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松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510420)
“純文學”反思之“文學與政治”關系的再思考
胡安松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510420)
80年代提出的“純文學”觀念,隨著90年代市場經濟的繁榮,消費文化的大潮逐漸淹沒了“純文學”的陣地,繁華過后,人們紛紛開始對“純文學”進行反思,尋找“純文學”新的發展可能性。本文旨在梳理“純文學”在發生、發展前后“文學與政治”關系的問題,分析“文學政治化”的歷史合理性、“文學去政治化”的歷史必要性以及“文學回歸政治”的時代新要求,以期探求“純文學”未來發展之出路。
“純文學”;反思;“文學與政治”
“純文學”概念的提出大概是在80年代初期,主要是針對50-70年代文學高度政治化的局面,倡導文學要脫離政治的束縛,回到其文學本身。在80年代這種“去政治化”的文學浪潮中,“純文學”迎來了它輝煌發展的時期,成為當時文學界的一種時尚,紅極一時。然而,隨著90年代的到來,市場經濟的繁榮發展以及消費文化的普及,“純文學”的處境遭遇尷尬,面臨著被市場和社會雙重“邊緣化”的危機。
近年來,人們開始對“純文學”進行反思,特別是當年倡導“純文學”的那一批學人,紛紛撰文反思“純文學”的當代處境,尋找“純文學”的新出路。在對“純文學”的反思批判中,很多人認為,是80年代“純文學”強調的文學的“去政治化”、“非意識形態化”,以及對于語言和形式等的絕對追求,導致了90年代“純文學”的發展局限,使得90年代的文學無法介入現實,從而失去了文學的生命力。其實,反思“純文學”的關鍵在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而很多人卻認為“純文學”在90年代的發展危機是因為通俗文學的泛濫引起的,這里就犯了概念混亂的錯誤,“純文學”并不是與“通俗文學”相對而言的,它的對立面是高度“政治化”的文學,“純文學”的提出初衷就是為了讓文學和政治分家,這里的關鍵詞是政治。因此,反思“純文學”,關鍵的是要厘清“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目前而言,對于“文學”層面的反思已經比較深入和充分,而對于“政治”的反思力度還遠遠不夠。或許,我們在反思“純文學”的過程中,比較正確的做法是,厘清文學曾經政治化的歷史合理性,明晰80年代“純文學”去政治化的歷史必然性,以及90年代以來文學重新介入政治的時代新要求,從而挽救“純文學”的危機處境,重新喚活文學的生命力。
中國自古以來,文學與政治就具有緊密的聯系。在古代,文學與政治是不存在緊張對立的關系的,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古人看來,讀書就是為了走入仕途,實現自己政治上的抱負(當然,很多人也不無純粹“做官”的考慮)。從“文以載道”“詩言志”等等說法中也可以看出,那時的文學與政治是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文學與政治的對立是近代以來的產物,而這個對立也有一個發生發展的過程。正如曠新年所說的,“對于文學與政治或文學與啟蒙關系的透徹理解應該深入地返回到現代文學發生的具體歷史過程。”1“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是特定歷史話語建構的結果。
文學與政治的結盟是左翼文藝運動發展的結果。在三十年代的中國,民族危機日益深化,民族國家的概念開始出現在大眾的意識中,為了啟蒙大眾,喚醒民眾的沉睡狀態,挽救民族危機,左翼人士開始利用文學這個武器,以期喚醒民眾,從而挽救危機中的中國和中國人。代表人物是魯迅,他用尖銳的文字戳痛中國人的神經,成為中國啟蒙的先驅。根據竹內好的分析,魯迅的文學觀是“文學是無用的”2,魯迅說:“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吶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方法對付他們,這文學于人們又有什么益處呢?”3所以,魯迅認為文學對于政治是無力的。而“竹內好認為,正是深刻的文學性造成了深刻的政治性,文學正是將自己獨立于政治才具有真正的政治性。”4竹內好說:“‘文學文學’的瞎喊和認為文學‘有偉力’,他都否定了。這不是要說文學與政治無關。因為互不相干便不會產生有力或無力的問題。文學對政治的無力,是由于文學自身異化了政治,并通過與政治的交鋒才如此的。游離政治的,不是文學。文學在政治中找見自己的影子,又把這影子破卻在政治里,換句話說,就是自覺到無力,——文學走完這一過程,才稱為文學。……政治與文學的關系,不是從屬關系,不是相對關系。迎合政治或白眼看政治的,都不是文學。所謂真的文學,是把自己的影子破卻在政治里的。可以說,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是矛盾的自我同一關系。……真正的文學并不反對政治,但唾棄靠政治來支撐的文學。……文學誕生的本源之場,總要被政治所包圍。”5這應該是30年代左翼話語時期,對于“文學與政治”關系最好的詮釋。
到了40年代的抗戰時期,文學與政治的聯系更加的緊密了。在毛澤東文藝觀的指導下,文學開始成為無產階級政治的工具,成為宣揚共產黨政策的手段,成為團結人民大眾的有力途徑。聯系到抗戰時的特殊語境,這樣的文藝策略也是可以接受的,文藝參與政治,為政治服務,政治反過來促進文藝的發展。1942年,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論述的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提出“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時說過,“我們所說的文藝服從于政治,這政治是指階級的政治、群眾的政治,不是所謂少數政治家的政治。……正因為這樣,我們的文藝的政治性和真實性才能夠完全一致。”6從毛的講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還是很符合當時抗戰的時代歷史語境的,只是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政策口號在執行的過程中開始變得簡單化和絕對化,文藝逐漸的成為了政治的附庸和工具。而到了“文革”時期,“文藝為政治服務”走向了極端,成為了僵化的教條。
至此,文學與政治“和平相處”的關系走到了盡頭,曾經的文學與政治緊密結合在一起,時代的特殊語境賦予了它們存在和發展的合理性,然而“物極必反”,隨著歷史的翻頁,新的時代語境出現,文學與政治也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
20世紀70年代末,文藝界開始“撥亂反正”,文學進入了“新時期”。由于新一輪啟蒙主義的盛行,人們的思想開始解放,加上西方現代主義的傳入,自由、個性、人性等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開始受到質疑,人們開始呼吁為文學減負,要讓文學回到文學本身。“純文學”的概念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出現的
對于文學“非政治化”的界定和完成,曠新年在《文學與政治——從竹內好對魯迅的詮釋出發》中是這樣表述的:“1982年,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雜志第22期將列寧的經典文獻《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翻譯為《黨的組織與黨的出版物》(新譯并非無人質疑),通過將‘文學’作為一個特殊的言論領域從‘出版物’中分離出來,確認了‘創作自由’的合法性。這意味著,出版物仍然是政治的,因此必須是屬于黨的;而文學則可以是非政治的同時也可以是非黨的。20世紀80年代‘純文學’霸權的生成與《紅旗》雜志對于列寧《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這一經典文獻的重新翻譯有著直接聯系,也就是說通過它而對于文學重新進行了定義,將文學從黨的出版物分離出來。文學的非政治化是這樣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刻如此地界定和完成的。”7曠還說:“如果將‘純文學’看作是一種純粹文學內在的要求,而不將它與當時的政治實踐聯系起來,如果失掉了這一歷史脈絡,我們就失去了對于‘純文學’的正確理解。”8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文學的“去政治化”在80年代的時代語境中顯然是有其積極的意義的,當時“純文學”強調“去政治化”,強調“文學性”其實也是一種策略,主要的是對官方的高度政治化的文學觀念的反抗,于是西方現代派的文學藝術成為作家效仿的對象,文學開始拋棄內容轉而關注形式技巧方面,尤其是80年代中期,朦朧詩、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等相繼出現,造就了“純文學”的繁盛局面。
在80年代特定的語境中,文學的“去政治化”有其歷史的必然性。正如蔡翔所說:“在八十年代,我們對意識形態不會有如此復雜的認識。那個時候,我們把意識形態僅僅理解為一種主流意識形態,更具體一點說,就是極左政治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不僅控制了我們的全部生活內容,同時也控制了文學寫作,使文學僅僅成為某種政治主張的‘宣傳機器’,而所謂的‘再現’,只是再現了這種意識形態的虛假圖像而已。因此,在這一特定的歷史環境中,當時‘純文學’強調的‘非意識形態化’顯然有著相當積極的意義。它借此拒絕了極左的政治——意識形態對文學的控制,從而使文學得以獨立地表達當時時代的聲音。”9只是“純文學”在自身發展的過程中漸漸失去了繁華景觀,越來越顯出其局限性。因此,對“純文學”進行反思批判對于未來文學的健康發展是非常有必要的。
“純文學”在經歷了80年代的繁華之后,到了90年代,市場經濟的發展,消費文化成為新一輪的時尚,“純文學”在發展的過程中,其局限性也越來越突出,甚至成為新的阻礙文學發展的“僵化教條”。正如南帆所說:“可以看到,‘純文學’的概念正是在八九十年代的歷史網絡之中產生了批判與反抗的功能。這個概念從另一個方面切入了歷史。然而,歷史的辯證法就在這個時候啟動了。這個概念發生了影響之后,‘純文學’開始被賦予某種形而上學的性質。一些理論家與作家力圖借用‘純文學’的名義將文學形式或者‘私人寫作’奉為新的文學教條。他們堅信,這就是文學之為文學的特征。這個時候,‘純文學’遠離了歷史語境而開始精心地維護某種所謂的文學的‘本質’。”10這也就是列寧所說的,“沒有任何一種現象不能在一定條件下轉化為自己的對立面。”11因此,南帆呼吁,“我們沒有必要用‘純文學’的概念鎖死文學,鎖死文學與歷史之間的多條通道。”12
90年代以來,時代語境已經與80年代完全的不同了,“純文學”在發展的過程中固執的堅守著所謂文學的“純粹”本質,從而使得“純文學”在90年代脫離大眾,拒絕進入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公共領域,這樣,“純文學”就很有可能淪為孤芳自賞的“清高文學”。
那么,在反思過后,我們應該怎么做呢?蔡翔給出的啟示是:“一個概念必須依賴其特定的歷史語境方能得以存在,并且獲得它存在的合法性依據。一旦時過境遷,這個概念如果不能及時地調整自己的外延和內涵,就極有可能成為一種新的理論教條……。同樣,當中國進入九十年代以后,整個的歷史條件和社會關系都產生了劇烈的變化,當初‘純文學’概念賴以存在的某些具體的歷史語境也已發生極大的變化(比如傳統的現實主義編碼方式的圣化),這個時候,如果我們繼續自囿于‘純文學’概念,并且拒絕歷史新的‘召喚’,就極有可能成為一個新的文學的教條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13李陀在《漫說“純文學”》中也說:“由于對‘純文學’的堅持,作家和批評家沒有及時調整自己的寫作,沒有和九十年代急劇變化的社會找到一種更適應的關系。”14根據他們的說法啟示,“純文學”在90年代及其之后的語境中發展的新可能就是要接受歷史新的“召喚”,接受時代新的要求,重新擔負起文學介入現實的使命。
“純文學”在80年代拋棄政治的做法是當時歷史的必然要求,而到了90年代,時代語境變了,“純文學”依然固執的拋棄政治,連帶著拋棄與政治相關的一切,這樣“純文學”就拋棄了人民群眾,脫離了時代,遠離了現實,留守住的僅僅是個“純”字而已。而“純”的表現就是遠離政治,遠離意識形態,只關注其自身。這樣的“純文學”只能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封閉在自設的牢籠中。
文學是人學,而人是社會性的,文學既然要關注人性,就不能將自己束之高閣,“純文學”不應該只是一味向上的,適當的也應該要向下看。找到與“底層文學”的相關性,重新擁抱政治(此處的政治相當于廣義上的社會),介入現實。正如李陀提出的“以文學的獨有方式對正在進行的巨大社會變革進行干預。”15我們的文學需要重新“向社會發言”,需要重新關注人民的命運,關注時代的發展,這樣的文學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學,人民的文學。同時,如張寧所說,文學依然需要“看守人”16,來守住文學的生命活力之根。
通過以上的梳理和分析,我們了解到文學曾經與政治結盟有它的歷史合理性,文學與政治的脫離也有它時代語境的必然性,如今,文學要重新回歸政治正是時代對它的新“召喚”。如此這般,方能重新喚活文學的生命力,文學的發展才會有嶄新的未來。
注釋:
1.4.7.8.曠新年:《文學與政治——從竹內好對魯迅的詮釋出發》,《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
2.5.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第13頁,第134-135頁.
3.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頁.
6.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5-866頁.
9.13蔡翔:《何謂文學本身》,《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6期.
10.12南帆:《空洞的理念——“純文學”之辯》,《上海文學》,2001年第6期.
11.列寧:《列寧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02頁.
14.15.李陀:《漫說“純文學”》,《上海文學》,2001年第3期.
16.張寧:《現代傳統、公眾期待與文學的內部秩序》,《鄭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