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缺失與失真的世界
——論莫言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的人物形象

⊙羅思琪 周春英［寧波大學，浙江 寧波 315211］

愛的缺失與失真的世界
——論莫言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的人物形象

⊙羅思琪 周春英［寧波大學，浙江 寧波 315211］

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意蘊豐富的黑孩形象，折射了作家的童年記憶，透視了作家對社會人生的深刻思考。本文試運用兒童視角，淺析黑孩這一藝術(shù)形象及所反映的社會話語關(guān)系。

黑孩 兒童視角 愛的缺失 話語權(quán)力

發(fā)表于1985年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在當年的學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用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的話說，是“評家蜂起，各擅其妙”①。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很簡單，故事也不復(fù)雜：描寫了一個在“文革”期間某水利工地上，主人公黑孩與小石匠、菊子、小鐵匠、老鐵匠之間的一系列故事。雖然作者在寫這篇小說時說：“并沒有想到要譴責什么，也不想有意地歌頌什么。”②但在文章的字里行間，特別是對筆下主人公黑孩冰冷的現(xiàn)實世界和靈動的夢幻世界的勾勒中，依稀透露出作者對那個年代的厭惡以及對生命存在的無盡悲憫和深度思考。

所謂兒童視角，是“小說借助于兒童的眼光或口吻來講述故事，故事的呈現(xiàn)過程具有鮮明的兒童思維的特征，小說的敘述調(diào)子、姿態(tài)、結(jié)構(gòu)及心理意識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選的兒童的敘事角度”③。“兒童視角”是莫言小說的一個重要敘事策略，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敘事方式之一。《透明的紅蘿卜》借助黑孩“又黑又亮”的眼睛，從兒童單純的眼光來審視鄉(xiāng)村、成人話語世界和人類生存境遇，可謂是莫言敘事方式走向成熟的奠基之作。在此之后，莫言創(chuàng)作了許多兒童形象，如《枯河》中的虎子、《紅高粱》中的“我”、《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

一、誰是黑孩？

這個問題似乎不是問題。在文章開篇已有介紹，黑孩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頭很大，脖子細長，赤著腳，光著脊梁，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可以看出，黑孩是個營養(yǎng)不良又飽受虐待的孩子。但他到底又是誰呢？小石匠喊他“黑孩”，公社劉副主任叫他“瘦猴兒”。正如，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黑孩”只不過是個代稱，沒有具體的名姓。這意味著在社會關(guān)系中，黑孩沒有一個確切的自我身份，更不必說社會話語權(quán)了。因為作為兒童，這份言說的話語本來就少得可憐。另外，借小石匠之口，我們還知道黑孩沒爹沒娘，跟著后娘生活，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棄兒。關(guān)于黑孩的這些種種描述，給人的初步印象是可憐、悲慘。黑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弱者，沒有社會身份、無依無靠，處于社會關(guān)系的最底層，任人欺負、凌辱。如“小石匠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黑孩努力地配合著小石匠的敲打，忍著疼，一聲不吭。這一系列的動作，透露了黑孩為了生存的堅忍和內(nèi)心的早熟，知道怎樣去適應(yīng)生活。

那黑孩又代表著什么呢？最為常見的解釋是，他是那個時代的縮影，而這種解釋可謂是萬金油，放之四海皆準；另一種解釋則是，黑孩就是莫言自己。不少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其童年經(jīng)驗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現(xiàn)當代作家中如蕭紅、張愛玲、蘇童、余華等，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童年經(jīng)驗的影響，在小說中都不約而同地采用兒童視角，書寫童年記憶,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的兒童形象。莫言就是其中之一，黑孩的經(jīng)歷是作家童年記憶的投射。從莫言童年經(jīng)歷看，莫言兒時生活在極度饑餓貧乏的鄉(xiāng)村，缺少愛而孤獨。曾參加過水利工程修建，因偷紅蘿卜被抓而被百人批斗，這些經(jīng)歷都在小說中黑孩的身上都得到了映襯。莫言也曾說過：“如果要我從自己的書里抽出一個代表自我的人物，這個人物就是《透明的紅蘿卜》里的黑孩。”④但上述的兩種解釋一個過于宏大，一個過于狹窄，都是莫言創(chuàng)作動機的一部分。總的來說，小說中黑孩這一形象在表層上反映了作家的童年經(jīng)歷、童年印象，但是在更深的層面上則反映出在那個高度集權(quán)的大時代中，對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和思考。

二、兒童視角下的兩個世界——現(xiàn)實世界和夢幻世界

童年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美好、純真、夢幻的代名詞。而對于黑孩來說，卻并非如此。黑孩的童年是一個鏡像的世界，一面是冷酷悲慘的現(xiàn)實世界，即成人世界；一面是美好幸福的夢幻世界，即兒童世界。這兩個世界的交織形成了現(xiàn)實世界與夢幻世界、成人話語與兒童話語的這種兒童視角中的復(fù)調(diào)詩學。

（一）缺愛的世界——現(xiàn)實世界。在20世紀70年代，物質(zhì)的極度匱乏，早已使人們?yōu)榱松娑兊寐槟荆痪竦母叨蓉毞Γ彩谷藗冏兊么直伞：诤⒕蜕嬖谶@樣的環(huán)境中，無憂無慮的童年離他很遠，在現(xiàn)實的境況下，黑孩如啞巴般一語不發(fā)。他真是個啞巴嗎？透過小石匠的講述，我們知道黑孩并不是生來就是啞巴，以前黑孩是很有靈性的。“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生活的不幸讓黑孩的話越來越少直至沉默無語。

黑孩的這種不幸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家庭中愛的缺失。母親的早逝、父親的未歸、物質(zhì)的匱乏早已使黑孩又黑又瘦，而后娘的酗酒虐待，對他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沒有一絲溫暖可言。另一方面則是社會群體中愛的缺失。在黑孩的眼中成人世界里除了菊子，其余多是冷漠、粗暴的，讓人感覺不到善意。如在小說中的隊長是飛揚跋扈，一張口就罵的“老老少少眼巴巴地望著隊長，像一群木偶”。“這也算個人？”劉副主任捏著黑孩的脖子搖晃了幾下，黑孩的腳跟幾乎離了地皮。在黑孩的所見所聞中，向我們展示了在當時的政治體制下，當權(quán)者如大隊隊長及劉副主任這類干部的絕對話語權(quán)威，他們用粗俗的語言彰顯著霸權(quán)。與之相比，處在底層的群眾，是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的，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更不用說黑孩了。在這種兒童視角下，其實還隱藏了成人視角，作者只是借助兒童單純和天真的眼光看到成人世界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表面上是黑孩的所看所聞，但其背后卻是成人敘事者的聲音，是滲透著成人敘事者對人生境遇、生命歷程的理性審視和深刻體悟。這種敘事策略的選擇是莫言找到的一種獨特的言說方式。

（二）失真的世界——夢幻世界。在現(xiàn)實世界中，黑孩找不到快樂，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這種沉默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語言能力的喪失，反而給了黑孩超于常人的感官感覺——聽覺和視覺，將黑孩帶入了另一個奇妙夢幻的世界。正所謂上帝給你關(guān)上一扇門的時候，同時也給你開了另一扇窗。

在這個夢幻的世界里，黑孩不再是灰暗的，他猶如精靈般靈動有生氣。這個世界是色彩斑斕的，黑孩通過眼睛看到了“金光閃閃的紅蘿卜”“橘黃色的落葉”“紅色的嘴”“火紅色的運動衫”“深紅色的菊子”“淡黃色的小石匠”，這些色彩的疊加，使得意象具有了失真的效果。在現(xiàn)實世界里，紅蘿卜怎么可能是金色的呢？小石匠又為什么是淡黃色的呢？失真的意象形成了一種強烈的藝術(shù)張力，給人帶來了魔幻的感覺，是一種壓抑過后的釋放。

在這個夢幻的世界里是沒有疼痛和壓力的。黑孩插上感官的翅膀，聽覺被無限放大，仿佛尋找到了遠離現(xiàn)實、遠離壓迫的出口。當劉副主任訓(xùn)話時，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聽到黃麻地里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稈，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這是大自然的歡樂之聲，黑孩通過傾聽自然來擺脫現(xiàn)實中語言的傷害，達到心理的慰藉。同時放大的聽覺也消解了痛感：“后娘將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熱乎乎的感覺。”打屁股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疼痛也便因此隨聲音遠離了自己的身體。由此，具有神秘色彩的感官成了黑孩的現(xiàn)實避難所，借此來反抗成人世界，對已固有的成人話語進行顛覆。

三、對愛的渴求及尊嚴的維護

黑孩一直都是孤獨的，一直都活在“這也算個人”的陰影里。由于愛的缺失，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世界還是在夢幻世界，內(nèi)心早熟的他都極力維護自我尊嚴并強烈渴望被愛，但黑孩維護尊嚴和愛的方式卻是用自虐這種極端的方式。

為愛而自虐。溫柔善良的菊子姑娘的出現(xiàn)，讓在冰冷世界里的黑孩得到了一絲溫暖。菊子把黑孩當成弟弟一樣看待，不時地關(guān)心他，這使黑孩看到了希望，喚醒了黑孩作為人的意識，因此，黑孩十分依戀菊子，珍視菊子的手帕。而當菊子不來找黑孩時，黑孩在沉默之下，內(nèi)心是無比渴望和焦慮的，從而自虐般的“赤手拾起滾燙的鐵鉆”，希望能博取菊子的同情，引起菊子的關(guān)注。黑孩卑微地渴望著這種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愛，可惜最終卻給菊子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黑孩也用自虐的方式博取強者的關(guān)注，以贏得自尊。如“黑孩垂著頭走到鉆子前，伸手把鉆子抓起來。他聽到手里‘滋滋啦啦’地響，像握著一只知了”。黑孩這樣的壯舉連小鐵匠都一愣，他撿起滾燙的鉆子是對小鐵匠的反抗，證明自己的尊嚴。這種殘忍的自虐方式往往是弱者對強者絕望的抗爭，即使付出慘重的代價也在所不惜，這種行為的背后是像黑孩這樣的弱勢群體對無情社會的控訴。

四、結(jié)語

莫言讓我們看到了追逐透明紅蘿卜、追逐夢想的黑孩。但蘿卜還是那個蘿卜，作者讓他們找透明的蘿卜卻沒讓他們找到。這個世界的冰冷與嚴酷是如此令人不安地展露無遺，讓我們不得不面對，卻又無法逃避。

莫言運用兒童視角這樣的敘事策略，折射出不同于兒童世界的單純、純真，成人世界是具有一定權(quán)利秩序的，在這種話語權(quán)利下，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普遍的生存困境，特別是對孩童來說，愛的缺失及社會的擠壓都給孩子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損傷。

①雷達：《馮立三其人其文》，《文論報》1987年第6期，第11頁。

②徐懷中：《有追求才有特色——關(guān)于〈透明的紅蘿卜〉的對話》，《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③吳曉東等：《現(xiàn)代小說研究的詩學視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年第1期。

④莫言：《小說的氣味》，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羅思琪，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一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導(dǎo)。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