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華
心魔
◎陳衛華
男人是個屠夫。每天凌晨四點,女人起床,先燒水,再將殺豬的家什擺好,男人就起床了。殺一頭豬要一個多鐘頭,六點上下,男人就出門將殺好的豬拉到埠安鎮農貿市場去賣。
男人出門,女人就弄粥洗衣沖掃殺豬的血污糞水,等兩個兒女上學了,她就出門送粥給男人吃。下粥菜是贛東北人最常見的三樣小菜:霉豆腐、腌菜、豆豉餅。當然,男人吃的粥是鍋邊上稠的,菜呢,份量也多,比她們娘仨吃的加起來還多。男人呼嚕呼嚕吃完一大碗熱粥,打一個響嗝,會很滿足地對女人笑一下,又只顧賣他的肉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多年。
后來,女人信了佛,皈依了三寶,成了一名在家修行的居士。
女人依然凌晨四點起床,然后洗漱完畢,開始在佛堂念經拜佛做早功課。到了初一、十五和佛菩薩生日,女人會吃齋,一月中也有一兩天會到十里外的石井庵參加佛事。男人要四點起床了。起床后,一切都得自己來,燒水,擺家什,一個人將嗷嗷亂叫的豬抱上案板,死死按住,然后一刀戳進去,血濺氣絕。好在,男人身強力壯,沒有女人捉豬腳打下手一樣將豬老老實實殺死賣肉。
女人早起,就叫男人起來殺豬,男人早起,就叫女人起來念經。只是,女人念經的時候,聽到豬的號叫,會慌亂一下,經聲就不那么流暢。只是,男人殺豬的時候,瞥見佛堂的燭光,會遲疑一下,下手就沒原來那么狠。
小鎮的人就覺得不妥帖了。
有人就勸女人,讓男人別殺豬了,一屋子的血腥,折了你念佛的功德呢。女人一笑說,吃飯穿衣、讀書買筆、打禮喝酒,都靠男人殺豬。有人又勸,那改個行吧,賣麻糍馃賣油條賣菜,殺豬罪孽重,要下地獄的。愿云禪師說,千百年來碗里羹,冤深如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女人一笑說,男人除了殺豬別的都不會,反正,三十六行,總得有人做,你不擔這個罪了就得轉給他擔,總得有人擔。有人搖搖頭,無奈又勸,最下策是放別人家殺,避一避總好啵,你不是以前,入佛門了啊。女人還是一笑說,放別人家殺要給場租的,殺一條豬本來就只賺幾個汗水錢。勸的人就尷尬地戳在女人院子里,不知道再怎么勸。
有人又勸男人,讓女人安安心心做屠夫婆,信什么佛,哪里有佛,拿來我看看,拿來我摸摸。男人一笑說,女人說佛在心中。有人又勸,拆了女人的佛堂,初一、十五在女人碗里放塊肉,看女人還信啵。男人一笑說,我殺我的豬,她信她的佛,兩不相干。有人又勸,自古以來我們埠安鎮都是屠夫老倌殺豬,屠夫婆捉腳,你一個人殺豬擔心豬咬死你。男人還是一笑說,邊看吧,現在還抱得動。勸的人就無趣地戳在男人的肉攤前,不知道再怎么勸。
小鎮的人都覺得男人和女人很固執。
小鎮也有覺得新鮮的。
有人就問男人,女人信佛了,還念那句話么?小鎮的人是指屠夫殺豬前會念:豬啊,不是我要殺你,是他們要吃你,有什么冤孽你找吃肉的人去。男人說,本來我就沒念過,手忙腳亂地要殺豬要刨毛,哪有空念那卵東西。又問,女人信佛了,殺豬還有力么?男人說,沒力,這豬是誰殺來的?又問,女人信佛了,還饞肉么?男人說,餐餐吃,一餐沒肉就想哭。又問,女人信佛了,還和她上床么?男人說,不和她上床和你老婆上床啊?大家就哈哈大笑。
有人給女人說,從前有一個屠夫和一個書生住隔壁,屠夫早起,就叫書生起來讀書,書生早起,就叫屠夫起來殺豬。你猜結果怎樣,結果,書生和屠夫死后一起下了地獄。還有人給女人說了另外一個版本,只是結果迥異,屠夫上了天堂,書生下了地獄。女人聽完無奈搖搖頭,笑說,別聽書上瞎編,又說,隨緣無煩惱,隨順智慧生。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女人早起,叫完男人殺豬,然后念她的經;男人早起,叫完女人念經,然后殺他的豬。后來,兩個兒女大學畢業了,本來男人準備少殺點豬也養養手,畢竟一個人抱豬開始吃力了。但孩子在城里相繼又要買房又要結婚生子,男人又得讓他們啃一把老,就和另一個屠夫搭幫,你幫我殺完我再幫你殺,還是沒歇下來。
小鎮的人就心里一直糾結著,都等著男人女人的結果,且心里都有點累。
相比天地的年齡,人在世間只是一瞬間。男人屠夫和女人居士說老就都老了。這一天,男人上午剛從鄰居家吃燈盞馃回來,就說頭有點沉。女人忙讓他躺床上,又吃了一粒降壓靈。男人說,不對勁,你打手機喊他們回來,我估計要見閻王老子了。女人嗔說,打嘴。還是打手機通知兒女。晚上十點,子子孫孫回來了,親朋也圍了一床,男人哈哈笑了笑,喝口本地鵝湖綠茶,走了。男人安安詳詳、平平和和地走了,并無那種要下地獄的死狀。
剩下女人。
半年后深秋的一天,女人去石井庵拜佛,女人做完早功課,天剛蒙蒙亮就出門了。女人走路去。這些年,女人一直是走路去的,一來,身體還好,吃得消,沒必要花三塊錢坐那狹小又顛來跳去的電動三輪;二來,走著去虔誠,早二十年,女人還常和幾個居士三步一跪,跪拜石井庵呢。信佛就是這樣,既看發心,也看行為。女人念著經走進一片白霜的深秋中,如同走進一場潔白的梵唄飛揚的宏大佛學史詩中,內心歡喜,腳步輕盈。但一個小時后,有人發現女人倒在半路梅子嶺,摸一摸,身子已冰涼了。女人倒路死了。倒路死在埠安鎮是一個很不吉的死法。有人還看到,女人睜著一雙恐怖的大眼,雙手指甲都是沙土。顯然,女人死前十分痛苦,有掙扎,有痙攣,有凄惶。這不是一個好死啊!
消息像從贛北直掃過來的瀟颯秋風,半個上午就灌滿了小鎮的旮旮旯旯,如一個撐圓了肚皮的牛犢子,膨脹著小鎮的各種猜疑。最后,大家的猜疑直指一個目標——女人下地獄了!猜完,小鎮的人不覺汗毛豎立,倒吸一口涼氣。
當初勸的人都跳出來痛心疾首地說,我說了吧,就是不聽勸呢。
女人的喪事和男人是沒法比的。男人風風光光,白喪事當紅喜事辦。女人的喪事大家心中都壓著一塊巨石,親人垂頭喪氣、臉面無光,佛友經聲急促,只求多一點超度多一點解厄。大家都各忙各的,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女人躺在床板上,身上蓋著綴滿經文的陀羅尼經被。
女人是第三天醒過來的。女人醒過來除了嚇了一屋的人一跳,也嚇了整個埠安鎮一跳,地震一般!
有耄耋老者忙說,本縣八都鄉在康熙年間有過這樣的事,一個死了七天的老人從沒有蓋上蓋的棺屋中爬了起來。也有人講,民國二十年谷雨,永平鄉一個死了兩天的年輕女子從床上一下坐了起來,直說口渴肚餓。
鎮醫院的老夏說,科學上這叫假死,全世界這樣的例子也不少。
女人活過來了。活過來的女人帶著歉意說,那天她沒吃早粥,她是想趕到石井庵吃早粥的,走到離石井庵還有一半的梅子嶺時,突然心慌氣短兩眼發花,不知不覺中人就倒了下去。應該是低血糖了。女人最后笑著給了自己一個滿意的解釋。女人的兒子常對姆媽說,晨起要當心低血糖。
女人的生活在一場大變故后又恢復了平靜。小鎮的人在狠狠揪了一次心后又回到了原點——等著女人的結果,且累且長。
又過了一年多,埠安鎮的深冬,一場厚實的大雪覆蓋了鵝湖山、沙院里的平原和小鎮,喧囂嘈雜的世界頓時安靜了下來,就像一個濃妝艷抹的酒吧女退妝之后想自己的未來。女人說,落雪圖名,融雪冷死人吶。邊說,女人邊活動筋骨。一會兒,女人說提不起勁,不對頭了,讓人打手機喊子孫回來。鄰居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但還是打手機通知她的兒女。傍晚,子子孫孫冒著大雪趕回來了,親朋佛友也圍了一床,女人滿意地點點頭,念了句南無阿彌陀佛,作吉祥臥,走了。這次,女人是真的走了,遺體擺到第十天才送到石井庵按佛教儀軌火化。
女人和男人一樣,走得安安詳詳、平平和和,都不是那種要下地獄受罪的死狀。
小鎮的人終于等到了結果,松下了一口氣。但又覺得,總像一個故事沒完。
后來,有一個說法在鎮里流傳,說,善惡造作,自有果報,煩惱才是心中的魔。人平靜而終,死相安詳,有疾有驚,死相猙獰,乃眾生正常本性,與地獄無關,與心魔有關。都說,這是石井庵佛海大師所言,只有她,才有這等智慧啊。
其實,這是鎮醫院的老夏所說,他行醫,閑來也看些佛經。
(責任編輯象話)

作者簡介:陳衛華 ,男 ,1967年生,發表有小說散文數篇。現居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