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攢美的遇見

白杰

去年夏天去沈陽玩，坐在公交車靠窗一側，進入某站點，停2分鐘。從車里可以一覽無余地瞥見車下潮水般涌上的人流。人群掠過，濾下幾個不坐同路車的人，一個近70歲的瘦小婦人凸顯在眼前：挽利索小發髻，穿草綠色白點短袖真絲衫，土黃色八分紗褲，黑色坡跟拉帶皮涼鞋，右腕纏小小的黑色鑰匙包。兩手交叉垂于體前微微低頭沉思，渾身無一飾品，精致得體地靜候在那里。隨夏風擺動的絲衣紗褲，飄逸地托起一個高貴的靈魂。斜陽投射在站臺上的剪影，雕琢出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塑像。車子啟動與她錯過的剎那，我腦海里詭異地跳出楊絳的身影和她的一句話：“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然和從容”。淡者生香靜者壽。我留戀回望沉靜的身影，恍如104歲楊先生年輕的模樣。要有怎樣對人對事的心態、對人生的認識、對做女人的美學追求和人文情懷，才能被歲月洗禮成如此不老的高雅風姿呢？“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想你時，你在眼前；想你時，你在腦海。”美婦人刻在了我心版上，常常回放。我對自己說：老時，一定修煉成她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就有從里而外散發出的神奇魅力，生成永遠的美麗！我相信，與中醫“有諸內，必形于外”同理，有優雅的心才會有于無聲處攝人心魄的氣質。優質的心，不必金銀裝飾，自然閃亮。

這一偶遇，讓我有信心朝著一個可視的榜樣靠近。“天府畫派”代表人物何多苓的偶遇，則改變了他的命運。1981年他偶遇《世界美術》雜志刊登的安德魯·懷斯的文章，配以插圖《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細膩的畫風、孤寂的格調、憂傷的隱痛同他在四川大涼山插隊時的感受如出一轍，同他骨子里向往表達天人合一的境界產生了共鳴，一人一畫一見如故。帶著初遇知音的震撼和激動，三個月后何多苓創作出引發中國畫界強烈思考的《春風已經蘇醒》。如同雕塑《思想者》，羅丹讓石頭長出了人的靈魂一樣，何多苓把悲天憫人的情懷、人和自然的關系植入那片即將生機勃發的草地中。這幅以歌德詩句命名的平靜畫面背后，是一首熱血沸騰的青春之歌，精準地唱出改革開放初期人們期待思想解放、社會變革的心靈呼聲。“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何多苓一畫成名。

我平凡的偶遇，何多苓非凡的偶遇，帶給我們由眼入心的美好經歷。靜靜的美婦人，靜靜的美畫圖，呼應著我靜靜的生活。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心樂為才有自修之志。于是，我睜大眼睛興趣盎然地搜羅起美的訊息來：

遇見《優雅是一種選擇》，主持人徐俐寫的一本書，指導我辯證地選擇衣服。我常去品牌專賣店用美服喂飽眼睛，并不為常買，為養成智性的審美眼光，為透過視覺美的積累，由表及里，提高感知美的心理深度人性內涵、感受時代脈動人心需求。我理解的老子“道法自然”是說，把自然界的如“玉，溫潤圓通之美；竹，堅韌進取之美；梅，傲寒孤寂之美；菊，淡泊寧靜之美”附化成人的道德、性情之美。西晉張華《女史箴》里說：“人咸知飾其容，而莫知飾其性”，性情之美豈是美衣能裝飾得了的？孔子“里仁為美”說得更明白：接近仁就是美。真正的美怎能離開內在的真善和仁愛呢？徒有衣著的美，只是櫥窗里的模特而已。

遇見“至道之宗，奉生之始”的《黃帝內經》，教我養生調病。書中包羅萬象的科學成就，奠定了中國文化完美體系的基礎；“天人相應”的神秘之美，同劉勰“意在詞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思想類似——人與自然和諧統一，妙不可言。是醫書還是哲學書？是我愛不釋手的百科全書。

遇見“天天飲食”，一檔大眾類電視欄目，教我做飯炒菜。侯玉瑞大師的“熗鍋面”絕招“三刺啦”：油燒得快冒煙時放蔥花，“刺啦”一聲；蔥花里的蒸汽一冒，菜碼放進去，又“刺啦”一聲；菜碼炒除水分，一碗水倒進鍋“刺啦”，共三聲。按此程序做出的湯熗出的面才會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中國廚藝是一門精準的藝術，是超越“食色”之“性”欲念之上的高層文明的體現。張大千就說：“以藝事而論，我擅烹調，更在畫藝之上”。五味調和即是“中庸之道”：“咸”加“咸”是“同”，“甜”加“酸”是“和”，“君子和而不同”不正是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的相處之道嗎？舌尖上的美味，濃縮了人生真味。

遇見《斷舍離》，教我收拾家。家是有生命的活體，角角落落遍布著主人的手印足跡，身影氣息。手隨心走，意跟念行，把對美的領悟化作指尖上科學巧妙的整理，既是歸納物品的過程也是剔除陳舊觀念的過程。再儉小的蝸居，按書中指導的打理，竟變得自在舒心，眉目清晰。劉禹錫的陋室，有安貧樂道的君子之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王陽明的“何陋軒”，簡陋得只能遮風避雨，軒內卻萌生出“致良知”的思想，一個影響至今的“知行合一”的光輝思想！孔子權威發布：“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自古以來，富貴或貧困，人人跳不出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的平凡生活圈。中華五千年傳承的民族文化深藏著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經驗智慧。生活是藝術，藝術充滿智慧，智慧之美來自于外求經典內求反思、外求真義內求善美、內外兼修的積累。王爾德詩云：“生活就是你的藝術，你把自己譜成樂曲，你的光陰就是十四行詩”。

有人問馬未都如何辨別贗品？他說：“我天天看真品，看多了真品就知道什么是贗品”。人70%以上的信息靠眼睛獲取，我們管不住社會的丑陋，但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一處風景一個人，一首詩詞一幅畫，一段故事一本書，選擇美化眼睛的信息供養我們的心靈，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看多了真善美，自然能分辨出假惡丑。法國數理學家、哲學家、思想家帕斯卡，對！就是中學物理“壓強”的單位叫“帕”的那個人。39歲未寫完《思想錄》就去世了。其中的幾段話，是我目前有限認識的最高處：“人只不過是一棵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因此，人類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之中……我應該追求自己的尊嚴，絕不是求之于空間，而是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規定。我占有多少土地都不會有用；由于空間，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沒了我，有如一個質點；由于思想，我卻囊括了宇宙……思想形成人的偉大……”富有詩意的哲理，讓我看到了宇宙的洪荒之美，認識了思想的永恒和壯美。僅僅遇見未完文章里的幾句話，英年早逝的帕斯卡就永遠活在了我的生命里。我幻想，當我靜靜地回歸宇宙懷抱時，能不能是一個有別于其他塵埃、有閃光思想的美麗質點？若能是，那一定是巨星“帕斯卡”巡視宇宙時，照進我甜美夢鄉的一縷智慧之光。帕斯卡死后的300余年，他的同行，物理學家、哲學家愛因斯坦理論預測：宇宙中存在引力波。當時卻無法被證實。但作為思想家的愛因斯坦，提出的另一個偉大觀點得到全人類的一致點贊，并一再被驗證了其存在，那就是：圣者智者的精神思想永恒！

苔花雖小也學牡丹開。當上癮的積攢形成習慣、習慣變成觀念，當對美的認識螺旋式上升，更好地指導生活實踐時，轉眼間，我已老矣！一直不敢懈怠修煉的功底，是否等到我哄孫子時和別的老太太不一樣？一點點攢下來的“財富”，是否隨行情變化永遠堅挺只漲不跌？我這把不斷修理、校音的老獨弦琴，是否能將生活的詩行彈奏出風雅的曲調？我積攢了半輩子美的精髓，是否靠近了那個心目中美婦人的精氣神？呵呵！雖不能至心向往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