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
古代文人士大夫對田園表現出興趣的,大約可從張衡的《歸田賦》算起。到了陶淵明,他以清新明凈的詩體為文人田園詩樹立了一個范型,成為田園詩的正統。陶淵明確實是一個開風氣的人物,但他并非最早涉足田園的詩人,拋開前面所說的張衡,在《詩經》中已有了最早的田園詩。其中人們熟知的《七月》固然是《詩經》中優秀的作品,但除它之外,雅頌中的十首農事詩,國風中的采集之歌與牧人之詩,也可以視作早期的田園詩,它們構成了周代田園詩不同的景觀。
一、農事與祭祀:田園詩的第一道風景線
田園與農事是分不開的,即便是后世文人士大夫的田園詩也離不開農事的內容,由于后世寫田園詩的人能真正接觸農事的不多,所以他們筆下的農事往往是變了味的。在這種情況下,周代的農事詩便顯出了它獨特的價值。
現存《詩經》中的周代農事詩約有十一首,這十一首農事詩即是我國田園詩的濫觴。
《周禮》將這十一首農事詩分為《豳詩》《豳雅》《豳頌》三類。依朱子《集注》的意見,《豳風》中的《七月》為《豳詩》;《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四篇為《豳雅》;《周頌》中的《思文》《臣工》《噫嘻》《豐年》《載芟》《良耜》六篇為《豳頌》。
那么《豳詩》《豳雅》《豳頌》中的十一篇農事詩是什么性質的詩呢?據《周禮·春官》記載,這十一篇作品具有明顯的祭祀祈年的目的:“中(仲)春,晝擊土鼓,籥(吹)《豳詩》,以逆(迎)暑。中秋之夜迎寒,亦如之。凡國祈年于田祖,籥(吹)《豳雅》,擊土鼓以樂田畯。國祭蠟則籥(吹)《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可見,這十一篇作品是周人祭祀所用的樂歌,在每年的寒暑交易之際,要舉行儀式,在這個儀式上,眾人相聚,吹豳籥,擊土鼓,歌《豳詩》,祈求節序分明,風調雨順。而在祭祀田祖,或逢蠟祭時,也以此儀式來祈求豐年,勞送萬物,使其休息。因此,這十一篇以農事為內容的樂歌,實際上是在特定的場合用來祈求豐年的祭歌。
由于周代的這些農事詩帶有明顯的宗教目的,所以這十一首農事詩實際上是宗教活動和農家生活的混合物——祭祀與農事的混合;宗教精神與田家風情的混合;祈年的目的和描摹勞動場面的混合;這種混合,不是個別的現象,它不同程度地存在于這十一首農事詩中。
關于《七月》,我們留在下面談。
對于雅頌中的十首農事詩,過去的評價不高,原因是它沒有更多地表現下層農人的生活和情感,其實這些作品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視角,即為了祈年的目的,如何去敘述農事活動,以求得神靈的庇佑。這些詩當然是以上層人物的觀念去觀照農村生活,而且還要達到祈年的目的,這就不能不使這類詩具有一些虛飾的成分,但它畢竟還是反映了一些周代社會的真實情況。
這些詩大多首先是敘述農人的墾荒耕植:倬彼甫田,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人,自古有年。今適南畝,或耘或籽,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甫田》)類似的敘述還見之于《大田》《楚茨》《噫嘻》《豐年》等詩中,這些詩自然沒有反映下層農人的勞累和貧困生活,它表現的是作為農場主或高層統治者對農事的觀感:大規模的墾植、莊稼長勢良好、農官與農人克守厥職,詩中洋溢著一種土地所有者對生活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還延伸到了秋收以后谷糧滿倉與祈求富足的場景:自昔何為,我藝黍稷。我黍與與,我稷翼翼。我倉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楚茨》)在統治者眼中,農業興旺,五谷豐登自然是誘人的景象,但他們所希望的是神靈庇佑,萬世永享福酢。于是這些詩無例外地又將筆鋒轉向祈求萬世基業的祭禮場面:執爨踖踖,為俎孔碩。或燔或炙,君婦莫莫。為豆孔庶,為賓為客,獻酬交錯。禮儀卒度,笑語卒獲。神保是格,報以介福,萬壽攸酢。(《楚茨》)來方禋祀,以其骍黑,與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大田》)雅頌中這些農事詩的敘述程式,一般從開荒墾植寫到五谷豐登,再到祭禮求福,表明了這類農事詩具有鮮明的功利目的,即祈求神靈保佑來年風調雨順,永享景福。我猜想這類詩應起源于遠古部族的祭祀活動,通過敘述族人的活動,詠唱部族的成長壯大,以求得神靈的庇佑,像神話學家整理的白族神話歌謠“踏歌”就是這樣的敘述結構。雅頌中的這類農事詩,將農事與祭祀相結合,其淵源也應該是上古的祈年風習。
這些作品的價值在于它與《七月》可以形成互補,它所展現的一些生活場景是《七月》中所沒有的。譬如周代大規模的墾荒活動,周初五谷豐登的社會狀況、祈年的風俗,等等。把它與《七月》相結合,才能夠較為全面地了解周人的田園與農事生活。故而我們對它的評價,也不能拘于是否表現了下層百姓的生活,因為這類詩所表現的內容,畢竟也是周代社會的一種真實現象。它在藝術上的平和雅正,在《詩經》中自然也能獨樹一幟。
二、百科全書似的生活畫卷:田園詩的第二道風景線
若要說到能表現下層百姓的田園生活和農家情感的,就只能以《豳風》的《七月》為代表了。
《七月》的可貴,在于它能歷敘周人一年四季的農事活動,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雅頌中所不易見到的景象。諸如從正月到臘月,農耕打獵
、采桑織布、鑿冰舂谷、索茅修屋,無不一一畢現。清人方玉潤說:“《豳》僅《七月》一篇,所言皆農桑稼穡之事,非躬親隴畝,久于
其道者,不能言之親切有味也如是。”(《詩經原始》)詩中所敘述的浸滿了農民血汗的勞動生活,是雅頌中的農事詩和后代田園詩所
難以企及的。雖然《七月》的作者不一定是農民自己,但從他對農村生活的熟悉程度來看,當是一位非常接近下層百姓生活的人。
《七月》的可貴,還在于它是一篇以農民的眼光去寫農民生活的作品,這一點尤其為后世田園詩所難及。在《七月》里,農人耕作的辛勞、物質的貧困和精神的創傷得到清晰的再現。其中有農人不得喘息的勞累:“八月剝棗,十月獲稻。”“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
可以聽到農婦在隆冬臘月無衣避寒的憂慮:“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還可以看到寒風呼嘯,陋室棲身的慘況:“穹窒熏鼠,塞向墐戶。磋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這種沾滿泥土與血汗的描寫,不是后世文人士大夫過膩了官場或城市生活,到田園去尋覓新鮮感受的文人田園詩;也不是政治家站在高處,以憂國憂民的情懷去俯視農家辛勞的田園詩;而是以平視的角度,以農民的眼光觀照農民生活的、充滿了泥土血汗氣的田園詩。
《七月》還是一篇農業百科全書似的作品,它全面地反映了周代農家生活的全貌。其中不僅有農家一年四季農耕打獵、采桑織布等勞動場景,還涉及節令氣候、飲食起居、倉儲納陰、筑場修屋、春酒賀壽、羔韭祀神、衣著分配等周人生活中各個方面的情景,因此說它是一篇百科全書似的作品毫不過分。清人姚際恒《詩經通論》評《七月》說:烏語蟲鳴,草榮木實,似《月令》;婦子如實,茅绹升屋,似風俗書;流火寒風,似《五行志》;養老慈幼,躋堂稱觥,似庠序禮;田官染職,狩獵藏冰,祭獻執宮,似國典制書。其中又有似《采桑圖》《田家樂圖》《食譜》《谷譜》《酒經》,一詩之中,無不具備,洵天下之至文也。
所說雖然有些夸張,但他對《七月》百科全書似的生活場景的概括還是準確的。《七月》在對周代農家生活現實性的描寫上,既是空前
的,也為后世所罕見。清人方玉潤還從藝術上指出其卓絕處:“今玩其辭,有樸拙處,有疏落處,有風華處,有典核處,有蕭散處,有精致處,……無體不備,無美不臻。晉、唐后,陶、謝、王、孟、韋、柳田家諸詩,從未見臻此境界。”(《詩經原始》)這一評價,從其手法的多樣化來說也是準確的。
三、采集畜牧:田園詩的第三道風景線
在上述的田園詩里,我們聽到了農事與祭祀的交響,看到了百科全書似的畫卷,在田園牧場,我們還可以聆聽婦女的采集之歌、牧人的放牧之歌、獵人的狩獵之歌。這一切,構成了后世田園詩所少見的景象。《周南》中的《芣苢》是一首非常富有田園風味的作品,那是來
自一群婦女的吟唱:采釆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對這一首詩,清人方玉潤曾在《詩經原始》中用詩一般的語言對其詩境進行了詩意的描述,盡管有些人以為這段話是對原詩的超水平發揮,但《芣苢》所描繪的熱烈場景和歡愉的氣氛卻是歷歷在目的。再如《召南》中的《采蘩》,寫宮女為王宮的祭祀之事而到野外采摘白蒿: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宮女為了公侯之事(指祭祀),在沼澤沙渚山澗繁忙地采擷,直至光亮的發髻散亂如蓬方才回歸。詩人的敘述在表面上是平靜的,但也透露出采集女的辛勞。
在田園牧場,也仿佛傳來牧童的歌唱:彼茁者葭,壹發(出也)五豝。于嗟乎騶虞!彼茁者蓬,壹發(出也)五。于嗟乎騶虞!(《召南·騶虞》)據戴震所言,此詩為春蒐之禮,除田豕也。但從詩中所寫“葭”“蓬”的茁壯之貌以及對“騶虞”之官的贊美來看,更像是一首牧業興旺的贊歌。我們仿佛看到牧童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場邊上,不時發現奔突于蘆叢蓬草之中的大小豬群,不禁生發出對畜牧官(騶虞)的贊嘆!
采集與畜牧,是《詩經》中農事田園詩的補充,也是與后世田園詩自然超詣的風味最為接近的一種,它們雖然數量不多,但與雅頌中的農事與祭祀混合描述,與《豳風·七月》的泥土血汗氣有著不同的面目和風格,在莊重沉郁之外,體現出明快的色彩。
《詩經》中的這些不同內容和風格的田園農事詩,構成了周代的田園交響曲。這些醞釀于早期詩歌中的尚顯稚嫩的田園詩,具有后世文人田園詩中所不具備的古樸和農人自己的真實感受。后代的田園詩可以寫得更敏感、更細膩、更潤澤,但也同時失去了許多原本就屬于田園的東西,比如泥土味、血汗氣、渾樸的風格等,這也是《詩經》田園詩的可貴和不可替代的地方。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