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舒華
陳澄已經很久沒有去射擊場打靶了。“子彈太貴,一顆警用的子彈大約要一美元。”他說。
在美國,警察進行槍械訓練是個人行為,子彈需要自己買。幾年前,還是一名美國大兵時,陳澄幾乎每天都要去靶場過過癮。他很享受子彈正中靶心時帶給他的興奮和成就感。但現在他不行了。除了來自經濟上的壓力,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對槍和射擊的興趣大不如從前。
這個高中畢業后跟隨家人一起移民美國的福建人,是美國休斯敦市為數不多的華人警察之一。去年夏天,不到32歲的他被休斯敦警察局西部分局提拔為警隊隊長。身份的轉變,讓他變得言辭謹慎,不輕易對某件事情發表觀點,性格也更加沉穩內斂。
美國警用槍械沒有統一標準,幾乎所有警察都被要求自費買槍,陳澄前后買過7把槍,最貴的是一桿AR-15式卡賓槍,花了1000多美元,剩下的都在500美元左右。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實彈躺在保險柜里、衣櫥里或者廚房的抽屜里,像是隨時都會被召喚,卻又總是無所事事。
當軍人是陳澄從小的夢想。他不曾想到,這個夢想后來會在美國實現。在美國,擁有綠卡即可加入美國武裝部隊,2002年,陳澄在一次征兵中順利通過測試成了美國陸軍的一名偵察兵。一年后,他被派往阿富汗戰場。2006年春,他又被派往伊拉克執行反恐任務。
2008年從部隊退役后,陳澄通過警察考試,成了休斯敦警局的一名巡警。雖然仍在使用槍,但在心里,他已經放下了槍。
拔槍
在一個持槍大國做了7年警察,陳澄不乏危險遭遇,他也曾多次拔槍,但他從來沒有開過槍。有一次,他的手指距離扳機已經很近了。
那是2011年的一個深夜,正在街上巡邏的陳澄接到調度員通知,前去處理一起家暴事件。報警人是一對老夫婦,鬧事者是他們的兒子。正當陳澄準備上前詢問時,肇事的兒子突然奪門而逃。
陳澄和另一個警察立刻追上去。當雙方距離只有四五米時,那人突然回身把手高揚過頭頂。借著月光,陳澄看清他手里舉著一把槍,槍口正對著自己。他和同伴立刻放慢腳步,拉開一段距離,用對講機保持聯系。不久,那人突然將手槍使勁扔在地上,繼續拔足飛奔。
陳澄不敢掉以輕心。按常理推斷,對方既然有一把槍,那很可能就有第二把。他立刻從槍套里掏出已壓好彈的手槍,同時快速對周圍環境進行評估:美國規定警察不可以對天鳴槍示威,因為飛落的彈頭可能將人擊成重傷;如果瞄準射擊,現場的平房多為木結構,一旦射偏,子彈很有可能穿透木板,誤中屋內的人。
一番考量后,他決定持槍不動,等待同伴過來接應。“在美國,拔槍和開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拔槍要果斷,開槍要謹慎。經常會有警察拔槍,只要不對著人就行,主要還是起威懾作用。”陳澄解釋。
兩分鐘后,同伴與陳澄會合。他們在巷子里搜索了一會兒,不見人影,便返回報警人的住處,打算再對老夫婦做一些詢問。誰知,敲門聲剛落,前來開門的恰好就是剛才鬧事的兒子。看到返回現場的警察,他唯有束手就擒。
下下之選
在休斯敦的夜色中,他處理最多的要數家暴事件。在中國,家暴往往被認為是家庭內部糾紛,屬于街道居委會管理的范疇,找警察也只是進行調解和勸和。但在美國,家暴是嚴重的人身傷害案件,司法對家庭暴力的處罰程度比偷竊還重。
一次接到通知,前往一個比較危險的社區處理一起家暴糾紛時,陳澄差點被一名1米9的大漢捅了刀子。當時對方嗑了藥,變得極度興奮,陳澄和同事兩人一起使出渾身解數才將他按倒在地。雖然倒地,但他仍在不停掙扎,并試圖從口袋里掏出彈簧刀。好在陳澄反應迅速,一把搶過刀子扔到遠處。其間,很多黑社會小混混也在一旁不停起哄,要不是援兵趕到,很可能是另外一種后果。
盡管當時事態危急,陳澄并沒有想到使用槍支。在他的應急方案里,槍是下下之選。
美國法律對警察何時拔槍并無具體規定,每個人可自行把握,僅對什么條件下開槍做了一句話的說明:“當警察或他人正在面臨可能危及生命或嚴重傷害的不法攻擊行為時,警察可以開槍。”這意味著,槍只能是最后的選擇。
“我們使用的武力永遠都可以比對方高一級。如果對方襲警但沒有使用武器,警察可以使用非致命武器。但是對方停止攻擊或沒有能力攻擊的話,我們必須立刻停止向對方使用任何武力。”陳澄牢記著警察手冊里的每一句話。
美國警察手冊有著紛繁蕪雜的制度規定,而不同地區的警局根據自身情況還會做更細致的擴充。休斯敦警局的規章制度多達1000頁,共有9章,除了第一章是全局建制外,另外8章都是對警察的職務要求。“當初為了拿下這1000頁,睡覺吃飯的時候都在背。”陳澄回憶。
“與中國警察持槍的一個不同是,為了緊急狀況時能夠迅速開槍,大部分美國警察的槍都是不上保險的,”陳澄強調,“所以美國法律對此有著非常嚴格的規定,而美國警察用槍最重要的原則是,一切都按規章制度來,安全第一。”
開槍
盡管人在美國,但是陳澄也很關心國內的新聞,比如在國內一度引起強烈爭議的徐純合案。“從當時警察的警棍被徐純合搶走,反過來對警察施暴看,我認為警察開槍是合理的。”陳澄說,“不過,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休斯敦的話,以我們的處理方式,事情應該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首先,以休斯敦警局的規定,發生這種事一般會派出兩名警察,除非特殊情況才只派一名;其次,在使用手槍前,他們會先口頭警告然后使用電槍、警棍或辣椒水——在一對一的情況下他不建議使用手銬,因為“很難同時將兩只手銬住,如果只拷上一只手,手銬就會變成對方的武器”。
徐純合案的一個爭議焦點是警察李樂斌該不該將他一槍斃命,陳澄給出的“美國答案”是:“根據美國警局規定,開槍時必須打擊軀干的主體部位,這是因為警察通常只有在情況緊急、萬不得已時才會開槍,這時根本沒有余力來瞄準四肢,只能瞄準面積最大的身體部位,以保證瓦解對方的攻擊力。”
他還提到,在美國一旦發生警察開槍事件,就會立刻啟動嚴格的調查程序,若認定為違法開槍,當事警察會被立即開除。
不管在中國還是美國,近年來因警民沖突而引發的爭議事件時有發生。就在徐純合案發生前夕,美國東部港口城市巴爾的摩爆發了一場騷亂。起因是該城27歲的非裔男子弗萊迪·格雷在被警方押上警車10分鐘后離奇受傷,一周后宣布不治,有抗議者認為格雷死于警方暴力,于是發起游行,秩序一度失控,演變成打砸搶事件。
巴爾的摩騷亂爆發時,陳澄正在休斯敦市中心的監獄任職,出于職業敏感,他時刻都在關注巴爾的摩騷亂引發的輿論走向。他不愿對涉事人物做評價,而是選擇跳出去,提供另外一種可能的視角:“人們似乎太敏感于種族問題。我之前也在網上看到過一組數據,表明遭到警察槍殺的白人數量比黑人更多。雖然我不知道這些數據的真實性,但是我知道這些事件都是發生在黑人居多的城市和地區,這樣的話警察每天接觸的大部人也只會是黑人。”
作為一名警察,陳澄有意無意在為自己的職業說話。他不回避有同行在一些事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但也不甘心整個行業因為這些案件而被污名化和符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