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學法律的人,講究明規則,注重用法治思維處理問題。
但一些政府官員長期以來講究的是潛規則、暗示表達,注重的是“擺平”、“搞定”。
當法治思維文化和官場的“搞定”文化發生沖突時,痛苦是難以避免的。
最近兩三年,時不時有官員辭職,包括有一定級別和職務的領導干部。他們的出走,在外界看來,多少會有點神秘色彩。但在一些辭職官員眼中,自己“沒什么神秘的地方”。
“離開也好,留下也罷,大家不應過多用有色眼鏡來看待我們。”接受采訪時,李紅輝說。早前,李紅輝是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政研室主任。如今,他是法制盛邦(東莞)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執業律師。
而菅志遠,原是佛山市三水區人民法院民三庭副庭長。2014年2月,他也辭職了,如今是廣東盈隆律師事務所管委會副主任。
李紅輝、菅志遠,十多年前,都畢業于西南政法大學,畢業后都進入法院工作。兩個有著相似經歷的校友,即便到了今天,也不認識彼此。但他們坦言,從體制內出走,不是因為和原單位有什么矛盾。相反,單位幾乎把能給他們的機會和榮譽,都給了他們。
即便和單位“一把手”“干了一架”,廖曜中也不認為自己是反體制。他說:“如果我是反體制,怎么可能在體制里待了24年?”
下海前,廖曜中是衡陽市司法局副局長。他認為,自己和體制不存在矛盾和沖突,官場神秘,更多時候,源于不公開導致別人的不理解。目前,廖曜中也是一名律師。
突然離開
“輝哥離職了!”
2014年春節后,李紅輝離職的消息,突然成為東莞媒體圈熱議話題。作為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政研室主任,他平時主要和媒體對接。他的突然離開,引發震動,律師界也傳出他要“入伙”。
震動在于,李紅輝發展相對比較順暢:2001年7月,他從西南政法大學研究生畢業后,進入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工作。5年后,他在中院做到了副庭長。2010年,調任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做了3年多正科級干部,前途被看好的他,突然走了。
震動還因為,這幾年,東莞官場一直沒人主動離開,李紅輝算是第一個。
“他還能適應嗎?”李紅輝剛離職時,律師界傳出這樣的話。在他們眼里,李紅輝是“官員”出身,而“官老爺”天然是一副板著臉的面孔,無法做好服務。“這是偏見。”李紅輝說,即便自己在體制內呆了13年,但和體制外的人沒什么區別,“平時和老百姓打交道,我也和常人一樣,沒有居高臨下。”何況東莞法院系統,本就很忙,法官一年要辦大量的案件,“沒時間去擺譜。”
市場是爭論的最好平息者。李紅輝很快被市場接納,業務也獲得當事人認可。目前,他“手下”有6名律師專注于為企業上新三板提供法律服務。
外界感到意外的事,在當事人看來,沒有那么多的糾結和復雜的心理斗爭。菅志遠30歲時,已做到副庭長,他從事的審判工作涉及到知識產權和建筑工程、房地產領域,有很強專業性。正因如此,他認為,自己出來后,會有市場空間。
2013年,是菅志遠萌生去意的關鍵年份。這一年,他參加大學同學畢業十周年聚會,結果發現,很多做律師的同學精神面貌很好。自己盡管仕途還算順,但沒想象中的開心。一個明顯的例子是,他們班37個同學中,畢業時有8個來到廣東,7個進了法院系統。但十年后,只有1個還待在省高院,其余的都離開了。
菅志遠的離開,導火索是競聘落選。在佛山中院競選審判長時,他認為自己各方面不錯,而且是唯一進入考察對象的基層法院人員。但最終落選了。然而最終“迫使”菅志遠離開的,還是法院工作量大、晉升空間小,過去所學到的法律知識,在審判時,不得不從維穩等政治角度去過多考慮,不能充分發揮專業知識。
李紅輝則說,自己的職業夢想本來就是律師或記者。剛畢業時選擇法院,是出于經濟因素考慮,想求穩定一些。如今,經過多年積累,經濟沒有多大負擔后,他想為自己爭取更寬松、更自由的職業環境。
出來以前,李紅輝也有過權衡。“干了十多年,對法院的運行規則很了解,也對自己今后在系統內的發展進行評估。”李紅輝說,自己可以企及的,基本是清楚的。
這種對未來的可預知性,讓人感到無趣,甚至害怕。因為可預知的未來,讓人失去激情和動力,所以他選擇了離開。
廖曜中從體制中出走時,倒是多少帶有些憤懣。“我對體制沒有抱怨。”廖曜中說,“但我對體制中的一些機構被少數人把持、異化了權力運行規則的行為,是不滿的”,“這會讓你喪失信心,這種情形下,只好出走,換種活法。”
另一種活法
從官員到律師,角色完全變了,這是另一種活法。廖曜中說,就像自己終于把住方向盤來開車一樣,想往哪里開就朝哪里打方向—但也要注意“紅綠燈”。但他們沒有后悔,唯一后悔的是“出來晚了點”。
過去,他們究竟是怎樣一種活法?
菅志遠覺得做法官的日子,非常辛苦。每個案件辦理的基本流程包括:查閱案件—調查取證—開庭—組織調解—撰寫判決。復雜的案件,還要司法鑒定、補充調查,然后重新開庭……這樣的“工序”,一年他需要審判的案件,平均近200起。這不是他個人的特例,而是珠三角基層法院法官的工作常態。
菅志遠承認,因為很忙很累,平時充滿了疲憊感,所以很多法官對待當事人的態度不是很好,他也存在這種情況。不過,他辭職出來做律師后,昔日的同事看到他后,感覺他“變化很大,整個人充滿活力和干勁”。
“以前整天都比較郁悶,板著個臉。”菅志遠說,現在當然也累,而且有生存壓力,但快樂多了,整個人的身心得到了釋放。
過去在法院,工作累是普遍,但心累才是核心的焦慮。因為很長時間里,法院的地位比較尷尬。菅志遠說,表面上看,法院是獨立的,現實中,它有時甚至變成了政府的“下屬”。
“比如過去政府成立個工作組,法院通常和其他政府部門一樣,被拉入這個小組,擔任小組成員。”菅志遠說,“我們是個權力本位的社會,法院工作量大,但權力不大,人員不夠,在案件審判和執行中,可調動的資源也很少。”
比如案件執行,要執行某個人的資產,很多時候得需要法院領導去和相關單位的領導對接。菅志遠說,案件執行是否順利、有效,往往取決于法院領導與其他部門領導的關系。此外,被告轉移財產,法院可運用的拘留、罰款等手段,不夠強硬。首先拘留需要層層審批,一旦出問題,法院領導也擔心因此給自己添麻煩。
而且賴賬、欠債的,很多是政府機關或大企業的老板,這些人有錢、有權、有關系,很多時候法院也拿他們沒辦法。過去,因為法院的組織人事關系、工資待遇在地方,執行中,法院并不能獨立行使相應的權限和承擔法院該有的角色。(下轉50頁)
(上接47頁)尤其是在一些過于強調政治性的思維支配下,政府常抽調法院的人下鄉搞幫扶,成立什么領導小組、協調小組,也統統把法院的人加進去。“但我們又不能說我們不是政府的機構,因為這樣可能導致法院經費申請受到影響。”菅志遠說,在這種思維慣性下,法院成了準政府機關,強調裁決的社會效果優于法律效果。
原本,法院應居中裁判,但出于維穩、調解率等因素和考核的需要,法官在裁決時,反而往往就淡化了法律,變成了“和稀泥”。
兩種文化沖突
過去有段時間,片面強調案件的調解率,一些法院要求案件的調解率是30%—40%,甚至更高,這些任務被層層分解到法官頭上。法官不是為當事人考慮,而是為考核、為指標考慮。因為如果完不成考核任務,個人獎金、評先評優將受影響,法院領導的仕途也受影響。
在法院的日子里,菅志遠得到很多榮譽。比如個人三等功、先進工作者、審判能手、年度考核優秀等……但有兩個榮譽是他不愿意得到的,他說“有點不好意思”。
這兩個榮譽,一個是“維穩先進個人”、另一個是“法制宣傳教育先進個人”。維穩本來是政府干的事,法制宣傳教育本是司法局干的事,結果法院什么都干了,得到這些榮譽,他沒有多少職業榮譽感。
維穩壓力下,基層法院的法官判案,首先考慮到的不是如何依托專業知識進行公正裁判,而是首先考慮:當事人會不會去鬧事?哪方會去上訪?會投訴?
“為不出事,調解通常成了和稀泥,或是哪方當事人好說話,就去損害哪方當事人。”菅志遠說,因為必須有人做出犧牲,如果法官牛完全按照法律去判決,導致一方當事人上訪—不管你判得對錯,你都得去他上訪的單位“求”他回來,“不要去上訪了”。為此,法官在精神上變得灰頭土臉。此外,嚴格按照法律判決,領導也批評你過于機械。
廖曜中到衡陽市司法局任副局長以前,是衡陽縣副縣長。他深諳官場規則,他說,學法律、搞研究的人,在官場中是比較痛苦的,因為所學的知識在現實中派不上用場。菅志遠也說,他讀研究生、學術上不斷深造后發現,“越學習,了解越多,就越痛苦”,因為基層法院受到各方干涉、各層級考核過多,導致實際裁決偏離了法律精神和方向,所學的專業知識無法很好發揮,常自嘲為“司法民工”。
對此,廖曜中一語點破:有些人當領導干部就是開會、搞行政,如果你用專業的知識去解決問題,就犯了他們的忌諱。
沖突的背后,根源在文化。學習法律的人,講究明規則,注重用法治思維處理問題。但一些政府官員長期以來講究的是潛規則、暗示表達,注重的是“擺平”、“搞定”。當法治思維文化和官場的“搞定”文化發生沖突時,痛苦是難以避免的。
而法院系統和政府部門相比,人員非常多,但競爭領導崗位的人又多,法院人員的晉升機會相對少很多。在珠三角,一個區級的基層法院,通常是200-300人,甚至更多。而政府部門,有的單位就20-30個人,領導崗位相差不大的情況下,上升的競爭壓力相差十倍以上。
此外,法院由于其專業性,到政府其他部門任職的機會較少。但政府部門之間,相互調動的機會較多,甚至主要領導有可能還可以從其他部門直接調到法院來—無論這個人有沒有法律背景和學識。
這樣看來,現在的困局,從當初的制度設計開始,就已注定。不過,越來越多人員的出走,在李紅輝看來,也是進步,因為隨著社會發展,人們選擇的機會更多了,而社會保障的逐步完善,可促使人們大膽走出去,激發社會的活力和人的創造力。
所以,今天,對出走的人而言,失去的是“官職”,成就的或許就是“自我”。在號召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年代里,很難說這不是一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