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何處

梁儷千

我的祖父，還有

祖父的祖父……

此刻，我遠遠地看到

你們跋涉的背影

灰白的長衫在風塵中抖動

慢一點啊

腳步不要那么匆忙

好讓后來的我們辨得清歸家的路

李家從山中來

林家從林中來

張家來自街市

車家來自宮中

我的祖父，還有

祖父的祖父……

你們不要太匆忙

請在路邊樹下小坐，請停下腳步

讓我們彼此好好端詳

然后，慢慢告訴我

我們究竟來自何方

你們這般匆忙

是走向何樣的歸處

這是那天讀姓氏文化時心有所動，隨手寫下的一首小詩《歸處》。我想，讀歷史類書籍，最大的好處就是離自己的祖宗很近，內心溫暖，有踏實祥和之感。即便是文化背景貧瘠如我，沒有第二故鄉，但隨著年長，偶爾也會生出“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迷茫。

去過新鄭的軒轅黃帝故里，見到過姓氏起源圖，更是勾起了這種情結。

如果從文字中追究每一個姓氏的來歷，個中故事是耐人尋味的，有的精彩，有的沉重。

比如車氏，因漢武帝特別喜歡一個名為田千秋的丞相，年老而未退，行動又不便，漢武帝就特許他乘車入宮。于是被人們稱為“車丞相”，他的后人覺得此事可以光耀門第，即以車為氏。比如李氏，先祖是少昊后裔皋陶，本姓嬴，在堯舜時代為理獄官，掌管刑獄，后人以官為氏，稱“理氏”。商朝末年，理家后人理征得罪紂王被害，其子理利真逃往山中隱居，以樹的果子為食，即木子，諧“理”的發音。后人就改為李氏，相傳老子李聃為理利真的十一世孫。再如林氏，先祖為商紂王叔父比干，比干被害，其妻有孕，逃往林中，產下一子。周王朝建立后，尋封比干之后，便以此事為念賜以林氏。

我是梁氏家族的人，自然最關心梁姓。關于梁氏，和之前自己的猜測相像，第一便是封地起源說。因為歷史上曾有梁國存在，應該會留下歷史的烙印。《元和姓纂》記載：“梁，嬴姓，伯益之后，秦仲有功，周平王封其少子康于夏陽，是為梁伯，后為秦所滅，子孫以國為氏。”梁王嬴康就是梁氏始祖，史稱梁氏正宗。當時梁國所在地夏陽梁山，在今陜西省韓城附近。那么，陜西就是梁氏的發源地。從文中“梁，嬴姓”這句可以看出，梁氏、李氏兩家，原本是一個祖先，均是少昊之后。

歷史的岔道很多，文典浩如煙海。這只是我從一條小徑摸索到的只言片語。

那天路過一家很現代的美發店，叫“韓城發屋”，頓時一陣喜悅，忙去店里詢問“韓城”二字的淵源，是否就是陜西韓城，如果是，就是遇到故人了。盡管這故人相隔了多少朝代，久遠得讓人有些莫名。年輕的店員一頭霧水，沒想到還有如此關心門牌店名意思的，愣了半天回答不出：就是個店名嘛，沒什么意思的。于是一下子明白，當下韓潮洶涌，一定是偏重于韓國都城之意。韓劇，韓服，韓國整容……如此的潮流而已。就改口道：是韓國的意思吧。店員立刻點頭：是的。

姓氏文化的源頭很長，若再往深里挖掘，如今的百家姓中同根同源的一定很多，因為最初的姓氏就那么幾個，后來者都是由此演變出來的分支。一個人可以繁衍出一個村莊，同樣，一個部落可以發展成一個偉大的民族。

中國的傳統文化非常有意思，從圍棋的規則可以看出民主和平等，誰占地盤多誰就是贏家。反映的是上古部落歷史。從象棋規則可以看出君主專制，誰的部下保將不利，誰就是輸家。“將”就是棋盤上的小小皇帝，大家都要拼了老命的去守衛。反映的是封建歷史。毫無置疑，圍棋一定比象棋出現得早。看古畫，那些高士對弈，均是圍棋。況且，象棋的棋盤上標明了是“楚漢”之爭。姓氏起源同樣反映著中國的演變歷史。比如最初的幾個姓“姬、姜、瀛……”都和“女”有關，包括這個姓氏的“姓”，這些都是最初母系氏族的印痕。文化像極了自然界的風，春夏秋冬帶著各自的特征，從溫暖的大地上吹起，必然和煦；從冰雪上掠過，必然刺骨；從花園吹來捎帶著花香，從海上吹來攜裹著海腥味兒。也像我們自己，從事什么職業，從氣質上大致可以分出。

文化似乎就是某一個地域某一個時段里長久侵潤出來的氣息。

曾給老家打電話問兄長關于村莊的起源，關于祖先的故事。我一直牽掛著村莊上空那輪古老的月，是哪一個梁姓的人最先看到的。電話那一端的兄長言語里含著笑意——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那兒來的呀！他一定是想到了依附在這句類似于神話傳說上的童年。童年時對這句話的詮釋非常具體。比如，兩只腳上最小的那個腳趾，指甲蓋是完整的，就是河南本地人。如果邊緣有一個小小的分界線把指甲一分為二的，就是洪洞縣大槐樹來的。那時候，小伙伴們都爭相掰著自己的腳趾頭看。看完自己的，再看別人的。結果大家好像都存在著那條似有似無的分界線。在指甲蓋的外邊緣，隱隱約約多出一點類似指甲的東西來。我不知道這是鄉親們對于自身來歷的演繹，還是確有此事。鄉村是一個生長傳說的地方。那傳說就像山林里的蘑菇，再自然不過。

在看到梁鴻的《梁莊》系列作品之前，我一直偏愛、狹隘地認為天底下只有我的這一個梁莊，這個方圓附近最大的村莊，大得村莊里已經裝不下，又在東北一隅開辟了“新城梁莊”。其他梁姓同胞都是散珠樣的住在別人的村莊里。因為，我的村莊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姓梁的，一旦出門，梁姓同胞寥若晨星。后來知道，中國的梁莊很多。梁姓人在河南還不屬于最多。最起碼發源地陜西就應該很多。后來一定是因為戰亂，祖先們到了山西，又因為戰亂導致中原的人口稀少，再次有梁姓人隨著遷徙的大部隊來到河南境地。

誰都希望自己的家族是歷史上的望族。曾問過兄長村里是否有修家譜的，兄長說，早先的不知道，最近的書彩爺從前修過家譜，恐怕早就在文化大革命時候毀了……書彩爺是村里一位文化人，只是父親去世早，文化啟蒙太晚，年少時對于“文化”是視而不見的。書彩爺是我們眼中的另類，對他了解不多，只記住了他在戲班子里仰臉閉目沉醉于板胡演奏中的神態，而這種搖頭晃腦的沉醉神態卻被小伙伴們常常拿來嬉戲模仿。如今，書彩爺已經去世多年，那家譜也就無處找尋了。

故鄉的那輪月亮是孤獨清冷的。因為沒有人說得清這輪月亮下站著的第一個梁姓人是誰。

值得欣慰的是，無論陜西、山西、還是河南，均屬于廣義上的中原，均屬于黃河流域，是華夏先祖堯舜禹及諸子百家活動的核心地帶，也是后來《詩經》滋養出來的文化厚土，與《楚辭》哺育下的長江沃土遙相輝映。盡管連年戰亂，胡人擠壓，相信有不少中原精英去了南方，滋養了江浙甚至嶺南的文運，但他們的根仍在中原。這里面一定有梁氏家族的人。（責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