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明
昆明的空姐被塞入行李架這個新聞,如無意外,成為很多人的談資。同樣,它也會帶來巨大的爭議。前幾天,一個朋友A因為這事與我爭論起來。
先說說這個新聞。昆明航空公司某些航班有這樣的規定,將空姐塞進乘客座位上方的行李架。這據說是他們的一個規矩,完成一次長途航班后就得玩一次。雖然該公司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只是一個游戲,空姐也很高興。但從新聞照片看出,有些空姐明顯不愿意。而且該事件的報料人,據說也是不堪其擾的空姐。
爭議就在這里出現。A說:“這算什么?!?/p>
我很清楚他接下來的邏輯。在職場,各行各業,都有這樣不成文的規矩。要混進這些圈子,必須遵守相關游戲規則。被塞進行李箱只是相關規矩的一種。盡管不少空姐不滿意,也必須得執行。A開始講述他的見聞:某國企,女孩一進來,馬上陪酒、跳舞;某私企,員工進來,先是軍訓,再改掉你的名字,然后到馬路上當三天乞丐,把臉皮練厚……
相比起來,被塞進行李架的空姐,“這算什么”。
社會的進步就體現在,一些原來看似“不算什么”的東西,逐漸變得扎眼起來。
職場新人被虐,這算什么
我剛開始工作的一個事業單位,有宵夜拼酒的傳統。新大學生剛進去,都遭到一個下馬威,這就是所謂“新人新豬肉”。第一年,我與幾個新同事,幾乎每次宵夜,都要被人抬著回家。
不喝酒行不行?答案恐怕是:不行。這不僅意味著得罪領導,還要被整個部門孤立。
喝不了怎么辦?一個似是而非的解決辦法是:喝不了,就要多喝?!耙礁锩暮榱髦绣憻捵约??!鳖I導親自來做工作,“想不想追求進步?”我當然說想,他就說,“你們要勇當排頭兵,力爭喝出XX部門的風采”。原來,晚上跟另一個部門宵夜,“你跟另外幾個娃的任務就是擺平他們的頭,捍衛本部門的江湖地位”。我只好啞然。
聽起來很滑稽,但最大的悲劇是,這滑稽的東西綁架了你,并給了你巨大的傷害。
后來,當我們成了老員工,也有了“教育新人”的任務。盡管我已經力勸他們不要喝太多,但整個圈子的邏輯,已經沒有人情味可言。跟我同批的同事,就從受害者變成了施害者,掛在嘴邊的話是,“這算什么……當年我們在某地,5人喝了十瓶……”最后,新人被我們灌得爛醉。
年輕人都很憂傷。顯然,這不是自己要追求的東西。
他們的困惑,就是我們當年的困惑??晌覀円欢仁チ宋羧盏匿J氣。之前沒法掙脫的我們,后來竟又成了他人的牢籠。
后來,好多被虐過的新人走了。他們認為不該受這個氣。再后來,我也走出了那個部門。
這本來很可笑,為了喝不喝酒這個破事,放棄了眾人羨慕的工作。可能會有一個聲音高喊著,“你傻逼,這算什么”。其實,有人忍辱負重,有人毅然出走,這些“不算什么”的小事,有時就能決定人的命運。正因為有過此前不情愿的經歷,才會同情被塞上行李架的空姐。
被迫“嫁給大山的女人”,這算什么
還記得那個“嫁給大山的女人”郜艷敏嗎?她被拐賣到偏遠農村,幾次出逃,都被“家人”痛毆一番,就“老實”了。在公公婆婆眼中,被拐賣的命運“這算什么”,似乎完全不值得同情,甚至沒有言說的必要。最終,她也把自己的痛苦消化并浪漫化了,甚至被拍成了電影《嫁給大山的女人》。
到了21世紀的今天,或許每個人都認為這種拐賣婦女的事情有悖于文明,但在當事人看來,“這算什么”。說不定,整條村子的婦女,都是拐賣來的。
電影《盲山》展現的場景,或許更直白地描述這種鄉間的荒謬邏輯:女主角白雪梅被“同事”以7000元賣給了黃德貴一家,她的不幸顯而易見,卻始終孤立無援。
最可怕的是,那個村子的男女老少,都不像壞人,包括那個男人和男人的父母,可以用慈祥、寬厚形容。村子里也有秩序,很和諧,有老有少,也是一片田園風光的景象。但是,一旦白雪梅逃跑,那等待她的就是酷刑。當她求生求死之時,遭遇的就是這種犬儒式的勸說,“這算什么”。中國人的邏輯總是,你的痛苦算什么,我比你更慘??赡芎芏嗳耍牭阶约翰皇亲顟K的,嘆口氣,就釋然了。
幸好,這個時代還是有較真的人。拍這部電影的導演李楊,就是較真者之一,是因為他看到了拐賣婦女背后的荒誕邏輯。他以幽暗而扭曲的鏡頭,展示了農村蠻荒的生態。這部電影甚至有兩個結局——一個是大團圓式的結局,白雪梅遇救;另一個是將黑暗進行到底,徹底的絕望。這反映了那個時代被拐賣婦女的普遍結局。
還有將《嫁給大山的女人》這一部老電影重挖出來的網友們,火眼金睛地發現了這種主旋律下的悲劇。人們再次重新審視拐賣婦女的問題,并迅速提煉出共識。
當我們面對下一個遭遇迫害的可憐人說,“這算什么”,或者有人認為這是“止痛藥”,但同時也意味著縱容了野蠻,放棄了拯救。這是另外一種冷漠。
從受害者轉型成施害者,這算什么
無論是公司中的奇葩制度,或是酒桌上的秩序,實際上帶有中國農耕社會向商業文明轉軌過程中存在的必經道路。中國人習慣于熟人社會下的相處模式,而缺乏商業社會基本的誠信、契約精神,因此工作的開展,都是先發展私交,再延伸到公事。無論是單位、公司,都要先“站隊”,“跟人”,所以要快速地營造一些極端場合,通過讓你難堪、難受的過程,從而摸索你的性格。
這就形成了“中國特色”的辦事方式——“關系”成為一個獨特的概念。所有社會的問題,或者就是這套價值體系里,帶有恩主、庇護的性質,對與錯變得不重要,個人意愿和情感也變得不重要。有些規矩表面是個“游戲”,但背后卻充滿著強暴的邏輯,如果你不遵守,就會遭到報復和孤立。這個過程沒有包容可言。
從歷史上說,每個商業社會都要經歷這樣一段灰暗的時光,才能讓市場充分發育。尤其對于東亞、東南亞這樣以儒家為傳統的社會而言,在社會意義上將人情從法制中勾離出來,太艱難。至今,哪怕是發達的日本、韓國,依然帶有著濃郁的等級觀念,泰國、馬來西亞、香港地區很多行業依然是“黑白共治”,何況今日的中國了。中國要變成真正的商業文明,可能要經歷百年、數百年之久。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進步還是顯而易見的。比如郜艷敏的故事,數十年前看起來似乎司空見慣,但今天卻顯得如此突兀,令人難以接受。比如空姐被擠上行李箱,可能5年前看來還不算新聞,但今天還是引起了很多網友的反感。又比如職場上種種陪酒、陪跳舞、陪睡覺的潛規則,曾幾何時看來似乎還很普遍,但說不定在不久的未來,可會遭來口誅筆伐。
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那些曾為受害者的人,以什么樣的姿態來迎接未來。是“媳婦熬成婆”呢,還是叫停這種荒謬的游戲?翻開歷史,恩主制所引導的人身依附,受害者變成施害者,這一幕比比皆是。所以,看到“這算什么”的可惡之處,這是終結惡性循環的關鍵所在。總有人不知不覺地從受害者轉型成施害者,就如前文提到的A君。
蘇珊·桑塔格說:“只要我們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們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同謀?!痹谶@個轉型的時代,當我們接過鞭子的時候,請放下它。多一點包容,看到價值的多元,看到不同的面孔,認識到他人的痛苦,每個人才能更自由。
摘編自騰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