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紅 蘇昶



劉文聞的會議,從周四持續到周五凌晨三點方告結束。回國四年,他適應的不只是“隨時隨地都可以開會”的高強度工作節奏,還有閩中集團副總裁頭銜背后的重任。
“我現在還在接班的路上。”會議結束幾小時后,他準時出現在記者面前,連珠炮的語速里絲毫不見倦意。這個不走尋常路的創二代在海外打拼十年,因為卓越的銷售能力得到集團管理層認可。
但習慣了走一步看十步的劉文聞,深知在這場關于接班的“考試”中,自己剛過了第一關——以后的日子,他將繼續付出200%的努力,才能把父輩創立的基業延寫出輝煌。
家族財富
福建人如猶太人一樣的經商能力,除了天賦,也來自傳統。“我爺爺16歲就去海外了。”不知從哪代開始,劉家有了規定:男兒16歲必須出海,有出息了才能回來。那年,16歲的爺爺帶上曾祖母給的一枚“袁大頭”,開始了杳無音訊的七年闖蕩。
闖出名堂后,爺爺被家族召喚回國。劉家很快發展為莆田的大財主,進入鼎盛期。那也是劉家與食品行業結緣的起點:“我爺爺花了10斤黃金從德國引進了當時最先進的碾米機。”
到父親那代,囿于局勢,出海不可能了。但和爺爺一樣,父親也選擇了干食品這行。他21歲進入閩中集團前身、一家脫水蔬菜小作坊做洗菜工、鍋爐工,并在日后成為該廠的頂梁柱、掌門人。
到劉文聞這里,1998年,18歲的劉文聞揣著1萬美元去立陶宛留學,繳了學費,剩下的3000美元就是未來1年的生活費。雪上加霜的是,他又被同學“借”了1000美元,“借了就沒消息了。”
錢沒了,就打工掙吧,他從小就被父母這樣教育。父母用艱苦創業的以身作則讓劉文聞沒法成為“紈绔子弟”,盡管那時劉家已經是遠近聞名的“萬元大戶”,物質條件優渥。
他還在讀幼兒園大班時,就成了廠里最小的“工人”:母親在前面拉煤,他在后面推車,一推三年。
家族企業的存在不是讓你躺著享福的。這個念頭至此烙在創二代劉文聞腦海里。中國私營企業平均壽命是2.7年,43歲的閩中靠的不只是運氣。很多年后,他回憶自己無數次的生死經歷,由衷感謝家族和父母傳承與自己的寶貴財富:所謂神經大條,其實是看淡了外界的榮辱貧富。
劉家人在乎的從來都是闖出一片天的能力。
蟄伏南美
1999年,父親將企業更名為“莆田市閩中蔬菜食品工業總廠”,第一時間引進世界領先的凍干技術一舉搶占市場先機,閩中的年銷售額很快超過5000萬元。父親靠膽大獲得成功,劉文聞的野心也隨之蠢蠢欲動。
“后來才知道,老的一代膽子大就能成功;我們這一代,膽大只會死得快。”他略帶自嘲地總結那年的教訓。
一家來自智利的貿易協會畫了個餅,“一年期簽證,一年得綠卡,一年開公司”,誘惑了包括劉文聞在內的幾個年輕人去智利淘金。考察了一個月,他的一位同伴準備回國時,在機場被海關扣下。簽證實際只有15天,劉文聞們成為非法居留客。如果要回國,就要交兩萬美金的罰款。
別人交錢走了,他全副身家就兩萬美金,罰了款就買不了機票。何況與錢相比,他更在乎尊嚴:“就這么回去,太沒面子。”
覺得憤怒嗎?記者問。“沒,我神經大條。”語言不通、舉目無親、簽證過期,困境之中他仍能保持理智,冷靜地為自己分析形勢:協會雖然騙了他們,可也介紹了不少當地人和五六家中國臺灣人開的企業給他們。他開始挨家挨戶求助:“我有兩萬美金,您能不能幫我解決簽證問題?”
父親從小就告訴他:“憲法范圍內,你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必須得尊老愛幼,尤其要尊敬爺爺奶奶。”敬老、信老,成了他骨子里的信條,“你尊重老人們,他們就會愛護你,會無私地把寶貴的人生經驗教給你,讓你繞過人生路上的坑坑洼洼。”
他憑此度過了危機。一位臺灣人最后同意幫他獲得新的簽證,還提供了一份工作給他——看倉庫。
躊躇滿志的創業者變成社會底層的倉庫看守人,一臺電腦、一條狗的寂寞持續了兩年。就像臥薪嘗膽的蟄伏,他的正式工作開始于夜幕降臨時,他每晚都會去當地的中國街了解市場,結交朋友。后來還開了家小商店,依靠在中國的關系幫商戶進貨賺差價。
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到獲得綠卡的那天。
危機轉機
兩年后,劉文聞如愿拿到綠卡。兩年的等待沒有磨去他的沖勁,卻讓他變得更內斂。18歲開始接觸社會,僅從眼界而言,他自認可以走一步看十步,“我比同齡人多了至少五年的社會閱歷,在我這個年齡,他們走一步也許最多能看兩步三步。”
之前沒綠卡,他不敢開公司,因為當不了法人。法人的權利大到隨時可以把公司資產全部提走。兩年里有太多次生死危機,那種后怕讓膽大的劉文聞也心有余悸,不愿再回憶。
他決定就在南美扎根。之前開小店時,劉文聞什么都賣,就是不碰父親的產業,礙于面子,也因為“對脫水蔬菜這個市場不熟”。可脫了稚氣再看,他對手里的牌有了另一層看法:“競爭比較小,我還可以跟父親賒點貨,兒子總不會欠老子的錢嘛。”拿集團董事長自家老爺子打趣,他難得“哈哈”地笑了幾聲。
2005年,劉文聞的貿易公司開始了第一單生意。遠在福建的父親說服公司管理層,發來2個貨柜的訂單,“小聞在美洲,發兩個貨柜過去讓他玩一玩。”兒子身上流著劉家的血,父親多少知曉這兩年兒子在南美的經歷,他對兒子有信心。
第二年,來自南美的訂單增加到32個貨柜;第三年,他獅子大開口:我要100個貨柜!這次連集團都不敢接招,生產能力跟不上,給了你,其他歐美客戶怎么辦?
但很快,和中國眾多出口加工企業一樣,金融危機也成了擺在閩中面前的生死關。“老外做生意才不會花自己的錢,都花銀行的錢。”國外大批銀行倒閉,南美很多貿易公司沒錢進貨,直接減少或取消了同中國的訂單。
劉文聞又一次從危機里嗅到商機。“所有的危機都是轉機。”銀行倒閉影響了貿易商,但包括智利在內的整個南美市場對脫水蔬菜的需求量卻沒變。雖然在閩中沒有擔任任何職務,可誰都知道他只會為公司賣命,所以貨量再大也可以先賒貨;他在當地市場積累了良好的信譽口碑,現在又成為當地市場唯一的代理商,有貨有市場,此時不擴張更待何時?
“現在,所有生產線都為我一個人生產了。”
這一役,劉文聞不僅占領了整個智利市場,還一舉拿下巴西60%的市場。借南美市場的遍地開花,閩中集團2008年的銷售額在市場的一片唱衰聲中,不降反升30%,得到福建省從有關部門到省長的高度關注。
新官上任
中國民營企業紛紛進入接班人時代。2010年,閩中集團也開始考慮新舊交替事宜。
一個企業,老一輩可以將它從零產值做到100億元,讓企業鯉魚躍龍門;但之后,比如要從100億元做到500億元時,老一輩可能就沒那個沖勁了,“那時就需要我們了。”創二代的沖勁可以讓企業從一個龍門躍進另一個龍門。
采訪中他越發放得開,甚至開始“抱怨”中外企業制度的差異。什么都認一把手、時間大把不夠用、連訂機票都只能訂最早和最晚的……新官上任,他將第一把火燒向了效率,然而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和財力后,劉文聞沮喪地認清事實:“我們也許可以縮短其中一個過程,但是整個過程是沒有辦法縮短的。”
解決了生產能力的問題,倉儲又成了問題;解決了倉儲的問題,物流又成了問題;解決了物流問題,原料采購又成了問題;要解決原料問題,價格和資金又成了問題:那么多人就等著看你今天出什么價,才決定是否把貨賣給你。
接班人的路,遠比他想象的還要難走。銷售能力被管理層認可,還有管理能力、采購能力、財務能力……那么多的關卡等著他一道道通過。
劉文聞開始理解創二代們走上臺前后的種種不易。父親在他18歲時就規劃了他的人生,在這條路上他走了16年,仍舊不見終點。
閩中未來
走了一段必須經歷的彎路后,劉文聞開始轉向產品線的拓展,2008年的金融危機讓他看到出口加工產業的致命弱點。
2011年,他請來各路品牌專家為閩中把脈,決定在閩中的產品線中增加快消品系列。在人們關注健康養生、環境污染日趨嚴重的今日,閩中必須盡早搶奪下有機食品大市場。
“我想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去打造一款真正健康、安全的飲料。從來沒有東西可以又好喝又健康又便宜,也許一個炒作的點子可以成就一款產品,但產品理念不能代替企業理念。”他第一次放慢語速,像介紹自己的孩子去介紹心血之作,驕傲中又帶著憐惜。
閩中的企業立足之本是“安全、健康”,四十多年了,集團沒有出過一起食品安全事故。如今他要把這點貫穿到新產品中并培養消費者們的習慣,“當他們意識到這款飲料真的是又安全又健康的,不是打很多農藥、加很多添加劑做出來的,再難喝他們也會買。”
第一款真田飲料是福建特產枇杷,劉文聞發現市面上有涼茶、有各種果汁,就是沒有枇杷。2013年,真田系列飲料年銷售額達到了2億多元,閩中的快消品至此在飲料行業站穩了腳。他趁勢猛進制訂了10年規劃,“枇杷之后,我們還有荔枝、桂圓和其他飲料,它們都是真正來自田野的有機產品。”
這是劉文聞想打造的另一個閩中,不是簡單地從產品加工企業轉型。原材料、采購、物流、倉儲、生產到最后的自創品牌,閩中應該掌握這條全農業生產鏈。唯有這樣,企業才能長出真正的、由自己完全掌控的“根”。
柔軟的心
99%的時間和精力都給了閩中,劉文聞留給家人親友的,只有1%。
你們怎么認識的?記者把話題轉到家庭,劉文聞一改冷靜沉穩,露出曬幸福般的表情,“我們倆是網戀。”
南美是他事業的轉折點,也是感情的轉折點。2003年在朋友介紹下,他在網上認識了還在武漢音樂學院念大三的妻子,她成了劉文聞低迷人生里的全部慰藉。“每天早上九點,我一打開電腦就跟她聊天,聊到十二點,她睡覺了,我就繼續看倉庫。”在沒有視頻甚至沒有qq表情的時代,兩個相隔萬里的年輕人在單純的字里行間越走越近。
一年后,網戀見了光。劉文聞借著帶客戶回國洽談的機會去了女友的學校。但相聚的時間也不過匆匆一頓飯的時間。然后繼續網聊,第二次見面就是拜見岳父大人,第三次見面是“丑媳婦見公婆”,“第四次見面就是在婚禮上了。”他大笑。
妻子大學畢業后也來了南美。2007年,神經大條的劉文聞只來得及感嘆一句“我就這么當爸爸了”,迎來了大女兒的降生。
這個80后父親在談及一雙兒女時,終于露出他柔軟的心。
他愧疚,因為女兒出生不到一周,他就獨自飛去了南美,那里有他必須解決的事;而小兒子出生后,他只陪了妻子三天。
因為愧疚,他想盡可能多陪陪孩子,卻每個月最多只有一天周末能在家。“現在的孩子過得太辛苦了。”他心痛,和妻子也就教育問題發生過爭執,“她比我厲害,走一步可以看到一百步。”所以孩子們的周末,從7點起床、8點上興趣班開始。等他睜開眼,孩子們都已經出門。
可是好多東西學了,以后出了社會也沒多少用啊。“我沒時間管,只能提建議啦。”年輕的父親不滿地嘟囔,他明明都放下身段陪兒子玩“奧特曼打小怪獸”的游戲了,可兩個孩子的世界,他越來越融不進去。
他始終記得父親教自己的,最好的教育就是最傳統的,“吃飯不能吧唧嘴、雙手要擺在桌子上、東西要輕拿輕放、要尊敬長輩。”這些在時下,卻沒有一項拿得出手的特長更被父母們重視。
他也像父親當年那樣把兒女帶到公司去,列席會議感受公司氛圍,通過“身教”來培養孩子們的經濟觀念,“現在公司沒有鍋爐了。”
“我只想他們健康、快樂。”他不想重復父親的做法,提前規劃好孩子們的未來。“我不想他們來接我的班,那太辛苦了。”80后父親的心像幼貓的爪子,撓得周圍的人也心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