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
“我們不是黃種人”的背后站著的是人類平等,還是“今夜我們都是美國人”的另一個變種?是意味著我們是不輸列強民族的追求天下大同者,從而也鼓舞第三世界的人們奮發向上,還是意味著我們也是和西方白人一樣優越的高等種族?
寧澤濤勇奪百米自由泳世界冠軍,他更是喊出了那句近代以來一直回蕩在中國人耳邊的聲音:“我是黃種人,我是中國人,今天我做到了!”看到新聞,我本人立刻想到北大歷史系學者羅新兩年前為奇邁可著《變成黃種人》一書寫過的書評《我們不是黃種人》。果然,寧澤濤奪冠后,這篇文章被一些學者重新翻出。
這是一篇令人受益匪淺的書評,但放在寧澤濤奪冠的氣氛下拿出來,需要一點勇氣。一些網民表現出不滿,認為這是掉書袋、吹毛求疵,甚至有網友不客氣地請作者再寫一篇《我們不是炎黃子孫》。
其實冷靜閱讀這篇《上海書評》年度最佳文章可以獲得很多有趣知識。簡單歸納,就是“以膚色劃分人種”是一個西方的近代發明,正如“民族主義”也是一個近代發明。馬可波羅時代,西方人到東方旅行,驚嘆于東方璀璨的物質與文化文明,在他們眼中,中國人的皮膚和他們一樣白,或者是略暗的白色而已。隨著東方的衰落被西方人感知,西方“科學家”在進行人種分類時候,開始使用帶有貶義色彩的詞匯來描述東亞人,“黃”在此時出現了。
在視覺經驗上,中國人的皮膚無法用一個黃字概括,有人比很多白人要白,有人膚色比較深,但終于被西方種族“科學家”歸結為黃種人,并視之為從低級的黑人到高級的白人之間的一個過渡。某些生理特征和病癥被描述為黃種人專有,比如眼角贅皮顯得“面容狡詐”,既然這種特征只在歐洲兒童身上會出現,于是在進化論的視角中被看作低等人種的特征。“黃禍論”也伴隨著人種“科學”誕生了。《變成黃種人》一書揭露了很多此類荒誕歷史。
僅僅科學能夠戰勝種族主義嗎
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改革開放開始,黃種人認同很少出現于大眾文化領域,黃種人認同的回潮是在1980年代以后通過大眾傳媒和娛樂的興起實現的,這方面程映紅教授發表在《文化縱橫》上的《當代中國的種族主義言說》說得很清楚。羅新教授提及的《龍的傳人》恰恰是在1980年代爆紅。加上著名紀錄片《河殤》的“黃色”論述,以及諸如張明敏《我的中國心》、劉德華《中國人》、謝霆鋒的《黃種人》等廣為傳唱的歌曲,黃皮膚黑眼睛成了新民族同聲合唱的閃亮音符。程映紅認為,海外華人與大陸隔閡太遠,只有通過表面的黑頭發黃皮膚或者抽象的“血脈”之類外貌公約數,才能很容易找回彼此的認同。
對比羅新和程映紅,我們會看到雖然“黃種人”不科學,但分類無法避免,所謂“非我族類”是一個政治現象。他們反對的是“黃種人”背后的歧視觀念甚至是種族主義。程映紅沒有說的是,當時中國剛剛告別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路線,強調以愛國主義而不是階級斗爭來統合最多數的全球華人。關于中國心或者黃皮膚黑頭發的歌唱,雖然有謬誤,在當時的語境中卻是化解傷痕重整人心的有效做法。
羅新認為:“蒙古人種、黃色人種、黃皮膚這樣的觀念與詞語,在今天的西方主流媒體上,在西方科學論著中,卻基本銷聲匿跡了。這不僅是出于所謂‘政治正確,其實主要是出于‘知識正確,因為現代科學早已脫胎換骨,拋棄種族思維了。”果真如此?即便西方科學界已經拋棄種族思維,但媒體和大眾意識有沒有拋棄這種思維呢?答案并不難找。
經常觀察西方媒體,可以了解他們在這方面高度的操作技巧。即便不再使用race這樣的詞匯,也可能使用別的詞匯代替。長期駐法國的中國記者鄭若麟先生對此有詳細分析,比如法國媒體如何制造“丑陋的中國人”形象,比如關于法國《觀點》雜志辱華事件的分析,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去搜索相關文章。
就大眾意識層面來說,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完全可以看作一個文學版的《我們不是黑種人》,雖然感人,但是夢想有沒有實現?在美國,種族隔閡依然深刻,從白人、黑人互相射殺的弗格森騷亂到白人社區游泳池被驅逐的黑人青年,此起彼伏。十年前出版的《魔鬼經濟學》一書講了一個有趣的“大數據”研究。作者調查全美包含四千萬用戶的約會網站數據,發現大部分人在公開的信息里都會宣稱自己對種族不在意,可一旦進入篩選約會對象階段,種族傾向就暴露無遺。也就是說,美國人民也擅長“說一套,做一套”。他們不是沒有種族歧視,而是像《菊與刀》里描述的日本人那樣,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來。
在體育界,這種歧視無處不在,東方人在田徑、游泳等“體力”運動中奪冠,總是會惹來興奮劑質疑。寧澤濤的同行葉詩文倫敦奧運奪冠后遭遇的媒體攻擊就是典型。寧澤濤本人在百米自由泳奪冠后,英文社交媒體上也出現了很多對他和中國人的謾罵。
人種是體育界的敏感因子。我還記得美國黑人網球冠軍阿什,在因輸血感染艾滋病之后,曾致信NBA巨星“魔術師”約翰遜,批評他因為自己的濫交和艾滋病而強化了人們對黑人的刻板觀念。顯然,體育運動員背負的不僅是先天的體質,刻寫在生命個體身上的,還有國家實力、社會經濟水平、訓練科技水平、生產關系,等等。對人種的歧視也絕不僅僅是針對“人種”而生,只是以“人種”或者“膚色”為幌子表現的政治敵意。即便我們能禁止使用膚色描述人種,“文明的沖突”依然在被運作。面對列強,你不可能寄希望于他們通過在媒體和科學界消滅種族歧視來保持和平,只能寄希望于提高自身實力來威懾和回擊歧視與侵略。體育界和軍隊類似,強者就是強者,競爭就是競爭,勝負就是勝負。寧澤濤的呼喊是體育界人士面對競技領域現實做出的正常反應,雖然不“科學”,但是其批判效果無與倫比。
“黃種人”的話語實踐
奇邁可的《變成黃種人》一書,提醒人們警惕西方中心主義,不要把別人的異化觀念內化于我們自身。在認識論層面,我贊賞這樣的追求,接下來是實踐層面尤其是文化實踐層面的事情。按照卡爾·施米特的說法,“真”與“假”是科學范疇的問題,就像“善”與“惡”是倫理學范疇的問題,“美”與“丑”是美學范疇的問題,而政治范疇的問題無法離開“敵”“我”“友”,至少今天依然如此。人種學既然不是科學,則作為政治觀念無所謂真假,其訴求只在于現實影響力。
羅新教授的文章自身也提到文化實踐的特殊性——“黃種人”觀念在中國很容易被接受,在日本卻不容易,因為在中國文化里,黃是一個好詞,炎黃子孫、黃道吉日、黃袍加身……中國化的詞匯、觀念終會具有不同的含義。
有趣的是一個類似的例子。數年前,一些網民對新浪網英文名稱“sina”發起批判,聲稱sina是“支那”的日語字母寫法,認為新浪網的日資背景導致其名稱就含有對中國人的歧視,要求其道歉并改名。新浪網當然沒有因此改名。大部分網民也沒有這么敏感,沒人愿意歧視自己的民族。但sina既已成為日常詞匯,使用者不賦予其歧視含義,它也就失去了歧視的作用。在我看來,“黃種人”一詞也一樣,漸漸會成為一個波瀾不驚的詞匯。
現實中,國家間實力的此消彼長造成的變化比觀念自身的發展更生動。我們不妨大膽假想,如果未來中國成了世界一哥,世界范圍不是沒可能出現泛黃陣營和泛白陣營的對立,非洲人將加入泛黃陣營(正如今天埃塞俄比亞等國開始親近中國一樣),甚至不排除有西方人否定自己是白種人,而是黃種人的一支。
我略擔心的是,知識界在反對歧視的時候,如果一味強調意識正確,反而可能陷入另一種“格調”陷阱。不妨類比當代女權主義的例子來說明。女權主義曾是啟蒙時代以來的一項重要進步,但在失去政治經濟結構層面的挑戰力之后,部分知識精英的女權主義單純在政治正確的領域發展。最典型的如同齊澤克所說,當你跟她們說“女人”這個概念的時候,她們會馬上糾正你:沒有你說的那種女人!沒有你說的那種籠統的“女人”概念,只有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也就是說,“我們不是女人”。對人種學的警惕應該導向何方?“我們不是黃種人”的背后站著的是人類平等,還是“今夜我們都是美國人”的另一個變種?是意味著我們是不輸列強民族的追求天下大同者,從而也鼓舞第三世界的人們奮發向上,還是意味著我們也是和西方白人一樣優越的高等種族,如果是前者,寧澤濤們表達的也正是這個意思,不必為此擔心。
反思民族主義該注意什么
民族主義是歷史中的政治人群面對性命攸關的重大利害做出的決斷,有成功也有失敗。反思民族主義造成的問題勢所必然,但同樣需要注意,很難有完全“走出”這回事。在歷史中誕生的主義及其實踐無法截然否定,更不可刻意消解,只可在批判、吸納、揚棄中超越。
羅新舉了兩個東方國家的例子來說明民族主義的負面作用。土耳其有一個小部族叫拉孜人,原先好好的,但自從一個德國人為他們發明了民族起源的新說法和書寫語言,從此就再也不安分了。這個例子意在說明,既然國家層面大力建構民族神話,就無法阻止國家內部小部族發明自己的民族神話,從而引發沖突,導致政府的雙重標準。西方民族國家觀念帶來的惡果比比皆是。前南斯拉夫地區在“民族自決”意識推動下陷入碎裂和戰爭的往事就是前車之鑒。
另一個例子是印度的狂熱民眾暴力攻擊研究并解構民族神話的學者。在我看來,這個例子和法國查理周刊慘案的例子類似,不僅僅是民族主義的問題,在單純的宗教/世俗斗爭或者民族主義/普世主義斗爭的范疇中理解都會失之片面。與其怪罪抽象的民族主義,不如反思印度正因為沒有進行過像中國那樣結合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徹底世俗化民族主義革命,才導致今天的亂象。
羅新談到歐洲史學界正在艱難地試圖超越各民族國家歷史,追求統一的歐洲歷史。所謂近代民族國家既然是歐洲的發明,解決其導致的問題也是歐洲內部生發出來的問題。中國這種被逼出來的民族國家,語境不一樣,反思民族主義實踐不必照搬西方思路。無論是按照西方人的模式接受還是反思民族主義,都是一種西方中心主義。中國人有追求天下大同的傳統,又必須面對民族國家激烈競爭的現實狀況。從多元一體到五族共和再到社會主義,我們有更多的歷史和思想資源以資反思民族主義。
歷史學會在反思中獲得新生,需要小心的是,反思的結果如果淪為所謂告別狼奶的羊奶史學,也會變成空中樓閣。
學術要避免被政治綁架,但這不是說學術就不該具有政治家的魄力和洞察力。進行學術回應不是我撰文的本意,只從我的觀察角度提供一些思路。將要寫完本文的時候,又傳來消息:臺灣有新聞媒體剛剛把寧澤濤說的“我是中國人”篡改為“我是大陸人”。比起抽象的政治正確,這種現實的事件又是多么的發人深省。
摘編自“文化縱橫”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