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拓
人們習慣了將科學和技術捆綁在一起,通常簡稱“科技”,亦有“高科技”一說。誠然,科學和技術密切相關,但又確實不是一回事;一旦混淆了,不僅會產生誤讀,還可能直接影響到我們的社會實踐乃至日常生活。
根據一些頗具權威性的辭典和百科全書的詮釋:科學是運用范疇、定理、定律等思維形式,反映客觀世界各種現象的本質和規律的知識體系;它是建立在實踐基礎上,經過檢驗和嚴密邏輯論證的。技術則是為某一目的,共同協作組成的各種工具和規則體系;它是人類為實現社會需要而創造和發展起來的手段、方法和技能的總和。由此可見,科學是一種價值理性,它回答的是“是什么和為什么”;技術則是一種工具理性,它回答的是“做什么和怎么做”。不過,二者也不能截然分開。技術回答的是“做什么和怎么做”,若再進一步去思考和探究“是什么和為什么”,那不就發展成科學了嗎?而一旦有了科學知識,依據這些原理和定律,不也可以進一步改進和革新技術嗎?
中國古代并無“科學”這一概念,古時所謂的“科學”指的乃是“科舉之學”;如今我們所說的“科學”則是個外來詞,是從日語中移植過來的。日人用“科學”這兩個漢字來翻譯英文中的Science(拉丁文為Scientia)。“科學”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指的是自然科學,廣義則包括了社會科學,我們通常談論“科學”時,一般指的是其狹義,即自然科學。技術雖歷來被斥為“奇技淫巧”,但一向講究實用的國人,還是比較重視技術的。別說在古代,即使“文革”時期,盡管高調宣揚“知識無用論”,但倘真能掌握一門技術(比如駕駛技術),那不啻找到一個令人羨慕的飯碗。那個年月,當司機可比當教授吃香得多!因此,說中國自古就只有技術而沒有科學,未免有些絕對,但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在為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的中譯本寫的中,就特別強調了中國的《九章算術》和歐氏的《幾何原本》之不同,恰恰在于《九章算術》“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幾何原本》則“不僅知其然還知其所以然”。這一區別切中肯綮,是頗有見地的。數學乃一切科學之基礎,而數學與邏輯學又幾乎是同步生成和發展的,生成時期正是歐幾里得生活的古希臘。而中國古代既無數學又無邏輯學,有的只是計算技術,或者說“算術”,這也可以說是中國的實用主義思維使然。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歷代統治者是從來不允許人們探究“是什么和為什么”的,能讓你“做什么和怎么做”就算不錯了,其目的無非滿足他們這些“肉食者”的需要,怎么可能讓你獨立思考形成自己的見解呢?即使在被后世學者津津樂道的先秦,所謂“百家爭鳴”,爭鳴的也不過是各自為君王設計的“治國”之術,以及一些說起來好聽卻未必能夠踐行的道德說教罷了。唯提倡“非攻”的墨子,還懂得點兒制造防御器械,但那也純粹是技術,與科學毫無干系。待到“獨尊儒術”之后,天下士子紛紛鉆進了經書之中(或曰皇帝的“彀中”),除了子曰詩云,誰還去問客觀世界“是什么和為什么”?就連“做什么和怎么做”也為“君子不齒”了。因此,許多技術即使有所改進有所發展,也都很難上升到科學的層面,永遠只是“奇技淫巧”而已。
通常有個說法,科學是一把雙刃劍,也就是說,科學既可以造福,又可能貽害。這一說法純屬誤讀,因為科學首先是一種精神、一種方法,在科學的精神指導下,以科學的方法探究出來的知識系統,必然是符合客觀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的。也就是說,科學求的是“真”,研究自然科學,其根本目的就是求知解蔽;研究社會科學,還應在求真的基礎上尋求“正義”。兩千多年來,從亞里士多德到愛因斯坦,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真正的科學家,往往也是人文學者,至少具有一定的人文思想和人道主義精神。他們所從事的科學研究,無不是為了探求客觀世界的真諦,期望以自己的研究成果造福于人類。要說雙刃劍,技術倒真是一把雙刃劍,同樣的技術,既可能造福于人類,也可以危害整個世界。比如原子能的應用技術。量子力學是一門科學,它研究的是微觀世界的結構和運動規律,在物理學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可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核能技術,既可以用來發電解決日益局促的能源問題,也可以造出各種核武器,以巨大的殺傷力威脅著人類的生存。再如互聯網技術,無疑也是一場偉大的信息革命,如今人們似乎已經到了須臾也離不開網絡的地步;然而,倘若我們一味沉溺其中,有了方便靈活的搜索引擎,便不知不覺地放棄了記憶和思考,那豈不既可悲又可怕?有人將智能手機稱作“新時代的鴉片”,不是沒有道理。顯然,技術猶如一枚硬幣,正面為“利”,反面為“弊”。人類發明和改進技術,原本是為了有利生產方便生活的,一旦利欲熏心,很可能就會弊端叢生貽害無窮。
那么,如何讓技術的應用和革新能夠做到趨利避害呢?恐怕還得仰仗科學,依據科學的方法去證實或證偽,依靠科學的精神去發展和創新。然而,科學研究就那么容易取得成效么?許多科學家往往畢其一生也未必對某一命題有多少突破和進展。怎么辦?聰明人就只有用模仿、復制乃至剽襲的技術充數了。正是這種多年來對科學的漠視和對技術的倚重,我們始終缺乏真正意義的科學創新,錢學森所期待的“科學大師”千呼萬喚都出不來。再加上人文精神的缺失、功利主義的驅使,技術的負面效應便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突出,諸如假冒偽劣產品的肆虐、自然環境的惡化、賴以生存的水和空氣的嚴重污染等等。而這些可都是打著“科技”或“高科技”的旗號進行的!如此惡果恐怕不能說與我們無意或有意混淆了科學與技術這兩個概念無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