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2014年8月,家在兵團第三師圖木舒克市的木扎帕夫婦,決定報名參加師里組織的勞務輸出,去廣東東莞“綠洲鞋業”廠務工。幾個月來,他們的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決定
木扎帕將這看成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這讓父親始料未及,母親則哭了。木扎帕決定離開圖木舒克。
去東莞,5000多公里之外,廣東對口援建圖木舒克的那個城市。那里有個名叫“綠洲鞋業”的工廠,可以為他提供工作。
這個剛滿23歲的維吾爾族小伙子,此前從未離開過新疆,最遠只到過1000公里外的伊犁。14歲小學輟學后,他斷斷續續學過電工和汽修,時常賦閑在家,2010年結婚之后,仍是沒有正式工作。
這一次,木扎帕決定改變。他想多掙些錢把日子過好一點。畢竟,除了老婆,家里還有個兩歲多的女兒。
圖木舒克由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建立,2004年正式掛牌,實行師市合一管理體制,下面沒有“鄉鎮村”之分,代以“團、連、排”。木扎帕家位于51團10連,父母皆為農民,還有個15歲的妹妹,正念初三。家中主要經濟收入依賴于12畝土地,一半種棉花,一半種玉米,每年產出兩三萬元。父親吐生去年意外摔斷了右腿,下不了地,就買了個二手轎車“跑野的”,每天能掙個四五十元補貼家用。
在建市剛滿10年的圖木舒克,就業機會“貴如黃金”,要么念完大學考公務員,要么學一門手藝到團場的巴扎(市場)擺攤。木扎帕兩樣都不具備,日子難免過得含糊。
2014年7月底,他從岳父處得知,師里要組織勞動力去東莞。此類勞務輸出新疆其他地方早已有之,在圖木舒克卻是頭一遭。第三師5月份向下屬團連下發通知,要求自由報名,到木扎帕獲悉時已臨近截止。他“興奮得快跳起來”,當即決定要去。盡管當時他對東莞的印象,只是團場諸多援建標語中“兩個比較好認的漢字”而已。
岳父艾尼瓦爾是10連副連長,他也認為這是個好機會,鼓勵木扎帕夫婦都出去見見世面。木扎帕的妻子熱比姑她舍不得女兒,卻更不放心丈夫,最終答應隨行。
8月3日晚飯時,木扎帕把去東莞的決定告訴了自己的父母。
“很突然,媽媽直接就哭了。”妹妹阿爾孜古麗還記得,父母一開始都不同意,一方面因為哥哥為家中獨子,從未出過遠門,另一方面則覺得哥哥的孩子還小,需要陪伴。阿爾孜古麗讀的是雙語學校,漢語講得很流利,成績能排到全班第二。她支持哥哥嫂嫂去東莞,因為她也盼著有一天能到口內(內地)上大學。
木扎帕很堅持,將這看成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這讓父親吐生始料未及。吐生說,木扎帕年少時調皮,書沒念好,后來當學徒也不認真,婚后還無法獨立養家。這次見兒子如此堅定,他心中感動,遂反勸妻子,“兒子都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讓他去吧。”
兩天后,木扎帕夫婦都報了名。體檢,培訓,8月17日就得按師里統一安排出發。
母親尼亞孜汗卻一直不同意,甚至因此責怪親家。但兒子去意已定,她雖然經常一人躲著落淚,還是堅持到巴扎給他購置箱包和新衣服。阿爾孜古麗說,母親還特意準備了維吾爾族藥茶,可以治感冒。
鞋廠生活
被接到東莞安頓下來的木扎帕夫婦,很快就發現了“奇怪的事”:天亮得好早,也黑得好早。東莞與圖木舒克有兩個多小時的時差。早上8點多,木扎帕夫婦已經在綠洲鞋廠的流水線上工作了一個多小時,圖木舒克的天才剛剛亮開。此時,母親尼亞孜汗會帶著小女孩在廚房忙碌,父親吐生仍在睡夢中,妹妹阿爾孜古麗開始梳洗,準備上學。晚上10點,木扎帕夫婦上床準備睡覺了,老家的親人才剛吃上晚飯。
每次晚間通話,木扎帕總能從電話那頭聽到維語電視劇的臺詞。父母都愛看軍事片。但木扎帕不知道,如今父母還喜歡看新聞。阿爾孜古麗說,父母總想從新聞中找出任何與東莞有關的消息。“有一次在電視里聽到東莞發生一樁車禍,媽媽擔心得要命,急著問爸爸是不是哥哥那里。”
初到鞋廠的一個月里,木扎帕并不適應。在老家,他通常會睡到超過12點,但在東莞,他6點就得起床,如果遲到,則面臨50-100元的罰款。被罰過兩次之后,木扎帕在手機上多設了幾個鬧鐘,逼迫自己習慣早起。
帶隊干部艾比班坦言,問題遠不止時差。有人不習慣東莞的濕熱,一來就感冒了;有人把工廠的自來水當老家的井水喝,連續幾天拉肚子或胃痛;還有的女孩子半夜想家,甚至哭出聲來。
熱比姑也哭過。雖然工廠給夫妻安排了單獨的房間,但她在家習慣了摟著女兒睡,懷里突然空了,一時難以接受。每當此時,木扎帕就給妻子唱歌,讓她安心。最終,兩人都慢慢適應了。熱比姑說,鞋廠的工作比在家里拾棉花輕松許多,每個月還能掙兩三千元,值得好好干。
夫婦倆每周工作六天。輪休那天,木扎帕喜歡帶著熱比姑去附近的赤嶺公園劃船,或者看野生動物。他說,那些都是以前從未見過的事物。熱比姑最熱衷的則是逛街,東莞有好多漂亮衣服,而且比老家便宜。到11月初,她已拉著丈夫去了三趟虎門黃河時裝城,買了兩雙鞋,一個包,三件外衣。
“你看這件,在圖木舒克得賣150元,在這兒才花了30元。”熱比姑指著一件牛仔褂,笑得很甜。
木扎帕說,最初覺得什么都新奇,出門東張西望。有時外出,他們會遭遇一些異樣目光。有一次,他在公交車上剛坐下,旁邊的人就起身站到了別處。
“我們絕大多數新疆人都是友善的,也希望跟其他民族交朋友。”木扎帕夫婦不會把這些告訴父母,但這恰是父母最擔心的地方。父親吐生說,《古蘭經》是引人向善的,不會教人作惡。“我很害怕他們在外面接觸到那些人,對自己不好。”
雙城“古爾邦節”
2014年10月5日,古爾邦節。這是木扎帕夫婦第一次在外過節。
此前幾天,母親尼亞孜汗打電話催促兩人回家,當得知他們不回家過節,她甚至有些氣惱地說,“你們以后都不要回來了。”木扎帕夫婦都明白,那不是母親的本意。
在圖木舒克,木扎帕的父母提前三天就開始準備過節事宜:到巴扎買糖果、核桃、巴旦木、紅棗等貨品;每人置辦一套新衣服;家中每個角落都要打掃清洗一遍;最重要的,挑選一只節日當天宰殺的肥羊。
阿爾孜古麗說,古爾邦節當天,全家人早上8點就起床了。第一件事是沐浴,然后穿上新衣服。父親得趕去連里的清真寺參加聚禮,她和母親則在家準備抓飯、油炸馓子、馕等食品,并把干果裝盤擺上桌。父親聚禮后,還得到爺爺奶奶的墳前去打掃、祈禱。回家后,開始宰羊,準備烤羊肉、燉羊肉等菜品。阿爾孜古麗最喜歡的環節就是去親戚家拜訪,“他們會給我過節錢,每年都能得到好幾百元”。今年,她得了300多元,少了哥哥木扎帕那一份。
在東莞綠洲鞋廠,木扎帕夫婦是跟維吾爾族工友集體過的節。
第三師從圖木舒克派了領導到廠里慰問,每人發了900元過節費;工廠單獨給維吾爾族員工放了假,女工們提前一天就開始做麻花和油炸馓子。古爾邦節當天早上,帶隊干部專門從外地請來阿訇,帶著工人們在籃球場做了禮拜,然后宰羊,做燉羊肉和手抓飯。
到了晚上,木扎帕夫婦和工友們聚到鞋廠的小KTV中,載歌載舞。木扎帕說,他最喜歡阿卜杜拉江和買明江的歌,唱了兩首。而熱比姑嘗到了圖木舒克沒有的火龍果和柚子,只可惜東莞的葡萄和蘋果沒老家好吃,水太多,不甜。
當晚,夫婦倆分別給自己的父母打了電話,送去祝福。此時,尼亞孜汗已不再生氣,給他們都說了“古爾邦節快樂”。
然而,木扎帕仍有遺憾,古爾邦節當天,他沒打通“小趙”的電話。
小趙是木扎帕在圖木舒克唯一的漢族朋友,兩人年齡相仿,“也是最好的兄弟”。兩年前,木扎帕與小趙一同做汽修學徒,一見如故,形影不離。木扎帕教小趙維語,小趙教木扎帕漢語。木扎帕學著用漢語說“我愛你”、“你是哪里人”、“你的煙多少錢”等句子,然后回家炫耀。小趙則經常帶著禮物到木扎帕家拜訪,還參與過他家古爾邦節的慶祝。兩人曾約定,等小趙結婚,一定大醉一場。
2014年6月,小趙突然離開了圖木舒克,去庫爾勒修路。兩個月后,木扎帕到了東莞。兩人由此斷了聯系。
講完與小趙的故事,木扎帕有些傷感,哼了幾句《等一分鐘》的歌詞,那是小趙曾教他的漢語歌。
未來
熱比姑想回團場開個服裝店,木扎帕則想得更遠
如今,木扎帕已完全融入了鞋廠的生活。
每天來到生產線,他都會笑著拍拍旁邊漢族工友的肩膀。他喜歡帶上個錄音機,把聲音調到最大,然后伴著旋律給來到身前的每一雙鞋系上鞋帶。他的組長戚太民說,“這個維吾爾族小伙挺開朗,喜歡交朋友,我們打籃球也經常叫上他。”
到了飯點,木扎帕會第一時間沖向清真食堂,打兩份菜,等熱比姑來一起吃。同時,他也對“抽煙”、“私自玩手機”、“不穿廠服”等罰款項目爛熟于心。他說,在鞋廠工作幾個月后,才知道老家生活的懶散。
熱比姑也熟練掌握了“用電器給鞋子繡花”的技能,10月份還拿了全勤獎。她覺得難受的只有兩件事:一是思念女兒,“好幾次夢到她”;二是吃不到老家那種烤羊肉和抓飯,“都快想死了”。
不久前,木扎帕夫婦去了深圳西涌,與維吾爾族工友一起看海。熱比姑稱,那是對心靈沖擊最大的一次出行:此前從未見過如此寬闊的水域,沙灘上,男女老少都穿著泳衣在游戲。
木扎帕也對此印象深刻,不過他更喜歡海天相接的景象。他很想下水游幾圈,終究沒好意思。
夫妻倆已商定,先堅持在綠洲鞋廠干滿一年,爭取存到3萬元。如今,他們已經存了4000元。熱比姑的夢想是回團場開個服裝店,就賣東莞這些漂亮衣服。木扎帕則想得更遠,他認為如果發展得好,可以把女兒接來東莞讀書,然后留在這里生活。他還希望妹妹能認真學習,爭取到口內念大學,未來找個好工作。“我妹妹從小就想當醫生,希望她可以成功。”
木扎帕還不知道,妹妹的夢想其實已有了些變化。她決定,長大后要在警察、醫生、老師三種職業中選擇,而最想做的是警察。她說:“可以抓更多的壞人。”
我們到木扎帕老家采訪是11月初,阿爾孜古麗當時正請假在家幫母親摘棉花。一望無垠的地里,雪白的棉花零星點綴在黃土和黃葉之間,她和母親輕輕捻掉那抹白,迅速放入口袋。此時,木扎帕的女兒與小伙伴就在棉花地里嬉鬧,陽光打在臉上,盡是天真的笑。
對于未來,母親尼亞孜汗可沒太多打算,現在她心里只有一個念想:兒子趕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