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近年來,群發性職業病事件時有發生,不少勞動者直到身患職業病,才接觸到“職業中毒”這個概念。而讓勞動者感到痛心的,不是身體的傷害,而是很多企業老板在勞動者出現職業病征兆時就以各種理由將其勸退,或者拒絕在職業病鑒定表上簽署“用工單位意見”,甚至是突然失蹤,將患病勞動者拋棄在醫院里。心理上的失望、擔憂、恐懼,成了職業病患者不能承受之重。
2014年10月,因患有“職業性慢性中度正己烷中毒”被送進廣東省職業病防治院治療的5名女工,在醫療期結束后,工廠老板卻不讓她們“出院”,只因女工一旦拿到出院小結就可以去做傷殘鑒定,向工廠索賠。為此,老板將5名女工“丟”在醫院里不管不問……許玲
氣味刺鼻的車間 藏著看不見的毒
今年29歲的王藍是四川人,2008年11月,王藍和老公跟著一幫朋友一起踏上了南下的列車。在好友妹妹的介紹下,王藍順利地應聘到東莞市某電子科技有限公司后制程車間,主要從事擦晶片工作,也就是擦洗手機的屏幕。
工作很簡單,就是用白電油(正己烷)把屏幕擦干凈就行,活不重,但是白電油的氣味刺激著王藍的鼻子,她不停地用手揉著鼻子。不一會,她感覺這些刺鼻的氣味順著鼻道鉆進了喉嚨,鉆進了大腦,這讓她有些暈眩,有些反胃。
看著老員工熟練地擦洗著,手上僅戴著一雙一次性手套,而那雙手套在不停地摩擦中,食指的指尖已經破了一個小洞。王藍小聲地問那名老員工:“大姐,手上沾到白電油,可會腐蝕皮膚啊?”
“會有點脫皮,不過干活時間長了,長了老繭就行了。”老員工滿不在意地說。
“那這個白電油味道這么難聞,可有毒?”王藍擔憂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你們剛來肯定要難受幾天,不過聞習慣了也就聞不出什么味了。在這樣的工廠做工,車間都是這種怪怪的味道,習慣了就好?!崩蠁T工給了王藍一個無奈的笑容。
不一會兒,有新來的員工抱怨道:“這么難聞,也不發個口罩遮一下。”不料,這話被車間負責人聽到,便狠狠地訓斥了抱怨的工友:“有手套就想要口罩,要是發了口罩你還想要帽子,干個活還挑三揀四的,不想干就走?!?/p>
本來王藍也想問問有沒有口罩,車間里彌漫著白電油的氣味,讓她胃里一陣陣泛著惡心??粗囬g負責人發火的樣子,她默默地低下了頭擦洗著手機屏幕??粗稚系囊淮涡允痔?,王藍輕聲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王藍太使勁,還是手套太單薄,一上午不到的時間,手套就被擦破了,她的手指上沾滿了白電油。
那天中午,別的工友都去吃飯了,王藍一個人在水龍頭前使勁地沖著自己的雙手,一遍又一遍打著肥皂,可是她覺得白電油的氣味似乎粘在手上,怎么都洗不掉,手指都被她搓白了也沒有用。聞著手上和衣服上的氣味,王藍坐在臺階上,一點胃口都沒有,她真的不知道這股刺鼻的氣味到底有沒有毒。
那天下午,看到王藍低沉的情緒,旁邊的一個老大姐悄聲地安慰著:“我們剛來也聞不慣這個味道,時間長了,每天不聞這個味還吃不下飯呢。”王藍被老大姐樂觀的精神逗樂了。確實,像她這樣沒多少文化,也沒技術的人,只能干點粗活,工作環境還能好到哪里去?
晚上回到出租屋,偶爾老公會抱怨她身上的味道太刺鼻,王藍也只有苦笑著說:“等掙夠了錢就回老家,用老家的泉水把身上這個怪味洗得干干凈凈,再也不出來打工了,城市沒有咱們老家好?!?/p>
然而,王藍沒能等到賺夠錢的那一天就病倒了。此時,她才知道白電油的厲害,原來那刺鼻氣味真的有毒!
身患怪病 老板想要卸責
2011年4月,王藍被老板調到位于黃江產業開發區內新建立的工廠做質檢員,該廠主要生產加工手機、MP3鏡片等光學產品和電子設備構件,公司有生產基地4處,廠房面積近20000平方米,員工超過1000人。想著在新廠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王藍工作起來特別盡責,月薪也從原來的一千多元漲到了兩千多元。
就在王藍和老公憧憬著未來的幸福生活時,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經常頭暈,胳膊還會時不時地酸痛。每次看到王藍下班回家,揉著太陽穴,一副虛弱的樣子,老公就很心疼地勸她:“要不明天請假去醫院看看吧?!?/p>
“請不了假的,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等忙過這段時間也許就好了?!睘榱瞬蛔尷瞎珦?,王藍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
2012年端午節,老家的一個朋友到東莞玩,王藍陪著朋友逛街玩耍。中午兩個人吃飯時,王藍手中的筷子突然掉了,而她卻不知道,差點就用手抓菜了,朋友關心地問她怎么了,她解嘲地說,自己工作太累了。然而,王藍心里很恐懼,因為在那一瞬間,她明白自己的手指沒有了知覺。
假期結束后,王藍的心情更加沉重,此時的她不僅頭暈,手指頭還老是沒有知覺,連走路都感覺腿很重。自己一定是得了什么怪病,她不敢告訴老公,不敢去醫院檢查,很多次,王藍一個人下班后偷偷地躲在衛生間里哭,想到年邁的父母,想到疼愛自己的丈夫,她緊緊地抱著自己,這么多年來,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感到無助……
漸漸地,細心的王藍發現車間里很多老員工走路都很奇怪,總是拖著腿走路,有種隨時要摔跤的感覺,還有的員工經常把擦洗布弄掉了,難道她們出現了和她一樣的癥狀?
帶著心中的疑問,王藍在一次下班后,悄悄地問了一個老員工,老員工說自己不僅頭暈,還手腳麻木沒有知覺,而且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老員工告訴王藍,她自己偷偷去黃江醫院抽血檢查過,醫生也沒檢查出什么問題來。
不久,從兆威廠傳來消息,有不少員工出現了頭暈、四肢麻木的癥狀。此時,王藍等一批員工也紛紛向老板反映自己的身體狀況,可是老板卻說,她們去醫院檢查都是正常的,這肯定是員工得了傳染病,相互之間傳染的,與工廠沒有任何關系。
老板與一些管理人員一致認定這是傳染病,可王藍卻發現,在一次上級部門的檢查中,老板臨時將擦洗屏幕用的白電油換成了酒精,難道自己的癥狀與白電油有關?老板一定知道員工的這些癥狀是如何造成的,故意瞞著員工。
那些天,王藍一有時間就去上網查看關于白電油的資料,越看越覺得自己像中毒了。尤其是最近,原本從出租屋到工廠只要走十來分鐘的路,她卻要走半個多小時,雙腿越來越沒有力氣,感覺里面灌滿了鉛。每次去車間要上樓梯,她都是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拽著褲子把腿往上提,每天到工作臺后,王藍都要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車間里,很多人都出現了王藍的癥狀,有些人是四肢麻木,有些人和王藍一樣已經快走不動路了。
2012年8月初,王藍和另一名工友找到老板,要求去醫院體檢,她堅持這樣的癥狀肯定和白電油有關。架不住王藍的再三要求,老板把兩個人送到了黃江醫院體檢。
然而,王藍沒有等到體檢結果,卻等到了老板的車子,將她和另外幾名工友送到了黃江醫院治療。老板告訴她們,住院治療一個星期后就要出院,趕緊回廠上班。
可是,連續治療一個星期后,王藍的癥狀越來越嚴重,不僅不能走路,連雙手扣紐扣都扣不起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病房里,氣氛壓抑,不時有工友的哭聲傳來,王藍的心情也低到了冰點,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了,錢沒有掙到還拖累了家人。
那天,王藍雙眼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對面床位的工友突然從床上摔了下來,“讓我死了算了,這樣我就不拖累你和孩子了?!迸说目蘼?、孩子的哭聲交雜在一起,沖擊著王藍的耳膜。那個工友已經不是第一次想死了,她和王藍說,這種怪病估計是治不好了,不想拖累家人,想去跳樓自殺,可是無法走路,刀也拿不起來,想死都沒辦法。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王藍等人病情越來越嚴重時,有工友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有人偷偷去廣東省職業病防治院檢查,查出了病因。這個消息無異于炸彈,在病友中間炸開了。迫于壓力,原本準備把工人接出醫院的老板不情不愿地把兩個工廠共34名工人送到了職防院檢查,王藍等人被診斷為:周圍神經病變、多發性神經病變等疾病,確診為職業性慢性中度正己烷中毒,是職業病。
醫療期結束 卻等不來老板
2012年9月27日,王藍住進了廣東省職業防治院接受治療。遠在四川的母親不放心女兒,千里迢迢從老家趕來照顧她。
每天打點滴,用中藥泡手泡腳,做理療,打激素針,一系列的治療讓王藍的病情有所緩解。那天,母親看著護士在王藍的胳膊上找不到血管,又從腳上找血管打針,母親哭了,摸著女兒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眼,輕聲問:“孩子,疼嗎?”
“不疼,只要能把我這病治好,不拖累你們,這點疼我還是能忍受的。”王藍哽咽地說,母親頭上的絲絲白發讓她心痛。等病好了,她一定要去找老板要賠償,就憑她胳膊上一塊塊的疤痕,就憑老板瞞著她的體檢結果。可是,自從她住院后便再也沒見到過老板,只有隔幾個月,車間負責人會送點工資給她用。
在職防院有效的治療后,王藍能扶著墻慢慢走上一小段路,能自己吃飯了。為了盡早出院,她每天都要鍛煉好幾個小時,還讓家人買來十字繡,鍛煉手指的功能。
這一治療就是兩年的時間,2014年10月,職防院在給王藍進行一系列的體檢后,向她下發了出院通知書。和王藍一起接到出院通知的還有4名女工,大家聚在病房里,開心極了,終于可以自由地呼吸外面的空氣,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想著出院后的生活,大家七嘴八舌討論著??墒牵蠹叶枷脲e了。
有女工打電話給老板,讓老板來醫院結清醫藥費,沒想到老板說:“出院?你們現在手腳都不麻木了?今天出院,明天就能到廠里上班?”老板的問題讓女工們措手不及,雖說治療效果不錯,但是女工們還是手腳無力,走一段路就會感覺很累,要像正常人那樣工作還是不行的。
看女工們沉默了,老板在電話里溫柔地說:“不能來上班,就證明還沒有完全治好,不著急,你們在醫院安心治療,治好為止?!闭f完,老板就掛了電話。
老板什么意思?不打算來接她們出院了?王藍有種不詳的預感,老板要把她們丟在醫院里。有女工不死心,緊接著又撥打了老板電話,可老板沒接。
這可怎么辦?沒有老板來簽字,就結算不了醫療費,不結算醫療費醫院就不讓她們出院。難道老板一直不來結算醫療費,她們就要一直困在醫院里?或者說,老板哪天突然失蹤了,不管她們了,那她們的醫藥費怎么辦?
那幾天,5名女工輪流打電話給老板,老板不是不接,就是關機。絕望、害怕在女工們之間流動著,每個人都害怕被老板“拋棄”。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王藍等5名女工始終沒見到老板的面,最小的一個女工只有18歲,一次次失望后,她蹲在病床下,一邊哭一邊說:“老板不給我們結算醫藥費,醫院會不會讓我們自己出錢結算???我到哪去借這么多錢啊?”
她的話擊中了所有人的痛點,大家都沉默了。王藍想了很久提議道,不如去找找社保局等部門反映一下情況。王藍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第二天,王藍和另外一名女工向醫院請假外出。站在廣東省社保局的門口,王藍打了電話給老板,想再看看老板的態度。這一次,老板接了電話,但卻是一通訴苦電話,“你們這么多人不上班,還要發醫療期工資,現在經濟不景氣,工廠經營困難,哪有錢去結算醫療費。再等等吧,工廠有錢了就去接你們出院?!彪S即,沒等王藍說話,老板的電話再次打不通了。
工廠訂單不斷,老板有兩家工廠,怎么可能沒錢?他為什么不愿意接她們出院呢?這是王藍一直弄不明白的問題。不過,在咨詢過社保局的工作人員后,王藍終于明白老板為什么把她們“困”在職防院了。
根據《廣東省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七條規定,職工發生工傷,經治療醫療終結期滿(傷情相對穩定)后存在殘疾、影響勞動能力的,應當接受勞動能力鑒定。也就是說,要做勞動能力鑒定,必須先出院,要有出院小結,相關部門才能給她們做鑒定。只要老板不來結算,女工們就不能出院,沒有出院小結做不了鑒定,就不能向老板索賠。
知道了老板的真實目的,女工們都憤怒了。她們不分白天黑夜地打電話給老板,這下把老板惹火了,直接開口罵女工們,誰打電話就罵誰。
有位老大姐被老板罵后,氣得渾身發抖,一旁的王藍嚇壞了,一邊撫摸著她的胸口一邊說:“不跟他一般見識,大姐,我們這病還沒有完全康復呢,不要病上加病。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p>
后來,5名女工找到當地的安監局等政府部門反映情況,可是相關部門協調時,老板擺出一副“我沒錢”的樣子,讓各部門都很為難。
得知老板的態度,王藍等5名女工抱在一起痛哭起來,老板不露面,不出錢,她們到底該怎么辦?是繼續堅守著,還是放棄索賠自行離開?
看著面色憔悴的母親,想著自己病怏怏的身體,尤其是老板不管不問想要推卸責任的態度,這讓王藍很生氣,如果放棄索賠,就等于放縱了老板,以后可能有更多受傷害的姐妹得不到很好的治療。想到這,王藍決定不離開,她一定要找老板索賠。
2014年11月26日,在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下,王藍等5名女工終于拿到了出院小結。12月3日,王藍等人向當地的社保局提出勞動能力鑒定申請,目前正在等待中。
12月15日,王藍接到當地工商局工作人員的電話,詢問王藍等女工和老板就職業病索賠一事是否達成協議了,因為老板已經向工商局申請注銷工廠,想以此來逃避王藍等女工的經濟賠償。目前,王藍等女工在籌備材料遞交工商局,證明她們的職業病索賠事情還沒有解決完,以便阻止老板注銷工廠逃避責任。(應主人公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