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麗真 周春英[寧波大學,浙江 寧波 315211]
時代的寓言
——論余華小說《第七天》的現實意義
⊙化麗真 周春英[寧波大學,浙江 寧波 315211]
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出版后得到了兩極分明的評價,批評者和贊揚者大都共同立足于作家處理現實和文學兩者之間的關系方面,批評者認為《第七天》是余華對舊聞的粗糙加工;贊揚者則認為《第七天》的搜集舊聞的創作形式深深地表現了當代作家對一個時代的無奈,這正是余華對現實恰到好處的表現。本文從《第七天》對余華之前作品中文學母題苦難與溫情的承續、改變來加以分析,進而探討該作品對時代的現實意義。
苦難 溫情 承續 改變 現實和創作
2013年6月,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一經面世便得到了讀者不同的評論。批評者認為,《第七天》是闊別長篇小說七年的余華用一些舊聞簡單地拼湊成的,甚至有讀者把《第七天》評為是余華“最爛的小說”。贊揚者則認為余華用荒誕魔幻的筆調寫出了作家本人的疼痛,寫出了一個國家的疼痛,這無疑實現了一個當代作家的理想。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說道,《第七天》是余華“過去作品的總結”和“提煉”。①固然,一部作品的出版會因為讀者不同的鑒賞力和作家的表現力而獲得不同的評價,恰如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曹衛東在《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學術研討會紀要》中談到的:“文學經典不是生成的,文學經典是積淀而成的。”②《第七天》也概莫能外。在當代,余華一直致力于我們民族的成長史的書寫,《第七天》長遠的意義我們尚不能做準確的評判,但對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來說,《第七天》是一則關乎底層人民艱難生存和掙扎的寓言。本文就作品《第七天》對作家之前作品中溫情和苦難文學母題的承續與改變進行分析,以探究作品創作的現實意義。
一、文學母題及冷漠敘事的承續。學者夏中義曾在《苦難中的溫情與溫情的受難——論余華小說的母題演化》中說道,“苦難”和“溫情”是余華小說所表現的母題,“縱觀新時期小說,委實沒有比余華更敏感于‘苦難中的溫情’,也沒有比余華更神往乃至贊美‘溫情地受難’的了。”③無論是其敏感還是贊揚,我們都可以看到余華自其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1987)之后,便開始了對苦難和溫情這兩大母題的敘事。
《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余華先鋒文學時期的代表作,在這部小說中,余華開始采用西方現代化的表現手法,嘗試用顛覆常理的語言為我們冷靜地白描出一個荒誕的世界以及我們面對它時的種種心理狀態,這就是這部作品所要表現的苦難。在冷漠的敘述背后我們可以感受到呈現的目的是為了呼喚溫情,人與人之間的溫情。之后的作品,如表現“文革”的《一九八六年》(1987)和表現人情冷漠的《現實一種》(1988),我們為作家在敘述死亡、暴力、血腥時的冷漠不寒而栗的同時也會明白作家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而呼喚溫情則是作家作品的最終目的。
作為先鋒文學代表的余華,在1992年之后轉變為探討生命體驗的作家,在此后的小說作品中,如《活著》(1992)、《許三觀賣血記》(1995)、《兄弟》(2005),我們可以分明地看到對“苦難中的溫情”和“溫情的受難”的表達。《活著》中余華從故事的講述人轉變為故事的傾聽者,身為采風者的“我”以第一人稱的角度向讀者轉述福貴一生的故事。作家和故事拉開距離這樣的敘述方式,使得作品更客觀地表現了他所理解的世界中的苦難和對溫情的需要。
在作品《第七天》中,余華承續了一貫的零度敘事和文學母題的表現方式,作家本人退到故事的背后,故事的敘述者是已經死去的楊飛,楊飛向讀者講述他本人在死后七天內尋找養父楊金彪的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楊飛在冥界尋找父親這七天的過程中,遇到了陽界中相識的人們,這些人都是在陽界非正常死亡的,他們在陽界遭受苦難,在陰間則死無葬身之地。我們可以看到,作為主線的“尋父”故事是充滿溫情的。二十一歲的扳道工楊金彪在鐵軌上撿到了從行馳的廁所里降生的“我”。為了撫養“我”,養父一生未娶,并能在二十二年之后善良地讓“我”回到了親生父母的身邊。《第七天》對父愛的描寫,無論是養父對“我”全心全意的撫養,還是做出讓“我”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的無私決定都是最讓讀者為之感動的描寫。在尋父的過程中,楊飛依次為我們講述了“我”和養母李月珍一家的故事、鼠妹的故事、兩個骨骼的故事、拆遷中被壓死的夫妻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們盡管在社會的底層承受著苦難,但他們總能在自己的親人和戀人的身上找到溫情,所以,他們也在苦難中享受溫情。比如,出租屋中的年輕戀人鼠妹和伍超,他們是發廊里的洗頭工,經常因為手頭拮據而吵架。鼠妹因為給伍超說要去夜總會坐臺被伍超痛打一頓。這對年輕的戀人在這部作品中是“溫情地受難”的典型,無論生活處境如何艱難,即使淪落到要向別人乞討的地步,兩個人也依舊不離不棄。所以,兩個人遭受的物質生活上的苦難使得兩個人的感情更加堅固,而他人對鼠妹生命的淡漠則成為她走向死亡的催化劑。當鼠妹向網友說自己要自殺時,網友卻勸她“自殺也得善待自己”。這何嘗不是這個社會施加給人們精神上的最大苦難。
二、表現苦難方式的改變。同是在表現苦難,和作品《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相比,《第七天》少了一些更震撼人心的力量,這一方面因為《第七天》中的素材取決于我們身邊的“舊聞”,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余華在這部作品中的表現苦難時的方式有所改變。
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這些作品中,余華展現的是一個時代背景下個人的苦難,作家的筆觸聚焦于一個人,展現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他如何掙扎,如何堅韌地生活在苦難中。而《第七天》的視角不再是個人生活的苦難和掙扎,而是要向讀者展示一個表象穩定、和平的時代如何向人們施加苦難。因為目的不同,余華的作品就表現出了不一樣的力量:之前的作品帶給我們更多的是對一個人的思考,《第七天》帶給我們的則是對我們現存社會的思考。在之前的作品中,我們尚能看到溫情和苦難的對立和統一,在《第七天》中溫情和苦難的對立則是更明顯的。
分析文本之后,我們發現《第七天》和之前的作品在呈現苦難的手法也存在著差異。余華曾在《我能否相信自己》中講道:“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④在表現中國人民堅韌的生存的作品《活著》中,余華也用一種“逆來順受”的語調去為讀者轉述忍受了一生苦難的福貴的自述。在《第七天》中,余華第一次運用“陰陽并存”的敘事結構寫作。盡管這種敘事結構已不新鮮,但是《第七天》中的陰陽兩界是存在相互對照這樣的一個關系的。處在陽界的人們遭受著種種的社會磨難,而處在陰界“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們是沒有親疏與痛苦,是相親相愛、融洽的。在現實的陽界時時為生活而掙扎的鼠妹在陰界有了自己安靜的一隅;因為暴力強拆而死去的夫妻在陰界不會再為此擔心;在現實中被隨意丟棄的二十七個死嬰尸體在“死無葬身之地”有了歸屬,成為幸福的“生命”……余華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名為“死無葬身之地”的虛妄的“世外桃源”,掙扎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在這里找到了作為一個人的尊嚴。余華在這部作品中為我們書寫了一個時代的寓言:這個社會的人們死去比活著要好,讓生活在當下時代麻木的人們會為這殘酷的寓言所警醒。
戴錦華曾對余華的作品做出這樣的評價:“余華的本文是關于中國歷史的本文,也是關于歷史死亡的本文。歷史真實——或曰被權力結構所壓抑的歷史無意識,在余華的敘事話語中并不是一組組清晰可辨的文化、內涵或象征符碼。歷史與其說是作為一個完整的、可確認的、時空連續體的呈現,不如說是在能指的彌散、缺失中完成的對經典歷史本文——‘勝利者的戰利品清單’的消解。然而也正是在這種反歷史的意義上,余華的本文序列成了本亞明所謂的歷史寓言。”⑤換言之,余華所創作的小說是關于一個民族成長史的寓言。無論是對底層民眾艱難一生的描寫還是對一個國家問題的揭露,余華都用冷靜的敘事話語力透紙背地去用一種“虛偽的形式”去描寫和映射我們民族的成長帶給他的真實的經驗。
從我們熟悉的余華作品中,我們可以說,致力于書寫民族史的余華一直在探索著如何處理文學與現實的關系。余華說:“真正的現實,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現實,是令人費解和難以相處的。”⑥在“令人費解”和“難以相處”的社會屬性中,余華去尋找最能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的寫作方式。余華從創作《活著》開始由形式和語言的實驗轉變為對故事的講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⑦盡管在我們的社會中存在著種種需要作家去揭露和控訴的現實苦難,但余華在創作中的包括語言在內的轉變,更顯示出余華本人逐漸建立起對世界的悲憫之心。雷達曾說在當代文壇“直面時代的勇氣和思想藝術能力不逮的問題同時存在”⑧。余華的《第七天》除了為我們呈現這個時代所存在的問題之外,更表現了一個當代作家“直面時代的勇氣”。
①②張清華、張新穎等:《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學術研討會紀要》,《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6期,第95頁,第93頁。
③夏中義、富華:《苦難中的溫情與溫情地受難——論余華小說的母題演化》,《南方文壇》2001年第4期,第28頁。
④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146—147頁。
⑤戴錦華:《裂谷的另一側畔——初讀余華》,《北京文學》1989年第7期。
⑥⑦余華:《〈活著〉序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⑧雷達:《對現實發言的努力及其問題——2013年長篇小說觀察》,《人民日報》2014年1月21日,第014版。
作者:化麗真,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研二學生;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中國現代當代文學專業碩導。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