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敘事〔組詩〕

拾谷雨

緩慢敘事〔組詩〕

拾谷雨

SHI GU YU

本名張金仿，1991年生于甘肅清水。即將畢業于甘肅醫學院（原平涼醫學高等專科學校）。作品散見于《星星》、《綠風》、《詩刊》、《山東文學》、《中國詩人》等。參加2014年“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有作品入選《2014年中國詩歌排行榜》等選本。

致遠

未來，風聲將常常包裹我

在高原上踉蹌，草木回頭時

墨色的樹林也會顫抖

大雪落向人世，沒有聲響

梧桐與空巢之間，我曾枯等燕子歸來

霧中的病歷更加清晰，仿佛死掉的人

還要再病一場，街邊的積雪干干凈凈

回憶和隨即到來的最后一枚落木也干干凈凈

在屋檐下種下回聲，等春風吹綠

來年的草長鶯飛，從山谷到山尖

在我枯榮之際，在灰色的山水間

我用掉僅剩的一個落日

群山寂靜時，萬物將得到寬恕

而這條與我推心置腹的河流

它的枯榮多變，仍舊和去年一模一樣

河水低于塵埃，枯草沿著山棱復蘇

我繞過淤泥漸厚的河心，黃土當道

在那一刻，我是伺機成為雨水的雪

小鎮黃昏

風雨寂靜，高原上的雪線緩慢上升

槐花接替梨花站崗，桃樹下的殘紅無人問

車前草在采藥人背后的籮筐里晃蕩

門前流水，鄉間小道，草木肥于去年

路旁站著的教書匠或者農夫，他們同樣含有

對事物的悲憫和敵意，側過我

你到流水的近處來，洗手、洗面

洗去一整日的污垢和多余的妄想

你就這樣佇立著，等燕子前來刺探你的悲歡

暮色鞭笞著一個小學生的歸來

淺綠色校服剎那間沖破大地的寧靜

他來了，流動在這北方小鎮的一隅

像一條魚躍出水面，突然間驚動四方

城市邊緣的黃昏竟使你怦然心痛。群山環繞著

昆蟲們短暫的命運，一只蜉蝣試圖

在朝生暮死之間換取余下的罪孽

路途顛簸，小石塊鋪就的小路上散落棋局

炊煙薄而黯淡，悄然遁入人世

當你抬頭，有時滿目星辰，也有時

烏云壓在眾生的頭頂，山雨欲來。

蝴蝶

她們長短不一的命運仍然纏繞著我

早晨的水閃著光點，朝霞在山尖上靜止

群山陡峭的夢里，睡著你漸遠的故鄉

向前，一條河的脈絡里有你熟識的溫度

側身是懸崖，以及失真的星群和往事

在寂靜中我認出你散落的羽毛

你不在這場敘事中。高原仍有風聲

我小心拒絕著一個個早晨和日暮

流水緩慢，春天像屠夫一樣磨著斧子

我仍舊以花落的速度愛你

它是我逐漸衰老的起因。

暮春

薄霧中我窺見你的良心。早晨如此動人

瓦罐里睡著立夏前后的雨水，路人們低語著

走向山崗和更加空曠的田野，道路兩旁

蛹中的蝴蝶試探著低處的槐花

那朵蒲公英，你要細心讀完她

那知更鳥和松鼠四目交接處

開著一株盛年的桃花，她褪去的芬芳仿佛

春天最深的告別。之后的樹林變得蔥蘢

在樺樹的枝葉間，靈魂散開又合攏

回聲中，你將捕獲我獨有的愛和星辰

抵達

再次回到原點，秩序之外的植物仿佛舊知

你遇見布谷鳥和傍晚的曠野

那么多人無端地愛著，并將無端死去

衰老是你與生俱來的修行

麻雀試圖帶走我們靈魂中孱弱的部分

草木皆心懷向往，雨水往復

你想要到達山頂、源頭、峽谷最寂靜處

那風中蘆葦，搖擺的柳枝和鳶尾

停在河灘和田野某處

如今一半事物悄然凋謝，一半事物尚待完成

而我的記憶中，明月已提早升起

緩慢敘事

雨后遲緩的夏夜，你趕來

擦洗我灰暗的胃部，麻雀如知己

停在門前的電線上，我們靜下來聽

草木私語和所謂人世的喧鬧

恍惚中你看到，幾處異鄉的佛塔和寺院

念經的僧人，掛在亭角菱形的孤獨

都屬于人世。玫瑰樹在岸邊終老

椿樹的嫩芽已被提前摘走，并殃及枝干

碎石頭哭著，向源頭走去

午夜，你歸來，更適合去臨摹一面鏡子

和它暮年的影子。

在平涼我獨自聽雨未睡

在平涼我獨自聽雨未睡

高原上蓄滿了暴力

它們試圖將凌晨的蝴蝶叫醒

趕制一場午夜的戲

而眾人皆睡

雨聲像果實生長的聲音

通向峽谷和一只寂靜的耳朵

風或許吹著

窗外的核桃樹是美的

我們向著曠野低聲交談

許多話都交給了群山

只有此刻

這細碎的雨

它構成我衰老的藝術和光

我拒絕了火和鏡子的悲憫

我愛過的事物紛紛落入黑色的森林。

與牛頭河書

這么多參差不齊的事物在夜色中下降

鷓鴣啄芍藥，我有橫行于世的草藥懷揣于胸

它們在發黃的古方中睡著，遲遲不肯醒來

若有流水喚世，那么這些環繞我左右的病癥必將消失

我也必將消失，在淤泥的曲線中逐漸彎曲

宛如強弩，又宛如人間盛世中最低的塵埃

我生的這副嘴臉，或許有甘草的體質，但一定是我的

白雪立在山尖，枯風運走高原的棱角

我是惟一坐在小鎮上聽流水的人

我聽到遠山與小河平坦的內心，落木的良知

微雨之夜，我所說的事物是空的，你不必當真。

從清晨到傍晚

清晨，我所能做的事

就是沿著山巒的曲線，把我的影子再疏理一遍

再去翹首遠望

那木塔，那清晨之后燃燒的靜物

傍晚，我惟一能做的事

就是任憑夕陽西下，在地平線上丟失我的影子

再把一只瓶子丟進水中

那波浪翻滾處，那細碎如織的命運。

夜宿稠泥河

當我佇立在河畔，你的目光如炬

舊日的生鐵仍舊在星辰下發光

道路彎曲，碎石含著古老的情義

那石面上的污垢，不可清洗

河灘上干裂的部分長出了青草

犬吠之時炊煙早已散去，此刻流水也寂靜了

河水，它巨大的胃部仍然在流出閃電

月光在頭頂照著，那些死去的人仿佛重生

我終要回到河流體內，像野草般

把冬天的骨架一節節抬高。

晚景

也許只有在這場微雨中

我所說的事物才會極易清晰

冬日的彩繪暗淡，落霞與孤鶩是秋天的良知

如你所遇見的

一種無限的風景，鳥群以及屋檐

它們身后的雪線正在逐漸變低，壽命依次變低。

冬日記事

冬日折柳，喜鵲的羽毛上馱著弱小的江山

彤云如胭脂，我們沿著不規則的山棱

取出風聲

草木發出不同尋常的戰栗，山腰上

煙火深處的村莊正自醒來

山尖六角形的白雪，來自更深處的淚水

晨霜上睡著，薄霧和死去的鄉親

冬日牛頭河

畢竟那是秋日遺留的河岸，垂柳掉光葉子

仍是垂柳，日出之后的小石橋上

有人拉二胡，有人唱秦腔

他們多是這河邊的居民，在流水聲中悄然變老

這一年風景又在變暗，從油綠到枯黃

再到萬物蕭條時的灰暗，月亮始終吊在頭頂

薪火燃盡時的炊煙更白，在十二月的岸邊

我詫異于河流歸零時的寂然。

冬日

暮晚，喜鵲銜麥粒，有人用玻璃杯收集雨聲

有人借著山尖的白雪諦聽體內的鶴鳴。

你聽雨水和白雪的交刃，流嵐的陰謀如織

刀鋒立于足下，風后面的山河碎響

你吞下枯枝，向懸崖索取濃蔭

那經年的蒼柏一如故人。

禱詞

取出馬背上的白雪，我的佛經上還有秋風

它的低啜驚動了北方星辰，薄暮里或許藏著閃電

這世間的痛苦就停在紀念碑上，仿佛世紀的遺產

我的佛塔在良知之外，那些粗糙的甕中

我并不想得到原諒，我要帶著一生的罪孽回到故鄉

秋日盛大，黃土們面面相覷，如同我苦心孤詣

在屠夫洗手處，我要拖著你回到黑暗

我就是那棵蘆葦心中的灰，和秋天短暫的眼淚

素紙秋天

這一年流水很輕，我還有落地即響的夢

沿著漸冷的河床生長，那場大雨已病入膏肓

燕子出走，桃花也不再返回

秋天無限大，我們交換完甜言蜜語

再去咒罵世故人心，你趕出隱匿的北斗

允許夕陽西下，山巒疊成碎花瓣

風吹著窗戶紙上的蝴蝶，萬物在一瞬間極易辨認

流水帖

你如此熟悉秋天的技藝，天空湛藍

瓦礫上散布棋局，你側身躺著

野火燒及眉，秋色伸展

仿佛要與世紀同壽，風中的悼詞尚未念完

流水就已變朽，河谷中住著居民

炊煙遮住礦脈，把果實變成種子

牛羊懂得飲水思源，緩慢駐足

鄉音來自更遠的回聲，我記得落日變薄

雨水偶爾回頭，慢慢結成霜。

夜晚

許多個夜晚過去了，許多個夜晚還在重復

孤燈，遠影，與之毗鄰的夢

在蝴蝶的枕邊開著一束小花，銀杏葉落著

仿佛孤獨于世的慈悲，流水有懸壺濟世之心

良藥臥于絕壁，峽谷里埋著多舛的命運

我記得你愛聽風吟，常在醉后排練自己的余生

那株苦楝樹做成的棺木，一定有你前生的秉性

天空如一只倒置的斗笠，給你如沙粒的星斗

或者，給你一匹慢行的閃電去

合上這個夜晚，你的遠方還在你的體內。

霧中

蜿蜒的山體上，我的棱角還在

那發生于去年的滑坡，在樹蔭下仍見端倪

他多年占據著一個日出，試圖取悅那只離群的候鳥

在舊河堤上洗心革面，再去巡視體內的田園

松鼠藏下松子之時，山水又老了一茬

種下的側柏一天天長高，也有的枯干

露出古怪的面相，它們共同藏起十月的良心

有些棱角清晰，有些棱角暗淡

而有些還在試圖與時令抗衡，蟻群也寂靜了

他們的盟約多少有些經不住季節的吹打

那棵老榆樹，還在以向下的姿態獨自支撐著一條河流

霜降

低于草木，再低于塵埃落定時的地面

你就再生為水，成為一切物質的內心

一定有什么事物，是在你形骸之外的

自在和寂然，詞語們在星斗下懺悔

我們借著月光過河，打濕的何止是鞋跟

山水像喝醉了一樣說著誑語

你在秋天里害著春天的病

身后的墓碑上依然有落紅的體香

一生有太多的重復，所以有太多遺憾

牛頭河不語，蟄伏在山脊上的銀鞭仿佛舊日知己。

河之側

那條與我生死契闊的魚，從拱橋一直向下

游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她曾向我張開

沒有人能夠觸及的嘴唇，而此后

當野鴨掀開平靜的水面，我的骨頭已經陳舊

我們在果實腐爛的速度里彼此相認，河水就要結冰了

烏鴉的鳴叫日漸沙啞，核桃落地的聲音

嵌入泥土的根部，垂柳的影子恢復了原形

秋風吹著，路上有更多的陌生人

雪辭

我在早晨開始的這場修改，一直要持續到傍晚

落在西山上的雪，要趕在東山酣睡時出逃

你要接住我逐漸凋落的鱗片，如魚飲水

在渾濁的河流中洞察時令的冷暖

蒲公英之后，我的蝴蝶曾想占領千秋

你以葵花的名義和我相逢，這些戲子就成了最初的伶人

那個早夭的朝代，樹的體溫里儲藏著反叛的胚芽

堤岸無良藥，我已病了二十年

在早晨服下青霜，傍晚再去和星辰算賬

我們把倚靠了半生的杏樹伐倒，然后再順勢老去

往返于詞語和河流之間，終不免誤了良辰

我立下的字據已經發黃，找不到可以傾心的事物

二十年多像一場雨水，在失重的寂靜里結冰

那場易碎的雪，還在我的睡夢里消融

少年行

那年的生鐵仍在發光，木鎬上沾著黃土

我們沿田埂而坐，把余下的糧食放入谷倉

那時的倉鼠多狡猾，一口就咬破了門神的耳朵

那時候我們也給龍王上香

把門前積雪掃出一條蜿蜒的小路

在故人的亭榭里，我們畫下去年的鴛鴦

那只鵪鶉厭倦了樺樹頂的陽光

自天空而下，那條繾綣在我夢里的青蛇猶在顫抖

她的前生必定有太多的冤屈，而此刻

我們千里相逢，只是為了共飲一口苦澀的河水

秋風盡

十月打鐘，落日在你的發根里嵌入

月全食時的虛妄，山水困了一宿

雁陣倦于低飛，你已走過螢火蟲熟睡的道路

之后的胡麻籽順著暮雨向后

之后的廢墟里，我們沿著草木的根莖起事

直到你命里的古河水泛起渾濁

紀念

晨起登高，與花喜鵲一同坐在地平線上

露水沾濕衣角，看一枚紅葉在寒氣里陷落

薄霧在刪除自己，青藤要接受酷刑

人心不古，西去的河流里躺著病中的螞蟻

要在一首詩里完成我的一生，大雨時至

我的愛靜如案頭的青硯，在研磨中逐漸消瘦

秋天高過眉弓，低頭的燕子不見了

在造物者之后，我們的紀念如此軟弱

秋日之詩

秋日之初，我們尚且邪惡

把余下的糧食交給一只倉鼠

孤獨在兩顆星星的私語里破碎

體內的寂靜延伸到群山，與夏日分離

季節的魅惑勝過第一縷晨光

露水沾濕了你，一個夜晚得到修繕

香椿樹在夢中打結，我的企圖依然飽滿

那魚鱗狀的孤獨在悄悄衍生

一團慢性的火可以用來取暖，果實在詞語里消逝

你僅有的信念終將腐爛，旅途把夜色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