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重逢

劉旭東/譯

星期五傍晚，我注視著父親生命的活力在我眼前一點點消逝。隨著阿爾茨海默癥無情地侵蝕父親的大腦，他不得不住進了臨終安養院。在安養院度過了五年多時光后，疾病終于剝奪了他對食物和飲水的渴望。沒有這些維持生命的物質，我和幾個兄弟都明白，爸爸與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已所剩無幾。

由于感到很疲憊，我在晚上十點前離開了父親的病房。還有三天就是我49歲的生日，然而我毫無以往過生日時想慶祝的感覺，途中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在這近50年的時間里，作為父親的女兒與他生活在一起是多么幸運。

回到家，我稍作洗漱，上了床卻無法入睡，醫生的囑咐——父親即將離開人世的話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于是我決定回醫院，守候在父親的病床前。

半夜兩點半，我悄悄走進父親的房間，發現他已經坐了起來。見我走進去，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眼淚從眼眶中涌出，因為爸爸已有多年認不出我這個女兒了。當我站在床邊時，他那藍色的眼睛眨了幾下，朝我伸出雙手。

“爸爸，你好嗎？”我問道。我并未祈盼他能回答，因為他已有一年說不出清晰的語言了。父親沒有吱聲，示意我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用一只手握住我，舉起另一只手指向天花板，示意我朝上看。我按照他的指示往上瞧，什么也沒看到，可他依然向上舉著。

“你在看什么？”我問。

“媽……媽。”父親答道。由于父親長時間喪失語言能力，所以聽到他說出這個詞時我十分震驚。

天花板上沒有任何東西，但我知道父親看到了他的母親的面容——父親六歲時，我的祖母因一場交通事故逝世。

我相信，這一層薄薄的天花板將我們與天堂分隔了開來，而在這一刻，天花板仿佛消失了。父親記起了他母親在多年前的那個早晨與他揮手告別的情景——在僅僅不到兩個小時之后，父親與其他兄弟姐妹就成了孤兒——一輛火車在南卡羅來納州帕爾茨猛烈地與祖父祖母所坐的汽車相撞了。

父親一邊微笑一邊示意我看上方，這一幕持續了近一個小時。我感到難過，此刻的我無法分享父親注視上方而產生的幻覺，但又很高興能參與他的這一快樂時刻。我對父親迸發出的活力感到吃驚，盡管他再沒有說出一個字。我知道他正在重溫生命中的幸福時光——或許是赤著雙腳跑過草坪去到農場池塘邊撈蝌蚪的情景，那正是他六歲以前的世界。在那之后，他和兄弟姐妹們就不得不學會自食其力，相互幫助，并在成人之后哺育下一代。

精疲力竭的父親終于被征服，命運的最后時刻降臨了，可他依然將背部靠在豎起的枕頭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然后悄然地合上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上午八點，值班醫生說父親已陷入昏迷，他的胸部一起一伏，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大約在下午四點，父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我堅定地認為天使會以多種方式和形態降臨，她們并不總是長著翅膀、頭頂光環來到人間，有時候我們得觀察和傾聽，以開放的胸懷來接受她們的信息。經歷了這一特別的臨終時刻，父親已與他的母親在天堂重逢，這就是最值得我欣慰的。

（摘自《世界文化》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