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開誠
我隨王瑤先生學習的時間并不長。1955年我大學畢業時, 他選我當了研究生, 一年后又改為他的科研助手, 也只干了一年便因形勢的
變化而分開了。時間雖然只有兩年, 但在我眾多的師長中, 王瑤先生對我的影響卻是最深的。在對往事的追憶中, 我想記述幾件小事, 以表示對先生的感念與哀思。
我在當研究生期間, 寫得較多。先生說:“ 研究生就是要研究, 研究總要有大大小小的結果, 寫出來的東西就是結果。但你如果不學,
有什么可寫? 所以強調寫, 也就迫使你學。
寫是苦事, 卻最能鍛煉人。” 后來, 我在30 多年的教學工作中, 總是深深感到先生的話含有至理。所以我把寫闡釋為思維能力的全面深刻的訓練, 并經常向文科學生強調“學為基礎, 想為主導, 落實到寫”的方法, 實際上只是發揮了先生的主張。
先生對我所寫的文章總是詳加講析。
在講析中又總是旁征博引, 廣泛聯系, 突出表現了他那博聞強記、深知學術動態、善于總結是非得失的特點。這些自然對我很有教益。但教益最深的還是他說過的一句話:“ 文章是寫給別人看的。”
先生認為我的文章總的來看是“清通” 的,但一篇之中往往有那么幾句“不明白”“不醒豁”。他指出幾次之后, 便覺察到我心里不以為然, 有時還要辯解, 就對我說: “ 文章是寫給別人看的。別人看不明白或看不出好處, 自己再怎么解釋也沒有用。”
他又說:“‘文章是自己的好,這句話是諷刺,但也可以諒解。因為只有自己用力最多,用心最苦。但客觀的事實是你不能要求讀者也那么用心用力來讀你的文章。所以你必須處處為看的人著想,而不要強調自己的理由。”對于這些話,我是終身感佩的,而且其教育作用也不僅僅限于寫作。在我當助手期間,我曾多次對先生講到某某老師講課效果好,傾慕之情溢于言表。后來有一次,先生對我說:“我知道你急于到講臺上去試一試。不過你放心,將來你的講課效果不會比他差的,可能比他還好。”我以為先生是在諷刺我,臉脹得通紅。先生卻接著說:“我說的不是笑話,你是有一些有利條件的。”于是他就講了幾個我的所謂“有利條件”。我聽了自然受到鼓勵,但卻說道:“我將來講課,假如效果還好,主要的原因肯定不是您說的這些條件。”先生拔出了嘴里的煙斗,眼睛瞪著我問道:“還有什么呢?”我說:“那是因為我已經在您這里學到了一個奧妙。”
“什么奧妙?”“課是講給別人聽的。”先生哈哈大笑,連說:“好,好。”我們的交談就是在這樣無拘無束的氣氛中使我得到許多感悟。
不久以前,我在報刊上見到一篇報道,說有個拍攝過多部影視片的著名編導對記者說,他現在認識到“電影是拍給觀眾看的”。
這又一次使我想起先生說的那些話,這些話平凡之極,明顯之極,然而真正要做到,卻是多么不容易啊。
有一次先生突然問我:“你在《文學遺產》發文章,為什么老是變換筆名?”這又使我滿臉通紅,只得答道:“因為這是私貨。”“什么意思?”“我是跟您學現代文學的,文章卻是古代文學方面寫的多。怕您知道了說我不務正業。其實也不是我自己要寫,……”先生笑笑說:“你不必解釋了,我知道是陳翔鶴同志要你寫,筆名的事也是他對我說的。”接著他又講了一番話。他說:“我這個人,對自己的子女不大民主,對學生卻非常民主,我反對按照老師自身的樣式來塑造青年人;那樣做只能一代不如一代。
讓青年人根據自己的條件去發展,才能做到各代人各有所長。我開的是‘通用公司,你在我這里只要學習用得通的方法。
千萬不要我會的你也會,我不會的你也不會。”他還特別指出:“我講的‘民主,不光是指學古學今可以隨便,而且是指觀點和我針鋒相對也不要緊。只要你的研究成果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就可以了。”先生的這番話,我也是長期努力奉行的。所以我歷來不同意所謂“近親繁殖”的說法。
我認為,如果導師有講學術民主的氣度,那么即使在本校招研究生,也不會出現“近親繁殖”的弊病;反之,如果導師不講學術民主,完全按自己的模式來復制學生,不許越雷池一步,那么即便從天南地北招收研究生,也只能造成一代不如一代的復制品。
自從我認識先生以來,深知他遭受的磨難不少。然而他總是以豁達的氣度、寬厚的胸懷對待他所遭受的一切,不但毫無怨言,而且總是以德報怨。現在我僅就學術方面說一些所知的情況。
王瑤先生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是他一生中的力作。此書出版以后,長期得不到公正的評價,但后來的研究者又幾乎人人借助此書。我
在大學期間因為看了許多批評言論,對此書也沒有正確的印象。后來當他的研究生和助手,常常應用此書,才知它的價值和功用。因此有
時便為先生感到不平,但他卻總是一笑置之,說:“我寫此書只是匆匆忙忙干完一件工作,工作完成了就好,其它何必計較。”他還說:‘實
至名歸這句話究竟有沒有道理?一個人的‘實到了哪種程度,并未張揚,別人怎么能知道?但事實上‘名卻總是大致與‘實相符。
你說怪不怪?從較長的時期來看,學術界對人是公正的。你將來也不要把一時的褒貶得失看得太重。”這些話很能使人心胸開朗。但是,后來又出現一部現代文學史的書,卻讓我們幾個同門大為生氣。原來該書竟是大篇大篇地抄襲先生的著作,而學術界不僅沒人出來說句公道話,反而好像該書一出,先生的著作便該揚棄了。我曾想要寫文章揭露此事,卻被先生阻止。
他說:“一個人寫了書就是給別人用的嘛。雖然用與抄是有區別,但我們自己不能斤斤計較。”又說:“那部書也是有一些研究成果的,只是還搭不成架子,所以用一點別人的觀點和材料。”他甚至還說:“那部書至少避免了我書中的錯誤(指關于胡風的章節),所以用它來替代我的書,是可以的。”后來那本書的作者來到北京,先生還請他吃飯;在交往中也處處退讓,毫無不豫之色。我想,凡是和先生接觸過的人,都會認為敏銳坦率是他的突出特點,其實他的寬厚一面,卻是更加難能可貴的。先生晚年,品格學問越來越受到人們的尊重,真正應驗了“實至名歸”的古訓。
我和先生的最后交談,是在兩年多前,那時我偕先妻同去探望他。問到近況,他樂呵呵地對我說:“我現在寫點什么是‘垂死掙扎,什
么都不寫是‘坐以待斃。”這類言語表現了他一貫樂觀幽默的風格。我說:“您雖然滿頭白發,卻是紅光滿面。我看不出‘垂死掙扎的跡象。”他說:“不行了,不行了。你們倆現在還精力充沛,要抓緊時間多干點。老了就是不行,力不從心。”他還笑對我說:“你愛人對民間文學忠貞不二,不像你,干的事太雜了,當然這也不能怪你。”我問先生是否還記得“通用公司”這句話,并說:“不雜怎么能成為‘通用公司呢?”先生聽了又哈哈大笑。后來他一直把我們倆送到門外橋邊。回家路上,我和先妻還說先生這個人肯定活得長。誰想去年一年中,妻子和老師先后逝去,一念及此,悲從中來,便再也無話可說了。
(選自《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