情,少佐興奮得不得了。副官是個中國通,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他驚訝地問:“你不是說你們的長官非死即傷嗎?那么,現在誰在指揮你們?”
山根說:“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很懂軍事嘛!她是誰?”
山根說:“水杏,楊華的女人。”
副官哈哈大笑起來:“水性楊花的女人?有意思!”
少佐問他笑什么,這個叫三木的副官用日本話眉毛色舞地同少佐講起來:“我有辦法對付中國人了。從山上我們是過不去的,峽谷里有地雷。但是,像我們布地雷陣一樣,我相信,中國人在埋地雷時,也一定留了一條供他們自己人走的路。只要找到那條安全的路,我們就有辦法進去了。”
少佐皺著眉問:“你以為這個士兵知道哪兒沒埋雷?他只是一個最底層的士兵。”
三木還是嘻嘻地笑:“他不知道沒關系,可地雷陣是個女人布下的。你沒聽他說嗎?那可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不瞞少佐說,在家鄉時,我可是有名的少婦殺手,風騷一點的女人,沒有不對我著迷的。這女人要是剛烈女子,我倒不敢夸下海口,既然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要俘獲她的心就太簡單了……”
三木審問了山根一夜,問清楚了水杏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還特意問了:“那個李水杏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山根想了想,說:“她就喜歡我們連長啊。我們連長雖說是軍人,卻不像一般的軍人那么粗魯,他很有學問的。”
“哦—我明白了,她就是喜歡儒雅的男人。”三木心里有譜了。
少佐也覺得三木的計劃可行,這畢竟是代價最小的計劃,所以天還沒亮,他就讓軍車送三木去了后方基地。
中午,一架日本飛機飛到了響巖鎮上空,到鎮后的山那兒時,三木跳傘下來了,落了地,他剛在樹林里藏好降落傘,兩個農民跑了過來。三木掏出手槍,將他們射殺了,然后,他把槍扔到了林子深處。
聽到槍聲,水杏帶著幾個士兵趕了過來,三木裝模作樣地給兩個被他打死的農民施救。鎮里的百姓水杏基本都認識,這小子面生,水杏警惕起來,盤問他:“你是誰?”
“我是燕京大學的學生。我想投筆從戎。”三木一身綢衣綢褲,倒還真有幾分風流倜儻的意味。但水杏被他那種忸怩作態的樣子弄得皺起了眉,問:“你是怎么到這兒的?”
“我是翻越這座山來到這兒的。”三木指了指身后的山,又定定地盯著水杏看,盡量讓眼神顯得曖昧。
水杏冷冷地說:“你跟我們回鎮里。”率先走了。三木跟在水杏的身后,心花怒放,他知道,這女人既然是水性楊花的女人,那么冷淡的模樣一定就是在眾人面前裝出來的,她讓他跟著她去,就有戲了。
回到鎮上,水杏讓三木待在一間屋子里,由兩個士兵看守著,她則去見楊華了。因為剛剛有人來報,楊華蘇醒了。
水杏與楊華說了一會兒話,話題就轉到三木身上了,水杏說:“剛才有人報告,說看到有人從一架日本飛機上跳傘下來了,我趕去時,發現了一個青年,中國話倒說得挺溜的,但神情太怪了。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一雙眼睛色瞇瞇的。”
楊華皺起了眉:“莫非他就是鬼子派來的探子?”
水杏說:“他要是探子,干嗎對我色瞇瞇的?他想找死呀?”
楊華笑了:“因為你是女人嘛,人家興許想對你使用美男計呢。你可別笑,兵者,詭道也,在用兵時,什么樣的詭計都有可能用到的。”
一聽這話,水杏正色起來:“要真是這樣,他就是自尋死路了。看來,真得試試他。”
兩個人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水杏喊來一個士兵,交代一番,她就回自己房間了。那士兵便去請三木,說:“李小姐身體有些不適,她不能來這里與你說話了。她說,你要是有什么事要當面跟她談,就請去她的房間。”
三木心花怒放,趕緊說:“你給我帶路好了,我去拜見她。”
三木去了水杏的房間,剛進門,水杏就將房門掩上了。
這將三木樂得,他曖昧地盯著水杏,說:“剛才我聽說,你的丈夫受傷了,真是不幸。”水杏點了點頭。
三木又說:“請恕我冒昧,說句心里話,女人就是要男人疼的,你丈夫不能侍奉在你身邊,你……像小姐這樣美麗的女人……但愿我這樣說不會冒犯你,我一見到你,心就咚咚直跳……”
水杏低下頭,咳嗽了一聲,就聽門外的士兵突然高聲叫起來:“連長好!”三木一下子愣住了。水杏也裝出慌亂的樣子,說:“這該怎么辦?我丈夫來了。他要是看到你,我們又是房門緊閉,一定會誤會的。他不會一槍崩了咱倆吧?”
三木一聽慌了,他不能就這樣被人稀里糊涂給斃了呀。水杏眼睛四處看,說:“你得躲起來,不然這事解釋不清楚。”她看到了墻角里的木箱子,掀開箱蓋,“先委屈你在這里藏一下吧。”
三木只得進了箱子,水杏又扔進一把匕首來,說:“要是里面悶,你就用它鉆個孔透氣。”說完話,她將箱子蓋上了,接著,“叭”的一聲,外面上了鎖。
三木在箱子里整整待了一下午,楊華進來后,水杏就隨楊華出去了,再也沒回來。三木想,興許是李小姐被她丈夫絆住了,抽不開身吧?箱子里空氣稀薄,他實在悶得難受,就用匕首鉆了個窟窿。
過了好久,直到窟窿里透進燈光,直到晚上了,屋子里才有了動靜,有好些人走了進來。就聽一個人說:“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有個士兵喊:“報告連長,都準備好了,是夫人準備的,她說都放在箱子里了。”連長說:“打開箱子讓我看看。”
三木哆嗦起來,就聽水杏說:“別看了,我準備的你還信不過嗎?”
連長說:“為什么不讓我看?你別是在箱子里藏了個男人吧?要是這樣,我就要將你們都殺了。”這句話將三木嚇得不輕,他趕緊窩在箱子里一動不動,生怕發出什么聲響。好在水杏溫言婉語的,總算打消了連長要開箱的念頭,兩個士兵便抬著箱子走了。
晃晃悠悠的,這一走,起碼走了五六里地,三木也不知道這是去哪里,更不知道那個暴脾氣的連長是不是在旁邊,他一路上都不敢發出動靜。他正想將眼睛湊到箱子上的窟窿前,看看外面是什么情況時,就聽遠處似乎有一陣“嗚里哇啦”的叫喊,也聽不清楚喊的是什么內容。這時,抬著箱子的兩個人說話了。
一個說:“糟了,碰到鬼子了,我們跑吧。”
另一個說:“我們抬著這么重的箱子,哪跑得了?要不,將箱子扔了吧。”
“這哪行?連長說了,這里面裝的全是兵工廠的機密文件,我們命可丟,箱子不能丟。”
“管他呢。連長只說不能讓箱子落入鬼子手里,要不,我們將箱子扔河里吧。”
就聽“嘩”的一聲,一陣眩暈之后,三木被連箱子帶人扔進了河里。
河水很快從箱子的窟窿里冒進來,情急之中,他想起了水杏扔給他的匕首,他趕緊拿起匕首拼命地鑿箱子,總算在水快要淹到他嘴巴時,將箱子鑿破了,從里面逃了出來。
四周靜悄悄的,他打量了好半天才終于認了出來,他是被人扔在腰子河里了。
謝天謝地,這里離駐地不遠。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三木凍得瑟瑟發抖,就是不敢發出聲音。他知道,北岸的山上就埋伏有中國的軍人,這么黑漆漆的夜里人家看不到他,但只要他發出聲音,人家聽聲辨向來兩個點射,自己的小命就完了。
三木悄悄地從河里爬上南岸,凍得上下牙直打架,他得趕緊回到駐地去換件衣服。他知道駐地附近都埋有地雷,那是防止中國軍隊偷襲的。好在,那些地雷都是他帶人埋的,埋雷時是留了路給自己人走的,他認得路。
三木仔細地辨認著路,稍有疏忽,一腳踏進雷區,小命就沒了。他小心翼翼地找著路,往前走著,哪有精力注意身后?他可沒料到,在他身后不遠,有一隊人悄悄跟著他的步伐,也在雷區里小心前進。
三木就這樣將楊華的部隊領進了他們的駐地。鬼子呢,除了幾個哨兵在外圍,其他的都在帳篷里呼呼大睡呢。密集的槍聲驟然響起來,許多鬼子還在睡夢中,就直接去見閻王了。
被槍聲驚醒的鬼子嚇得從被窩里爬起來,衣服都來不及穿,抄起槍就往外跑,外面亂哄哄的,敵友難分,凍得又實在受不了,哪有心情戀戰?只管逃命。
一個中隊的日本兵就這樣被打散了,死的死,逃的逃。少佐也在部下的簇擁下逃掉了。三木卻沒這樣的好命,他被活捉了。
敵人一逃,水杏立即帶領士兵和全鎮的鄉親,將兵工廠里的地雷、文件全部轉移了。大伙兒挑的挑、抬的抬,小心地穿過峽谷雷區里留出的小路,又穿過鬼子布下的雷區,前往后方。
路上,三木看到水杏氣呼呼地說:“想不到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還挺厲害的,居然用我之矛破我之盾,破了我們的地雷陣。”
水杏樂了,她指了指丈夫,說:“什么水性楊花的女人?我叫水杏,他叫楊華。我李水杏,是楊華的女人,知道不?你這個中國通啊,還得好好學學中國話。”
一句話,惹得大伙兒都笑了起來。
選自《山海經》2014.11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