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昱 (揚州工業職業技術學院 225127)
“自然”這個概念原本是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提出的客觀世界的自然事物。“天道自然”、“道法自然”經歷了數百年的發展,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自然”概念的理解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首次集中轉向了主觀的心靈、性情。
南北朝時期的文學理論家劉勰對“自然”概念有了新的看法。在他的著作《文心雕龍》中,就有大量將“自然”、“心”、“情”相結合的觀點。在《文心雕龍》一文中,“自然”一詞曾多次出現。粗略統計,《文心雕龍》中共計九次提到“自然”,有七篇都直接敘述 “自然”這一詞,可見使用頻率之高。從“自然”一詞的分布來看,在首篇《原道》中劉勰兩次用到“自然”,在后面文體論的《誅碑》、《明詩》以及《體性》、《麗辭》、《定勢》、《隱秀》等創作論中多次使用“自然”。在他的文學評論部分,劉勰雖未直接用“自然”一詞,但《物色》、《時序》等篇目,他多處以類似于“自然”的其它代名詞,申明其文貴自然的主張。由此可見,“自然”在《文心雕龍》中的重要地位,正如我國現代古典文學專家劉永濟認為:“舍人論文,首重自然” 。
面對當時“訛濫”的文風,為了把創作拉入正軌,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表明了自己的文學見解,提倡作品要寫得自然,以期望從理論上加以挽救。他在《原道》中提出自己的“自然”之道,認為創作要糾正矯揉造作,崇尚自然,這就有取于道家。他例舉了自然界中的龍鳳用紋理彩色來顯示祥瑞,虎豹用花色來構成豐姿,云霞構成華彩,草木開花,都是自然形成的,來說明文章的自然形成。從伏羲到孔子,前圣創作典禮,孔子闡述義訓,沒有不是推求自然的道的精意來寫文章的。他還從文采和音韻的自然形成,來反對作品的矯揉造作,可以說他的《原道》篇彌漫著濃厚的“道法自然“的思想。劉勰所原之道是”自然之道”,他像老莊一樣推崇“自然”,視“自然”為最純凈的境界。然而劉勰對人的看法卻跟老莊有所區別,他認為人是大自然的有機組成部分,人在“自然之道”面前是積極的,顯然不同于老莊對人的消極的評價。在他文貴自然的觀點中,劉勰也是要求作為“自然”精華的人書寫的“情文”渾然天成,不做作。聯系前文,分析《原道》中這句“夫豈外飾,蓋自然耳”,此處的“自然”更多偏向于純天然、非人為的自然,超脫于人之外,具有形而上的色彩。在《誄碑》篇劉勰提到了眾多名家的碑文創作,孔融和孫綽的作品之所以次于蔡邕的,就是因為不夠自然,文辭繁多。劉勰通過闡述蔡邕才華過人,文采雅正而潤澤,說明其文才的自然而恰倒好處。《誄碑》篇“察其為才,自然而至矣”中的“自然”更偏向于人性和天性,非矯揉造作的意味,頗具形而下的人文色彩。劉勰從老莊“自然之道”的“自然”,向“文貴自然”的“自然”過渡和轉變,拓展了人在自然中的作用。
從劉勰的自然觀中,我們首先可將“自然”理解為“心”。《文心雕龍·原道》中“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劉勰闡明了他心中的自然。他在此指出,因為內心自然的流露而產生了人文、天文、地文,也是自然天成的,無需人工的修飾。文章、文學之“文”,是人心情的自然而然的體現,是一種“自然之道”,這里的“自然”肯定了“心”的作用。它表明好的文章因為是作者內心想法和感情的抒發,所以才能形成并且語言自然流暢。在文學創作中,有了心意,就會有語言文字,有了文采和音韻,自然就能寫出好文章。劉勰所指的“心”是對文章而言的,正如有龍鳳自然有藻繪,有虎豹自然有炳蔚,有林籟自然結響,有泉石自然激韻,這些都是自然之道。劉勰主張自然天成的運用文學語言技巧,運用時強調不落雕琢之跡。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篇中指出,對偶是自然造成的,好像人的手足天然成對,文章也是一樣,古代的詩章并不講究對偶,有些話卻自然成對。正如詩人的詩篇和外交官辭令中的對偶,不是有意要做成的,是出于自然。他再次指出了“心”對創作文辭和運思謀篇的影響,內心的多方面考慮,高低上下相互配合,都是出于詩人不經意的自然創作,而不是有意造作的。正如“夫心生文辭,運載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唐虞時代,文辭沒有講究文才,皋陶和益的話語中的對偶,也是不經意的率真自然而對。“豈營麗辭,率然對爾”。
劉勰所倡導的“自然”概念,還可以理解為與“情”有關。例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肯定了“情”對于“自然”概念的意義,他認為詩歌自然而的形成需要依靠人的感情的激發。“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他對詩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人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情感,當受到外物的激發產生感應,有了感應吟唱出來,都是自然形成的。詩歌創作需要人真情實感的激發和流露,才會寫出好的作品。劉勰強調的是詩人感物而生的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文學創作中也應該抒發真情感,不能有半點虛假。他反對為文而造情,因為這種情不是人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是無法打動別人的。自然之文出自自然之情,內容與形式上都要統一于自然。《文心雕龍·體性》篇論證體貌與性情的關系時,即風格與個性的關系,劉勰提及“自然”時也強調了感情、性情的重要性,即性情對個人風格的自然形成會產生巨大的影響。正如“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所言,是因感情上的觸動才會形成言語,論述道理時自然會顯現在文章中,隱含的情感得以顯現,是由內及外的表露。“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1劉勰認為人的才氣是天生的,后天學習能激發才氣,氣質在外在情感的影響下通過實踐活動而改變,這些都與性情相關。劉勰例舉了賈誼、司馬相如、陸機等文人獨特性情對各自文風影響的例子,由此推出,外在的文辭與內在的氣質性情,是相符合的,從此可看出天賦的氣質和才氣的大概。劉勰在《文心雕龍·定勢》篇中指出定勢就是根據要抒發的思想感情來選擇文體,根據體裁來確定寫法,順其自然而寫。“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2這里指出雖然情趣各不同,創作手法也各有變化,但都是依照“情”來確定的。文章創作好比弩機一發,箭就筆直射出去,溪身曲折,急流因而回旋,這是自然的趨向。《文心雕龍·隱秀》篇中劉勰強調大凡佳作中的突出警句,都是情思與文辭的結合而自然構成的。“凡文集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慮之所[求]課也。”“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3。
劉勰的自然觀對“心”“情”的評價是非常高的,他把握住心意、情思與“自然”的關系,將自然詮釋為“心”及“情”的深層次的內涵。“心”是我們把握劉勰自然觀的重要通道,是不可或缺的橋梁。在首篇《原道》中,他就指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心”視為理解自然的關鍵所在。《原道》篇中,劉勰還提出“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4劉勰視“心”為人類區別于大自然萬物的重要尺度,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有心之器”的人和天地相配合,孕育了靈性,就可能創造出佳作。“心”作為審美主體的最高代表被樹立起來了,同時劉勰又賦予“心” 以豐富的內涵。劉勰在展開“心”的內涵時,他選擇了“真情” 來表達“心”,“情”在一定程度上往往代替“心”而參與到審美活動與審美表現當中。如劉勰在《明詩》所言:“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類因為有了這些豐富的情感,才能應物而心動,獲得審美感悟,構成審美意象。劉勰論述此審美過程為:“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5( 劉勰在《詮賦》篇中表明,情與物是相互促進的,登高作賦的用意,是為了看到景物興起情思。《物色》稱“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這個心指一般人的心,也跟情志結合。《哀吊》稱:“悲實依心”,“隱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這里指心里有了悲痛才能創作出有真實感情的作品,沒有真實的悲痛為了創作去表現哀痛就是浮夸。他所提倡的自然的文學創作是要求“真”,要“文質附乎性情”。只有情感的真實,才能創作出真情真美的作品。可見,“情”是從屬于“心”,是“心”的一種更高的境界。
通過以上對《文心雕龍》中劉勰關于自然概念的闡述,無論是《原道》篇中,“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自然之道”, 還是《明詩》篇中“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麗辭》篇“夫心生文辭,運載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等論證,都可以看出劉勰的“自然”概念超越了客體世界,從前人的天然,不是有矯揉造作且不經意的自然,轉向了主觀世界,人的心靈,注重人情感的抒發。因此,南北朝時期的 “自然” 概念以劉勰代表,其特點是偏向了的人的“心靈”和“情”。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論述道:“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6山水自然與人類情感在魏晉時期的交融,無疑是當時自然觀的真實寫照,這些在劉勰自然審美意識中我們都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劉勰在自然的審美過程中,具有超越前人的審美情懷,將自然心靈化、性情化,他理解的自然是“心”和“情”。總之,他的自然觀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突破,指向了“心”及“情”,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注釋:
1.2.3.4.5.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259、278、361、10、81頁.
6.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