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
零
幼小歲月,江湖是我心中懵懂的影子,只記得黑暗而靜默的電影院里,白色幕布下映襯出并不真實的刀光劍影。
后來大約上學了,江湖是郭靖、是黃飛鴻、是霍元甲、是陳真、是許文強,是千千萬萬并不存在于現實,卻長久佇立在人心的形象。那時,我并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是俠,但有一種力量吸引我,他們舉手、投足、頓挫、淚滿前襟,都是俠義之舉。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江湖兩個字猶如心中高懸的一柄利刃。漸漸我懂得了家國大義的重量,知道了憂國憂民的操勞,也明白了熒幕里的俠客們雖然不是真的,俠義二字卻振臂高呼著這個時代缺失的純良。
長大了,以前的舊事都不再說,少年時的江湖夢被我深埋在心里,刀光劍影的俠客行,也在漸行漸疏的現代都市與田園生活的巨大反差下不再多提。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和平時代里,可還需要江湖,需要扶危濟困的大俠?
千寵萬幸,有一個機會與李仁港導演交流,我們聊了許久,談藝術、談武學、談文、去、談江湖、談俠心,似乎被我深埋許久的江湖情懷被他重新喚醒。在那個下午,電波的一端在北京,一端連接香港,兩個彼此陌生的人,不知不覺間,就演繹了一場春秋。
那些相識栩栩如生的大俠們,事到如今,可還安好?
壹
為了籌備這次對話,翻看李仁港導演的資料我才發現,原來兒時看過的那么多武俠片很多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我說,李導,您近20年的電影我基本都看過,很多角色都歷歷在目。他回答,這并不能代表什么,因為這些電影和形象,只是我心目中江湖一個微小的縮影罷了。
我問了他一個問題:“您最想拍的一種‘江湖帶有什么情愫?是《臥虎藏龍》中的鐵漢柔情?是《十面埋伏》里畫卷般美麗的林海雪原?還是《七劍下天山》中描繪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李導聽了之后說:“這些都是形式,并不是江湖本來的面目。”
《天將雄師》的故事題材是如何確定的?
最開始是成龍大哥找我,想找個項目一起合作拍片,這是幾年前的事情。本片中涉及到羅馬軍團的部分其實是不謀而合,因為我當時已經開始著手創作一部這樣題材的劇本了,也收集了不少資料,雖然沒有決定幾時開拍,但這個事件是隨時可以提上日程的。
成龍大哥找我聊天告訴我,好萊塢一位很有名的導演也想拍攝一部類似題材的電影,也邀請了他,通過談話發現我們對這個題材都有很濃厚的興趣,于是立刻決定要拍攝這部作品。
您對武俠片有獨到的見地,代表了一種武俠片的套路,而成龍大哥的功夫片又是一種套路,這次兩種套路會不會有分歧?
無論是成家班也好,洪家班也罷,他們的武術風格都不能只有一種固定的形式,針對不同的戲,武術風格都會有所不同,你看我今天拍的《天將雄師》是這樣的感覺,那我拍《鴻門宴》和《錦衣衛》又是另一種感覺。武戲要為劇情服務,要按照故事發展規劃。說我李仁港是不是有固定一套的,拍戲永遠不能改,這是很糟糕的評價。好比這部《天將雄師》,同時也是一部戰爭片,觀眾會在電影中看到不同地域的武術風格,有中國的、有羅馬的、有兩域三十六國的,各不相同。我、成龍大哥、成家班,全組人員都要為這個戲服務,不能標榜“我是誰”,因為我有特殊的套路,我一定要這樣拍,這是很糟糕的合作形式,我跟成龍大哥都沒有這樣做,這次合作也很愉快。對我來講,武俠不是套路而是種精神,我們看以往成龍大哥的功夫片中,他所扮演的角色會帶一些幽默感,有些人會問這算是武俠嗎?我告訴他們這是,你們會看到一進文戲,這些角色就變得深沉了下來,也充滿了俠義感、講義氣,這就是武俠,并不是“拿著刀”的人才是武俠。
貳
《天將雄師》于春節檔上映,如今票房已接近七億大關。我問李導,是什么樣的組合激起了如此叫座的化學反應?李導想了想說,他的看法一向很單純,故事好自然票房好,就努力拍出好看的故事就好了。
這部電影里,李仁港導演還兼任了美術總監~職,片中觀眾所看到的所有場景中的道具、服裝、哪怕是墻面的花紋,都是由李導領銜下制作完成的。李導表示,如此復雜而繁瑣的工作雖然很累,但能夠保證每個細節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寫作劇本時也可以邊寫邊在腦海里構思場景設置,量力而行,沒精力或無法完成的部分,絕不寫進劇本里。
當然,我們看到影片中精巧地道具設計和背景里實打實的場面,都有賴于李仁港導演踏實的美術功底與藝術造型能力。李導自幼修習書法和國畫,師從香港著名畫家范子登先生,在范先生的熏陶下開始接觸中華古典美學。李仁港善寫實、也善山水,與我談石濤、談朱耷、談張大干、談黃公望、談他的童年趣事。他說小時候先生教畫蓮花,每日提筆就要畫五百朵姿態各異的蓮花,每片花瓣只要兩筆勾勒,線條、形態、弧度、輕重,所有對一朵花賦予的情感都在這兩筆中見功力。
這一瞬間讓我想起《愛蓮說》中的描繪: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李導同我說到中國電影的一些弊端,說到很多人急于求成,失去了勤勤懇懇的務實心;說到了他外出游學時的經歷,越是離鄉曠遠越是偏愛中國文化,說到他不僅熱愛美術,還是一位內家拳高手,就在受訪當日清早還在練拳,也取得過香港本地舉行的武術比賽第三名,年輕的時候叫的士去片場,司機會把他誤認為是武行。
李導還談到武學、美學與做人之間的融會貫通,談到天下禮法皆為互通,寫一幅字、練一套拳、拍一部電影,都能體會到相同的心境。
有些人說武俠電影走向沒落了,以后就沒人會看了,李仁港說不會,他還會堅持拍下去。我也是這么想的。李仁港出生在一個重新定義武俠的年代,在那個年代里,每天電視、廣播、報刊里鋪天蓋地都是武俠作品,身心沁染著來自江湖的力量,似乎與身俱來地就對武俠片產生一種親近感。
他相信,隨著閱歷的增長、人生經驗的豐富,隨著技術不斷革新,勢必會助力未來的武俠片在演繹方式上有更多,變化。
叁
《天將雄師》的制作成本高達四億元人民幣,拍攝時哪些部分的投入會多一些?
當然演員片酬會占據一部分,畢竟有這么多A-class的國際級演員。除此之外的我們還搭建了大量真實場景,制作了大量道具,也占據了不少部分資金。我一向主張有多少錢就吃什么菜,但像這種題材的作品,它的投資一定少不了。投資少拍出來格局小,比如說片中我們搭建的羅馬城實景,如果只是簡單的幾個局部,沒有大場景、不舍得投入資金,外國人看了會笑話,說我們中國人拍的電影太小氣。如今有很多電影里使用千篇一律的場景,那些被用了無數次的影視城里搭建出的假景,觀眾看到了會跳出來說:“這個場景我在別的電影里也見過。”難怪有些外國電影人說中國人拍的不是影院電影,而是電視電影。
我的電影格局一定要跟別人的都不一樣,中國導演拍羅馬就是和外國導演拍羅馬不一樣,我片中抓住的重點、抓取細節的方式都與外國導演不同。
為了營造3D效果,是否需要為3D觀影設計特殊的鏡頭?
這是肯定要有的,我對本次《天將雄師》的3D效果是很滿意的,3D拍攝用的是臺灣的團隊,后期制作也在臺灣完成。但也考慮到尺度和平衡兩個因素,沒有為了追求3D效果而去故意設置太多鏡頭分散觀眾的注意力,讓觀眾們在看到3D效果時覺得很過癮但又不會失去看歷史題材的熱情。3D炫技太多反而會失去古裝的實相:所以有的時候,某個鏡頭明明可以拍得更有沖擊力我也會掌握尺度而放棄,全片每個鏡頭我都會逐一把關。
每位書畫家都有自己的堂號,張大干與張善子昆仲創立“大風堂”,李仁港恩師范子登先生堂號日“錯堂”,李導也有自己的堂號,他起名叫“流沙堂”,意如流沙一般,隨勢而動又不落窠臼。
得知“流沙堂”緣起我的一個問題,我問他,李導您的作品中是否更偏愛帶有“大漠”、“風沙”這種古樸蒼涼的情愫?他說是的,繼而聊起“流沙堂”,也說了不少關于他所信義的“流沙道”往事,李仁港用十六個字描述了“流沙道”的主旨:靜如山岳,動可吞川,兵無常勢,御風而變。十六個字的人生信條涵蓋了太多情懷,這么多年來他也一直是這么貫徹的,我可以透過這十六個字看到一位踏踏實實做事的香港電影人,在一個繁華又浮華的世界里,安然靜守他一隅內心凈土。
肆
《天將雄獅》與《見龍卸甲》《錦衣衛》《鴻門宴》都是武俠題材,但又彼此有什么不同?
開拍之前我要先了解成片后電影的主打市場在哪里,大家也都知道,邀請了這么多國際級明星,《天將雄獅》一定會在世界范圍內大規模公映,今年六月這部戲就會在北美上映了。
所以,在開拍前我要把國外市場的因素也考慮在內。這就意味著我不能拍一部純粹的、完全中式的武俠片,因為拿到美國去文化差異會導致當地的觀眾看不懂。我希望這部戲的內容,每句話、每個段落,東西方觀眾都能欣賞,現在影院里看到的版本就是經我平衡過的調子,這個調子,是兩個國家的觀眾都能懂的。
如何解決這個差異化問題,我的辦法是“談情不寫史”:注重人性和友情,少說歷史的因果。因為人性的善惡觀是全世界共通的,而這段歷史不具備連續性,也不會被所有觀眾感同身受。于是,這部戲我強化故事、淡化歷史,大家知道這是遺失歷史中的一段軼聞,是考古發掘整理出的歷史碎片拼接出的可能性,這就夠了。
這天下午,李導和我聊了很多人,這些人都有一顆俠義之心,即使不披上古人的外衣,留著辮子或身著長袍,提著刀劍或跨騎白馬,外在的形式都不能定義一個人是不是俠客。我開玩笑說:并不是所有站在大漠里身穿大氅提著彎刀的人都是俠,也有可能是土匪。
我們聊譚嗣同為了家國大義慷慨赴死的俠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豪情:聊秋瑾是女中豪杰、巾幗英雄,儒土思投筆,閨人欲負戈的堅定;聊林則徐的清廉,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豪邁。
我們聊成龍,李導講了個小故事:在甘肅的外景地,劇組深處沙漠腹地拍攝,有一天開拍前,攝影師指揮場工鋪設軌道,鋪軌的過程中發現有沙地里一株雜草擋住軌道路徑,場工舉起鏟子就要把鏟掉,成龍大哥攔住他問:“你這是要干什么?”場工回答:“這株草擋住路了,我打算給鏟掉。”成龍大哥笑著說:“人家在沙漠里能長出來已經很不容易了,就讓他活下去吧。”說完幫著場工一起重鋪軌道,避開了那一株雜草。
李導說完這里頓了一下,問我:“難道這不是俠義之舉嗎?這就是俠。”
伍
文武雙全,這是我對李仁港導演的評價,若是在心目中向一輩古人看齊,我想這個人,大概就是辛棄疾吧。同樣的文武全才,同樣的兼懷天下,所萬幸我們生活在太平盛世,免去了金戈鐵馬、枕戈待旦,但在電影里,我一樣能感受到他們相同的情懷: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
在李仁港導演給徐克導演的信中,他寫道:“這么多年來,看你的電影,你身邊的人不懂你孤獨,不懂你堅持,不懂為什么英雄如此穿衣便是俠、如此執劍便是俠、如此言語便是俠,若要說懂你,我李仁港是第一人。”
通往真理的道路是寂寞的,特別是武俠電影的這條路,近年來幾乎越走越窄了。我并不能斷言每條夢想的道路都是康莊大道或曲徑羊腸,也不能在他兀自求索的路上給予多少支持,但我們都是有一顆俠義心、做一段江湖夢的人。
我知道,通往真理的道路太窄,所以上帝讓大多數人選擇平凡。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英雄和俠客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詞匯,英雄過于疏冷,俠客卻是有血有肉,英雄似乎是西方漫畫中的超人,而“俠”字才符合中國人的定義。《史記·游俠傳》中道:所謂言必行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千里誦義者也。茍悅曰,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于世者,謂之游俠。
我想,這是對“俠”字最深沉的表達,也是對許多年許多年以來李仁港導演所塑造的熒幕形象最忠實的映照。
如果說我小時候一直向往的江湖是他不斷編織的謊言,我愿意選擇相信。
并且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