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雄獅
為什么湖南在近現代史上會大放光芒?為什么這些人身上有這么鮮明的獨立認同與民族主義?那么為何卻又在之后殞落?這是否提醒我們,中國歷史其實有各種不同的樣貌,并非我們以往所了解的樣子?這一切,美國歷史學家裴士鋒通過研究發現,與湖南人王夫之有莫大的聯系。
王夫之是明朝遺老,義不仕清,十七世紀隱居鄉野,其生平和著作于十九、二十世紀成為建構新湖南認同和歷史方向感的核心材料。王夫之比其他任何人或歷史事件更有資格作為現代湖南人性格的原型,在許多人眼中,王夫之是在他們血液里事先植下改革、革命因子的共同先祖。
裴士鋒從王夫之的子孫,以及許多湖南學者、重要人物不斷重刻出版、研讀宣講與引用王夫之的著作《船山遺書》開始,切入湖南這個在近現代中國中,表現得既保守又改革的省份作為重點。
為什么是王夫之?裴士鋒認為,王夫之獨特與深刻的思想,以及其當時對抗清廷所顯現出來的反抗精神,透過他的著作與傳說流傳后世。而作者從這些人的行動與思想中,看到了王夫之的思想形塑了這些湖南人從事各種形塑行動的思想(不管是溫和改革還是激烈革命),王夫之的形象與名聲,更成為日后這些人們在從事各種行動的根據、工具與庇護之所。
書中提到的這些湖南人,有清朝中葉的學者鄧顯鶴;晚清的曾國藩兄弟和郭嵩燾;清末的譚嗣同以及留日學子楊毓麟、楊度;獻身于創建民國的黃興與宋教仁;民國時期,企圖重振湖南文化與教育湖南人的劉人熙與楊昌濟;獻身于湖南獨立運動而橫死的熱血青年彭璜,以及后來走向共產革命的毛澤東等人。這些湖南人們致力于湖南獨特民族的建構,也在中國與湖南尤其是王夫之彼此之間拉扯的命運中,做出了掙扎、選擇和採取了行動,參與了這一段歷史。
最初,鄧顯鶴希望用王夫之思想的高深博大,彰顯湖南仍然擁有文化傳統,而非一般人眼中的蠻荒之地,因此他推行了王夫之的著作,進而開啟了近代塑造湖南與湖南人特質的先河。后來,當曾國藩兄弟攻打太平天國首都天京時,也著手重新刻印王夫之的著作。因為他們認為,王夫之的思想是戰后匡正社稷的重要典籍;同時,他們帶領的湘軍,正是彰顯了湖南人具有勇武、能夠抗拒外人能力的象徵。而深受王夫之的思想影響的郭嵩燾,正面看待變革與外國事物(因為王夫之的思想教導了變革),并藉由王夫之在長沙城與曾國藩祠內的祠堂,身體力行推廣這些思想與信仰以及外國事物,并將之譽為湖南先賢過去鼓吹的美德,塑造湖南的優秀。盡管此時郭嵩燾遇到巨大的阻礙,但是在持續不懈地努力下,對下一代讀書人也產生了不小影響。
而譚嗣同的老師劉人熙與譚嗣同,正是郭嵩燾努力推廣下,受到王夫之思想影響的那一群人。在求變的時局下,不僅王夫之的思想被轉化挪用以教導年輕學人變革,湖南前人更成為譚嗣同建構湖南特色的素材。他接續了鄧顯鶴的努力,重構了湖南的獨特特質,成為推廣革新、自治、民主等運動的利器,使湖南成為不遜于沿海的內陸省份。譚所作的這些事,也同樣影響到了同代人與下代人,更開啟了后來湖南要從中國獨立論調的先河。
盡管隨著戊戌變法的失敗,湖南被北京強迫中止多數維新措舉。但是革新的種子并無斷絕。裴士鋒尋求答案中,轉向東渡日本求學的湖南學子,他們在日本受到民族主義與西方思想的影響,加上上述湖南人們于晚清的影響力,使得他們擁有拯救湖南乃至中國的使命感,并開始再次重塑湖南的特殊性格。透過追溯王夫之與前人們的獨特,構筑王夫之成為湖南獨特性的象徵起源,其中最為明顯的是王夫之獨特的民族思想,使之成為建構湖南與中國各種愿景的起點。在這些構想中,常常出現湖南應先自主的說法,更激進者如楊毓麟,甚至提出了湖南應該拋棄清朝(中國)來保存自己、建構湖南自身特質的說法。
同一時間,革命運動開始興起,湖南人也在里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首先就是王夫之的民族思想,不僅成為湖南人與非湖南人運用的武器,雙方更同時競逐王夫之思想的解釋權。前者闡揚王夫之的湖南民族精神,后者則賦予反滿革命的意義并抨擊前者,這背后反映的,是湖南—中國這兩種認同的關聯,也是湖南人心中的矛盾之處。
在革命運動中最為著名的湖南人,則是黃興與宋教仁,他們受到湖南獨特思想的影響而欲從事湖南革命,但因失敗則與孫文結盟。因此湖南人的命運與近代中國的命運,繼譚嗣同參與維新之后,短暫地走上合流。
其他的湖南人,不管有沒有參與革命運動,也在湖南—中國的認同矛盾中,選擇走向不同的兩端。比如留日學生陳天華等人最后因此自殺身死,然而他們死后,卻因入葬湖南圣地岳麓山被官員阻攔,最后僅能草草埋葬。湖南人悲壯的死與外人的阻攔,激起了湖南人的民族意識,強化了湖南抗拒外人的心態、獨特性等諸多主張,使湖南的潛在獨立意識更形擴大。
然而隨著清朝的滅亡與中華民國政府的建立,許多湖南人當時似乎放下了當初的湖南民族主義,短暫與大一統民族主義合流。但是,湖南民族主義這些想法沒有消失。作者將帶領我們看到,這些思想在民國時期怎么為新一代的湖南人所繼承,又如何因為時局產生變化,而思想的變化又如何牽動了人們去從事各種行動。還有最終湖南自治乃至獨立的運動,又是因為哪些事情而消失的。
首先,王夫之的全國性角色隨著滿清的垮臺而消失,重新且完全的成為了湖南人的資產。因此譚嗣同的老師劉人熙,透過民國政府給予地方自治的機會,帶領湖南人們重新開始復興、再建湖南的獨立特質。雖然隨著時局變化,時有頓挫,但是劉人熙仍然成功重建了船山學社,并透過王夫之在湖南威望的庇蔭,重新詮釋其學說,重建湖南的反抗與獨立精神,用以反對北京政府的中央集權統治,以及派遣來統治湖南的北方將領,從中重塑湖南的獨立文化與政治。
與劉人熙同樣進行努力的,還有楊昌濟。他透過改造古典學說為現代公民教材的方式,以及對王夫之思想的重新詮釋,賦予王夫之學問新的時代意義,并用以教導湖南學子。這些教育內容當中,貫徹著強烈的湖南色彩,透過以曾國藩、譚嗣同等人作為文武雙全的行動典范,以及這所帶來的人的意志足以改造世界的論述。他意圖將此改造湖南人,人的思想改變將會影響整個社會帶動變革。而劉人熙與楊昌濟形塑的新一代湖南人中,有許多日后成為共產黨的領導人,其中作為翹楚的,就是娶楊昌濟女兒為妻的毛澤東。
裴士鋒條目分明地描述幾十年間湘人思想及政治活動的變化,他對于王船山在不同著作中闡述的思想,固只能點到即止地講述,但配合當時的局勢,讓讀者窺探湖南諸賢的志向和思想對世局的影響,從中看出湖南思潮的發展脈絡。王船山重視實學,視文韜武略為同等重要,這也影響了湖南人崇尚勇武的民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