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平
(定西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中文系,甘肅 定西 743000)
文學作為社會生活的反映,是各種社會意識形態的鏡像。除了專門以商業生活為題材的作品,在中外許多文學作品中,都鮮明或潛在地表現了商業原則和經濟學規律。文學中的經濟學,不是單純直觀地呈示生意經,而是透過人物性格及命運結局,真理性地揭示顛撲不破的經濟學原理,從而給讀者以深刻的啟示,實現文學教化人心的社會功能,進而對規范社會商業生活,促進社會經濟良性發展,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說:“商業日益變成欺詐。革命的箴言‘博愛’在競爭的詭計和嫉妒中獲得了實現。賄賂代替了暴力壓迫,金錢代替了刀劍,成為社會權利的第一杠桿。”[1]歐洲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經典中,特別是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里,最鮮明的主題之一就是批判商業欺詐和拜金主義。
在巴爾扎克的代表作《高老頭》里的高里奧這一形象中,就既體現了商業定律中必然成功的法則,又體現了徹底失敗的教訓。高里奧作為一個精通商業之道的商人,他精明務實,善于投機,“只要涉及麥子,面粉,粉粒,辨別品質,來路,注意保存,推測行市,預言收成的豐歉,用低價糴進谷子,從西西里、烏克蘭去買來囤積,高里奧可以說沒有敵手的。”[2]在商業經營方面,高里奧“頗有國務大臣的才氣。辦事又耐煩又干練,有魄力有恒心,行動迅速,目光犀利如鷹,什么都占先,什么都料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緊,算計策劃如外交家,勇往直前如軍人。”[2]就是這樣一個精明商人,最后卻迷失在溺愛女兒的親情中,導致他的人生全盤皆輸。由于崇拜妻子,在她死后,便異常溺愛女兒。他讓兩個女兒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奢侈的生活;給她們每人80萬法郎的陪嫁,女兒女婿覺得他的生意不夠體面,“他們央求了他五年,他才答應帶著出盤鋪子的錢跟五年的盈余退休。”[2]后來為了不給女兒丟臉,自己住進破敗的伏蓋公寓。最后在兩個女兒的輪流盤剝下,食宿費從1 200法郎跌到450法郎,終于為大女兒荒唐的苦惱急出了病。死前見不到女兒,死后送殯的只有女兒家的兩輛有爵徽的空車。假如以經濟學原理衡量高里奧的人生,他的精明得之于理性,即冷酷無情,只有利害算計的商業法則。他的悲慘在于喪失理性,沉湎于血緣親情而忘記了個人利害。巴爾扎克通過這樣一個成功商人的悲慘人生,批判了十九世紀歐洲社會金錢與人性的沖突。高里奧為了得到女兒的愛,除了金錢的付出,更重要的是放棄了自己作為成功商人的事業,最后淪為身無分文的可憐蟲。沒有人為高老頭算過這筆賬。
巴爾扎克另一代表作《歐也妮·葛朗臺》的主人公葛朗臺,卻是一個與高老頭截然相反的形象。葛朗臺是法國索漠城的首富,他在1789年的大革命年代不擇手段,使自己的財產神話般迅速增長。他的性格特點,一是精明算計的斂財之道,二是吝嗇成性的理財手段。他做木桶生意,計算得像天文學家那樣精確,做投機生意從不虧本,索漠城人人都上過他的當。就連最狡猾的猶太商人,都吃過他的虧。在一次葡萄酒買賣中,葛朗臺欺騙其他葡萄酒商人,最終以每桶200元的高價,將他的葡萄酒全部售出。和高老頭不同,在金錢面前,葛朗臺毫無親情觀念。他為了省錢,家里從來不買蔬菜和肉,而由佃戶們送來。繁重的家務活都由和他一樣吝嗇的女仆拿儂來做,而不另雇別人。寒冬臘月舍不得生火取暖,晚上舍不得多點蠟燭,還經常克扣妻子和女兒的零用錢。臨終遺囑是對歐也妮的財產交代:“把一切都照顧得好好的!到那邊來向我交賬!”[2]巴爾扎克也情不自禁地補綴一句:“這最后一句證明基督教應該是守財奴的宗教。”[2]葛朗臺是典型的只知斂財不懂消費的吝嗇鬼,他的人生信條完全是一本經濟賬。葛朗臺的侄兒查理,則是另外一種形象,在販運黑奴暴富后,為了攀附高貴門第,而選擇和丑陋的貴族小姐結婚,不惜虧負堂姊歐也妮,用八千法郎支付了歐也妮冒險借給他的六千法郎和純真愛情。這兩個人物在利益算計中都贏了,但顯然在另一個他們不以為然的方面,則輸了。另一個配角歐也妮的丈夫特·蓬風也很有意味,他們的婚約上寫著:“倘將來并無子女,則夫婦雙方之財產,包括動產不動產,絕無例外與保留,一律全部互相遺贈……”[2]富有喜劇性的是,這位因婚姻而一夜暴富并官運亨通的特·蓬風先生,自己先死了,他的財產反而依據婚約而歸不愛金錢的歐也妮所有。
莎士比亞的喜劇《威尼斯商人》中也有一場生死攸關的財務糾紛。巴珊尼歐要向波西亞求婚,于是向好友安圖尼歐借三千金幣。而沒有現金在身又重視友誼的安圖尼歐,便以他那尚未回港的商船作抵押,為巴珊尼歐作擔保,借了唯利是圖、冷酷殘忍的猶太商人夏洛克的高利貸。夏洛克因為安圖尼歐給人借錢不要利息,影響了他的高利貸行業,又侮辱過自己的民族,因此仇視安圖尼奧:“安圖尼歐先生,在商場上你時常地辱罵我貪財好利;我總是聳聳肩忍受下去,因為忍耐是我們民族的標記。你罵我是宗教叛徒,兇殘的惡狗,在我的猶太袍上吐痰,只因為我會善用我的財產。”[3]夏洛克想趁機報復,就在借款契約上寫下如果三個月期滿不能如期還款,就從安圖尼歐身上割下一磅肉抵債。后來安圖尼歐因他的商船去向不明,不能如期還錢,夏洛克就起訴安圖尼歐,要履行借約上的“割肉”條款。但在化裝成律師的波西亞機智的辯護下,夏洛克敗訴,一半家產判給安圖尼歐,一半充公后被赦免,并當場立下字據,死后全部財產歸女兒女婿所有。夏洛克這個視財如命的猶太商人,在商業利益競爭、個人和民族尊嚴受辱而意欲將對手置于死地的復仇情緒中,遭到毀滅性打擊。該劇的主題表現愛情、友誼和仁慈對貪婪、狹隘、殘忍的勝利,但從另一角度看,夏洛克的失敗仍然源自違背了以利益為準則的經濟學原理。
美國著名經濟學家曼昆在《經濟學原理》中開宗明義,闡述了“經濟學十大原理”,原理一認為,在做出決策時,“人們面臨權衡取舍”:“為了得到我們喜愛的一件東西,通常就不得不放棄另一件我們喜愛的東西。做出決策要求我們在一個目標與另一個目標之間權衡取舍。”[4]原理二認為,“某種東西的成本是為了得到它所放棄的東西”:“由于人們面臨著權衡取舍,所以做出決策就要比較可供選擇的行動方案的成本與收益。”[4]高老頭雖然在生意場上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但他與小說中另一個富商泰伊番不同,泰伊番為了家產,可以把親生女兒趕出家門,高老頭骨子里卻仍然執著地守護著根深蒂固的血緣親情。他們面臨的權衡取舍如此不同,高老頭選擇親情,舍棄金錢利益,泰伊番則相反。夏洛克在本質上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在和安圖尼歐做交易時,復仇的情緒壓倒了商業利潤,甘愿不要一分錢的利息和巨額賠償,而執意要割下安儒尼歐身上的“一磅死肉”。這種駭人聽聞的行為,既違反了商業利益原則,也有悖于人情事理,最后落得血本無歸的下場。高老頭和夏洛克這樣的人物在做出選擇時,并非不知道自己為此付出的高昂代價,即曼昆所說的“成本”,而是他們為了滿足自己的某一欲望,甘愿鋌而走險,在所不惜。這時,他們已經不是商人,而是某一情欲的奴隸,高老頭是親情的奴隸,夏洛克是仇恨的奴隸。換言之,就是從根本上違背了以“利益”為核心的商業規則。葛朗臺、查理、特·蓬風的選擇正好相反,葛朗臺只愛金子,查理選擇了貴族門第,他們最后都“如愿以償”了,但同樣支付了巨大的成本代價。葛朗臺作為守財奴,其一生毫無金錢之外的樂趣,查理失去了歐也妮純真的愛情,將要和一個裝腔作勢的丑八怪共度一生。特·蓬風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妄想以形式上的婚姻換取歐也妮的巨額財產,卻中途喪命,反而增加了不愛錢的歐也妮的財富。但他們同樣愿賭服輸,無怨無悔。
上述人物的行為理念和命運結局,都符合曼昆經濟學的兩個原理。這豈止僅僅是經濟學原理,應該將其看作人生哲學原理。如果把世界看作一個名利場,那么,人們始終依據自己的欲望和利益在權衡取舍,而任何權衡取舍都是在有成本的,這個成本正是他為了得到一種東西而失去的另一種東西。以這些原理來考量文學作品和現實人生,無論誰都逃不出“權衡取舍”和“成本得失”的命運。在這個原理的背后,還可以發掘到其他的真相,即人的選擇基于控制了他自身的欲望,金錢只是控制人的欲望之一種,其余尚有親情、愛情、仇恨種種情欲,人總是在自覺不自覺的情況下,在這樣那樣的欲望陷阱中沉浮。
[1]馬克思恩格選集[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298.
[2][法]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M].傅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161-266.
[3][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9)[M].梁實秋,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41.
[4][美]曼昆.經濟學原理[M].梁小民,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