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江南
2014年12月,北京時代華文書局出版了易懿的《一切都沒那么糟》。這是她用僅能活動的小拇指,用兩年時間在電腦上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
5年前,易懿即將到英國留學前突遭一場慘烈車禍,高位截癱,脾臟被摘除,氣管被切開,不能正常呼吸。兩年后出院,她身體失去了溫度調節功能……她幾乎把自己隔絕起來。這時,父母決定把原來給她儲蓄的教育費用拿出來帶她環游歐洲。她本想把這次旅行當作一場“告別”儀式,靠著一張輪椅,在父母的愛、鼓勵和包容下周游28個國家。完成了35000公里路的生命極限“侶行”,她卻對父愛母愛有了新的領悟,絕望和脆弱的生命再度美麗地綻放!
車禍碾碎留學夢,父母守護輕輕“呼吸”
1987年12月18日,我出生在西安。父親劉建國是西安第二汽車運輸公司職員,母親朱曉梅是一名律師。2000年,母親調到北京中凱律師事務所工作。
2005年夏,我考入天津外國語學院日語專業。2008年7月,我順利通過雅思考試,2009年春節期間,收到英國薩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父親請假來北京,為我出國留學做準備,機票都已經預定好。
2009年6月23日,大學畢業典禮前一天晚上10點,我和同學們吃完飯,搭熟人的車回學校。車到河西區街頭時,被迎面而來的越野車重重撞上,隨即又遭到另一輛轎車二次撞擊,我被扭曲的車體擠壓在車廂里,不省人事……
我被送到天津醫科大學總醫院急救,父母趕到醫院已是第二天凌晨3點。醫生先給我做了頸椎復位手術。因我的腹內臟大面積破損,又接受了開腹手術,縫合了肺、胃、肝臟和腎臟,并摘除了脾臟。手術中途,我便失去了自主呼吸,只能把氣管切開使用呼吸機。手術共持續了14個小時。
25日早上,我醒過來,只有脖子以上有知覺,脖子以下僅存右小指關節有火柴頭大的知覺點。父親向單位請假,在我病床邊打地鋪,不分晝夜地守護我。事后,我在《一切都沒那么糟》中記述父親:
“我在重癥監護室住了8個月,父親就在重癥監護室的地板上住了8個月。有一陣子,他的膝蓋因為受涼疼得厲害,蹲下搖病床的時候又不小心扭了骨頭,他一瘸一拐地疼了好久……我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地和父親相處過,在我眼里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男人,成功男人的標簽一個都沒有,貧苦百姓家出身,智商不高,情商極低,不勤勞也沒有幽默感……他對于我來說是站在我身后的人,最多我只能看到他為我操勞的背影。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是唯一一個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還能忍受我撒潑打滾的男人……”
母親除了在醫院守護我,還要惶惶不安地奔波。那時,她手里還有很多案子沒有處理,律師工作也不是一下就能交接的,她又要替我四處找專家會診,尋找能撤掉呼吸機最好的方案。醫生顧不上一張張遞上病危通知書,干脆在ICU的備忘公告欄上標注:36床病危。退燒藥在我身上失效,父母每天用冰袋幫我降溫。因腹腔里很多地方損傷,我不能喝水,嘴唇破了一層又一層,父母只能用棉簽蘸點兒水幫我濕潤一下。我自虐地左右搖晃惟一能動的腦袋,插在喉嚨下的氣管插管不止一次脫落,鎖骨處至今還留有疤痕。
“醫生告訴父母要做好我終生依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心理準備。佩戴呼吸機,父母每天要用長長的塑料管插入肺部幫我吸痰,我最初有很嚴重的不良反應,最多的時候一天用掉60根吸痰管。而且佩戴呼吸機呼吸要隨時面臨肺部感染或身體其他機能的退化,危及生命。我想好好活下來的第一步,就是要重新換種方式學會自主呼吸。父親非常著急,在我受傷1個月左右便讓我嘗試脫機呼吸,幾小時之后我感覺特別不適,但父親希望我堅持,我因為缺氧陷入昏迷……我感覺到自己正被母親緊抱著,母親哭道:‘多兒,你醒了,想去哪兒我都帶你去。’經再次搶救我蘇醒了,但切開的氣管發不出聲音,我只能吃力地用口型說:‘媽媽,我好累,堅持不下去了。’母親看明白了,哭喊著:‘你要堅持,你不能把媽扔下!’”
這次,父親嚇壞了,再也不敢讓我脫機。兩個月后,我的高燒終于退了,也可以吃飯了。父親又慢慢開始調低呼吸機的供氧量和呼吸機輔助呼吸的頻率,鼓勵我堅持。父母變著法兒想要給我補充營養。剛開始,我還能混著幾滴醋和兩根榨菜吃幾口清水煮掛面,后來便拒絕吃飯。一次,父親喂我,母親在一旁哄著,我緊閉雙唇拼命搖頭,父親強行把飯塞進我嘴里,也會被我吐出來。父親又氣又急,第一次扇了我兩個耳光,他以為我要用絕食來結束生命。醫生診斷我患上嚴重的傷后抑郁癥。又過3個月,身高1.7米的我體重還不到40公斤,腿比父親的胳膊還細。父親對我實行強制性填食,病床前的柜子里裝滿了我原先愛吃的巧克力和果凍,為了哄我吃點兒東西,他甚至答應我‘先咬他胳膊一口’才吃的無理要求。
“你現在沒資格哭!”窮游歐洲且當一場“告別”
我的傷后抑郁癥越來越嚴重,失眠狂躁和厭食把我折磨得不成人形,父母請來心理專家會診,對我介入藥物治療,醫生向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再沒起色,我的生命可能就要結束了。最終,因藥物干預和父母絕不放棄,我總算度過了危險期。
2009年9月末,我進入重癥監護室3個月,護士長終于擦掉公告欄上的“病危”二字。又過了1個月,我開始嘗試每天脫離呼吸機一小會兒,輕輕地呼吸,從5分鐘、10分鐘,慢慢到1小時、2小時。這是一個非常痛苦和煎熬的過程。半年后,我醒著可以脫機五六個小時,但晚上一睡著就又沒有自主呼吸,監控設備就開始報警。那段時間,父親幾乎都是整夜不合眼,直到我的呼吸慢慢穩定下來。
為了守護我的生命,父親無奈提前退休了。
出事前,我有一個剛處不久的男友,他也在準備英語考試,想和我一起去英國留學。出事后幾個月,他常來醫院陪我,對母親說了很多感人的話。母親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不要給我任何希望,說我腹部有一道縫了快30針的傷疤,醫生說8年內都不能懷孕生子,不然會裂開。母親希望他最好不要再來了,不想讓我以后心理上再經歷痛苦,他便慢慢地淡出我的病房。
2010年2月,我從重癥監護室直接轉到中國康復中心進行康復訓練,首先是要適應坐輪椅。治療師在我腿上綁上繃帶,腰上系上腰圍,降低血流流到神經末稍的速度,每次訓練我都有一種如同溺水般瀕臨死亡的感覺,但我頑強地挺了過來。用了三四個月的時間,我終于能自主坐在輪椅上了。期間,男友來看過我一次,從此便再沒聯系。媽媽的“狠心”讓我明白:人生舍得放下,才能遠離苦海,對彼此,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我努力活著,念想他曾給我的溫暖,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希望他安好。
3個月后,我逐漸適應了輪椅,父母讓我訓練兩根手指撿黃豆,日復一日去做一個動作,卻絲毫沒有進展。我情緒特別壓抑消沉,母親想帶我出去散散心,我不想到外面見陌生人,她硬把我拖了出去,說:“叫也沒用,現在你得聽我的!”那次是我車禍后第一次來到戶外,看到久別的藍天白云,感慨自己還活著。
車禍后,法院判決肇事者賠償前期治療和護理費用120余萬元,但肇事者被解除刑事拘留后只賠償了80萬元。前期搶救,父母支付40萬元左右,后期父母又墊付50萬元的治療費和40萬元康復和護理費用,家底基本用空。母親也盡量少接工作,騰出時間陪我。
2010年11月,我終于從康復中心出院。因身體失去溫度調節功能,只要溫度低于24度,我就凍得渾身顫抖。父母于是帶我到三亞過冬。母親坦然對別人講我的經歷,我漸漸能面對陌生人獵奇或同情的目光。
“我不甘心過著這種生不如死、毫無價值的日子,用僅能活動的小拇指陸陸續續嘗試敲擊鍵盤記錄點什么,但身體狀況很差,能寫下的字數很少。一天,母親收拾屋子,清理出一些舊東西要扔掉,里面有好幾雙我以前的高跟鞋,其中還有一雙沒來得及穿。我讓父親把高跟鞋拿給我,成天守著高跟鞋,不吃飯,也拒絕吃藥。母親愛恨交加地發狠話:‘要么你好好活著,要么我跟你一起去死。’我深知母親不是傷心和擔心到極點,不會對我說出這樣的狠話……”
2012年2月的一天,母親鄭重地告訴我:“我和你爸商量過了,趁我們倆現在還走得動背得動,帶你去歐洲旅行。”他們給我存了一筆教育儲蓄,可以拿出來做旅費。我眼淚頓時流了下來。如果不是這場車禍,此時我正在英國留學。這或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旅行,至少用這樣的方式面對“末日”會少些遺憾。
我開始對照自助旅游網站制定行程路線,比對性價比預訂酒店,預訂飛機票,申請旅游簽證等。2012年4月26日,我們一家三口從西安登上直飛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飛機,開始了歐洲之旅。
三個人的生命極限“侶行”,“一切都沒那么糟”
布魯塞爾有一位母親的朋友幫忙,我們就把布魯塞爾當作幾段行程的休息中轉站。我負責行程安排、導航和翻譯,盡量用租車自駕等窮游的方式。我的吃喝拉撒睡都要父母幫忙。父親推輪椅,抱我上下車(船、飛機),母親幫我洗漱,照顧飲食,每天都最后睡下。
這3個月是歐洲最好的旅游季節。“在布魯塞爾5月的季節里,我用力呼吸,想記住這陌生又帶有水氣的新鮮氣味。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謝自己的肺,或者說感謝自己身體所殘存的機能,雖然神經受損切斷了大腦指揮肌肉的通路,還好,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看到,耳朵可以聽到,鼻子可以聞到,即便是有萬千的坎坷和哀傷,都沒有理由再抱怨什么。”
下一站是荷蘭。父親租了輛白色小POLO,一路向北。我坐在輪椅上,置身于一大片花田中,母親給我拍照。我們興致勃勃地去看了凡高博物館,感受著藝術大師帶給我的震撼。
再是法國,游塞納河,去盧浮宮看《蒙娜麗莎》,我還在迪斯尼樂園玩了把摩天輪和跳樓機。再接下來是希臘、德國、捷克、波蘭和瑞典、芬蘭,坐郵船游覽波羅的海,欣賞日出日落。“太過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短到還來不及記憶就已經消失不見,留下的只是念念不忘和絲絲傷感。但如今我對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充滿感恩,不論是迷人的風景,還是美味的食物,因為我還活著就已很知足。曾經我以為天塌了,一無所有。如今我已懂得放大生活中細微處的美好,這樣的能力使我每一天都過得知足。就像羅曼·羅蘭說的那樣:‘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這趟“侶行”,也讓我真正思索母愛、父愛的意義。“在挪威維格朗公園著名的生命之橋上,父親推我轉身看橋的另一邊,那是一位母親撫摸著襁褓中嬰兒的雕塑,讓我久久緩不過神。我不知道世間所有的母愛是否都一樣,但母愛一定是世間所存在的最強大的力量……”
“父親之前因在重癥監護室地上睡了8個月,著涼落下了病根,腰只要姿勢不對就會扭到,時間久了只能強挺著……我知道不管我變成什么樣,總有那么一個人站在我的身后。就像龍應臺在《目送》里寫的那樣:‘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可我連站起來的能力都沒有,只能默默地記住他們的愛,好好活著。每度過一天,我就微笑著讓爸媽給我錄制一個笑容視頻,我說再艱難也要積攢到90個微笑,作為以后留給爸媽最美的回憶……”
這次歐洲行惟獨沒去英國,就像無法面對因各種理由許久未見的老朋友或故鄉一樣。也許,有一天我會去拜訪之前擦肩而過的學校,去看看也許會居住的學生宿舍,或旁聽一堂未來得及聽的老師授課……
2012年7月24日,我們一家三口終于結束歐洲行回到西安,經歷35000公里的長途跋涉,總共只花費約14.8萬元人民幣,我獲得了一種脫胎換骨般的生命體驗。我在電腦上敲下一些博文、短評、游記、歌詞等,發表在網絡社區上,感動了許多人,他們鼓勵我把三個人的“侶行”完整地寫出來。我就開始慢慢回憶和記錄。每天起床以后,父親把我抱到輪椅上,我抬起右肩膀帶動小胳膊,再慢慢用右手小拇指關節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敲擊鍵盤,經常忙活幾個小時也寫不了1000字。每天晚上肩膀酸痛,右手小拇指關節都麻木到沒有知覺,小拇指關節上長了厚厚的繭子。我的呼吸也不太好,說話沒有力氣,需要佩戴腰圍增壓,晚上也經常會因為缺氧驚醒,但我仍頑強地堅持著!
“在寫作過程中,父母跟我一起回憶,父親為曾怕我‘絕食’打了我兩巴掌愧疚地向我道歉,母親則解釋當初為什么要對我撂下‘要么好好活,要么我跟你一起死’的狠話,她說:‘我要不是那樣對你以死相逼,你能這么好好活嗎……’我聽了潸然淚下。命運對我夠狠,但絕不會就憐憫我;父母也對我夠“狠”,卻包容著偉大和凄絕的愛,我只有以生來回報他們!”
在近兩年時間里,我竟寫下了30多萬字,并開始聯系出版方,整個過程讓我覺得自己還能獨立完成一件事!2014年12月初,《一切都沒那么糟》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正式出版。在書的結尾,我寫道:
“短短的90天對重生的我來說比9年還重要,它承載著迷茫、尋找和豁然。35000公里的路程、飛機、鐵路、輪船和公路的輾轉,對于我們這樣的一家三口來說心理上承受的壓力和考驗比身體還要嚴峻,但是我們用三個最脆弱的支點撐起了最穩定的家庭三角,用對彼此的愛、鼓勵和包容走完了它。我的父母成全了我。盡管我不能像很多人有一雙說走就走的腿,盡管我無法看到健康的生命中擁有的太多可能,但是我可以把所有擁有的瞬間當作永恒。”
(責編/鄧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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