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
麥家的新作《日本佬》(《人民文學》2015年第3期頭條)兩萬字不到,卻以其內涵的深刻厚重讓人震撼。
這個短篇是寫戰爭的,具體說是抗日戰爭。寫了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嗎?寫了,不多。寫了中國抵抗運動的頑強英勇嗎?沒有。小說一反同類作品常態,不以此為著墨重點,而透過表層深挖出了以往很少涉及的——人性(善的一面)。幾乎是吶喊出了:生命與生命是平等的!
這吶喊卻是無聲的。一點都不煽情。是不動聲色的。
小說像夏夜里乘涼講故事,先為我們設置了一個懸念:“日本佬就是我父親,當然是綽號。”這綽號是怎么來的?我們饒有興味地聽下去,就入了麥家的“殼”。
原來,“我”父親十五歲時被侵華日軍抓去當了一陣子挑夫,人又長得矮壯結實、脾氣火爆,像煞日本佬,于是就得來了這個綽號。“我”父親和耿直硬氣的“我” 爺爺憎恨這個侮辱性的綽號,但無法阻止別人不這樣叫。這里,小說著力描寫了人物自珍自貴的心理狀態。強烈的民族尊嚴、熾熱的愛國情懷、對投敵叛賣的刻骨仇恨,混雜在農民或耿、或爽、或刁鉆、或機智的性格刻畫,和恩恩怨怨的原生態日常生活的展示之中,推動小說情節一浪接一浪向前發展。
當公社人武部老吳根據舉報前來調查“我”父親被抓當挑夫這段歷史(這關系著父親是不是“黑五類”),終于相信父親并沒有當過漢奸,而為他開出蓋有紅印章的無罪證明時,“我”父親、爺爺全家揚眉吐氣,認為不會再受“日本佬”這個綽號的侮辱了!
不料,小說到這里來了一個大轉折:一天,“我”父親被帶槍的人抓走了。關了一陣子,又被掛著“漢奸”“賣國賊”的牌子押回來全村批斗、游街后,服刑、管制。
怎么回事呢?在爺爺的逼問下,父親坦白了真情——上次對老吳說的隱瞞了一個事實:他救過一個日本軍官的十歲小孩(父親被日本佬派去飼養狼狗,為狗在江邊洗澡,小男孩來玩,不慎落了水)。
這事父親未曾交代過,怎么會發現的呢?原來那個長大成人的當年的日本小孩托人前來尋找昔日的救命恩人啦,還捎來了許多錢(錢已被政府沒收了)……
這不石碰石硬做了“漢奸”的鐵證!
爺爺為這個不爭氣的軟骨頭“漢奸”兒子氣得喝了農藥,燒得滿地打滾,卻拒絕父親背他去醫院。父親只好奔出去叫醫生。
小說到此戛然而止。讀者則在“我”爺爺大義凜然的民族尊嚴面前陷入深深的糾結!……
侵華日軍的暴行與納粹的大屠殺,罪惡滔天,罄竹難書。但拯救一個十歲孩子(不管他是我方的還是敵方的),與戰爭無關,恰恰是善美人性的體現。然而,“我”父親不被理解不被原諒。這是何等的悲劇!作家分明以隱忍的悲愴譴責著以公社人武部老吳、大隊治保主任關金、小學班主任、村民乃至“我”爺爺等……讓人警醒。
想起:曾經的有關一個研究生因救一個老農民而犧牲“值不值”的討論,跟救這個日本小孩“該不該”,似是一個相似的問題。
又想起電影《穿條紋衣的孩子》:那個管理奧斯維辛死亡營的納粹軍官的五歲男孩,因遠離柏林寂寞難耐,隔著鐵絲網跟被囚禁于此的一個同齡猶太小孩結為小伙伴。一天,出于好奇,軍官小孩換上猶太小孩帶來的條紋囚衣,悄悄穿過鐵絲網鉆進了死亡營,兩個敵對陣營的小伙伴攜手去尋找猶太孩子多日不見的父親(其實已被處死)。其時,正逢納粹軍官下令將猶太囚犯趕進毒氣室處死。兩個穿相同條紋衣的孩子也就雙雙被送進了焚尸爐。待軍官發現,心急火燎趕往現場時,焚尸的濃煙已滾滾升空。
剎那間,作為觀眾,一陣幸災樂禍的快意從我心底涌起。但轉瞬又感到刺心之痛:那德國軍官的五歲小孩,他應該承擔父輩的罪責嗎?
“奧斯維辛之后不再有詩。”說明這悲劇的曠世!那么南京大屠殺后該不該有詩?如何讓全球不再發生大屠殺慘劇,這是擺在當今人類面前不容諱避的一個嚴峻問題。
麥家筆下那位未出場的、當年十歲的日本小男孩后來尋找救他一命的“我”父親的行動,對解答這個問題是不是一個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