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佃來++陳權
摘要:在思想史上,馬克思一方面承接著霍布斯、洛克以來的理論問題闡釋了自然和自由的關系,從人的自然屬性中把握到了人的自由屬性,提出了現代權利和自由的概念;另一方面,他又在從“自然的人”到“社會的人”之理論視角的轉換中,確立起了理解現代自由概念的新坐標,從而又修正了霍布斯、洛克以來關于自然和自由的解釋路數。從前一方面來看,自由和自然是相統一的;而從后一方面來看,自由則突破了自然的局限,進而獲得了更為寬廣的意蘊。這看起來似乎是馬克思政治哲學中的一個矛盾,然而這個看似是矛盾的方面,卻使得馬克思在既繼承又超越過往思想史的雙重關系中,真正打開了理解現代社會矛盾的缺口。
關鍵詞:馬克思;政治哲學;自然;自由
中圖分類號:B02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5)06-0045-05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原理解”結構中,“自然”與“自由”常被認定為是一對承載著截然相反意蘊的對立范疇,原因之一在于,“自然”與處在“自由”直接對置面上的“必然”雖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但由于“必然”作為客觀規律在一定意義上可歸結為自然法則,所以從“必然”與“自由”的對置出發,人們會輕而易舉地得出“自然”與“自由”兩相對立的結論。然而,如果我們超越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原理解”結構,進而將這兩個概念植入到政治哲學的理論框架中就會發現,馬克思的自由概念和自然概念之間的關系,遠遠超出了我們的先前理解。厘清這兩個概念在馬克思文本中的原初意蘊及其相互關系,對于推動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研究具有基礎性的學術價值。
一、從自然到自由:霍布斯與洛克的啟示
從思想史的向度來看,馬克思政治哲學中自然與自由的關系,其實追溯起來,是一個由近代政治哲學延展開來的問題。在近代政治哲學史上,以霍布斯、洛克為代表的契約論哲學家率先闡述了自然與自由的關系,這也奠定了整個近現代政治哲學在這一問題上的基本理論基調。作為契約論哲學家,霍布斯與洛克雖然在諸多理論問題上存在著難以彌合的根本性分歧,但在自然與自由問題上,他們卻有著驚人的一致,即他們都是以自然為邏輯基始來衍推自由問題的,而反過來說,他們的自由概念,也都可還原為一個自然范疇。不過,首先要明確的一點是,霍布斯與洛克所講的自然,并非等同于科學家所面對的物理、化學及生物世界,與我們通常所講的為人類提供生活資源的大自然有一定差距。毋寧說,他們眼中的自然是指“自然狀態”,而“自然狀態”則正如列奧·施特勞斯所指H{的,是霍布斯第一次使之成為一個政治哲學概念。
什么是自然狀態?根據霍布斯的界定,自然狀態指的是人類社會在形成國家和政治制度之前存在的一個狀態。在其中,人與人之間并不存在特別大的差異。但由于人類智慧和滿足自身利益的需求,人們總是試圖用武力控制一切可以控制的力量,直至自身不被傷害,這使人與人之間始終處在敵對和戰爭狀態之中。對于此,霍布斯這樣說道:“任何兩個人如果想取得同一東西而又不能同時享用時,彼此就會成為仇敵。他們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全,有時則只是為了自己的快樂:在達到這一目的的過程中,彼此都力圖摧毀或征服對方。”根據霍布斯的描繪,如果說這種“每一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即是他所講述的自然狀態,那么,這種自然狀態則起源于人們追求自己的快樂或實現自己的利益這樣一種“自我保全”的先天本質。既然如此,自然狀態雖表現為“戰爭”,但其實質卻不在于“戰爭”,而在于“自我保全”。有趣的是,學術界在研究霍布斯的自然狀態理論時,常常將著力點放在“戰爭”上,從而據此去引申霍布斯關于國家和道德等的學說,這樣,也就有意無意地將“自我保全”這一在邏輯上更為本源的東西遮蔽起來了。如果我們將學術目光轉向“自我保全”,那么會發現霍布斯政治哲學更為根本的內容倒不在于國家學說和道德學說,而在于對權利和自由的申述(權利概念與自由概念在近現代政治哲學中是互通的,自由即意味著一個人做某件事情或擁有某種東西的權利)。因為當霍布斯強調人之自我保全的本性時,他是將自然意義上的人作為推理的支點,突出的乃是人的自然屬性,而人的自然屬性決定了,權利和自由是人的自我保全這一邏輯起始的必然落點之一,這正如霍布斯自己所指出的, “著作家們一般稱之為自然權利的,就是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自由”。由自我保全到自由,霍布斯實質將自然與自由連接起來,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將自然轉化為了自由,同時也將自由歸結為了自然。霍布斯通過自然狀態來推導人的自由狀態的觀點,直接成就了洛克“人生而自由”的思想。正像施特勞斯所指出的, “人生而自由”這個主題構成了洛克著作的重要內容。而從字面也可看到,自由從一開始就被洛克詮釋為一個自然的概念,這是因為人生來所具有的東西,一定是自然所賦予的東西,其合法性可以內在地確立起來,而無需也不能由自然以外的他者給出根據。正是因為如此,洛克才直截了當地說道:自然狀態是“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他們在自然法的范圍內,按照他們認為合適的辦法,決定他們的行動和處理他們的財產和人身,而無需得到任何人的許可或聽命于任何人的意志”。
霍布斯與洛克關于“自然即自由”或“自由即自然”的理論觀點,對于其后的政治哲學史產生了深刻影響,順著他們的“自然狀態”概念,我們大致可以梳理出整個近代政治哲學的基本理論脈絡。具體言之,霍布斯與洛克通過在契約論框架中確立“自然狀態”的概念,打開了一條通向權利與自由的理論通道,為證立權利與自由確立了一個幾乎是牢不可摧的支點,這正如施特勞斯所洞察的,“如果說,每一個人依據自然都具有自我保全的權利,那么對于他的自我保全所必需的手段,他也必定具有權利”。這種擁有自然權利的本質,大致說來,就是近現代乃至當代政治哲學中自由理念的基本模型,亦即,如果說霍布斯與洛克之后,西方政治哲學的理論邏輯基本環繞自由的主題和范式得以展開和推延,那么,自由則被政治哲學家們相沿成習地界定為“天賦權利”。“天賦權利”不是“神授權利”,而是“自然權利”,自由與自然始終是作為相互照應的兩個端點。據此而論,整個近現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思想邏輯,大概都沒有旁出于霍布斯與洛克所確立起來的理論思路,從自然到自由,既成為近現代西方政治哲學詮證權利與自由之優先性的基本方案,也成為其推理的一條基本路徑。不僅如此,深入開掘我們會發現,不僅近現代西方政治哲學的開展邏輯得益于霍布斯與洛克的自然狀態概念,而且馬克思的政治哲學,也在一定意義上承接了霍布斯與洛克的觀點。這個激動人心的學術發現,為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再研究開出了全新的視域。
二、自然的奠基與自由的優先性:馬克思的再創造
傳統對于馬克思哲學的理解,包括對其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是從自然范疇開始的。比如眾所周知的“推廣論”,就是這種理解模式的典型。根據所謂的“推廣論”,辯證唯物主義在邏輯上具有在先性,而歷史唯物主義只不過是辯證唯物主義在歷史領域中的推廣和運用。由于辯證唯物主義是以自然為研究對象的,所以無形之中,推廣論亦將歷史唯物主義降低為一個自然范疇,由此凸顯了歷史和社會領域中的決定性關系和必然性規律,而自由問題、公正問題、人道問題等則基本被逐出其應有的領地。顯而易見,以推廣論為典型的傳統馬克思哲學理解模式以自然“擠壓”了自由,使它們成為非此即彼甚至水火不容的兩個東西。有趣的事情是,人們雖然通過反思、批判傳統馬克思哲學理解模式而逐漸將目光轉向自由、公正及人道等曾被放逐的問題,并使其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中擁有了一席之地,但自然和自由之間的關系,卻似乎沒有相應地得到改善。人們現在傾向于認為,在馬克思哲學中既有事實的部分,又有價值的部分,而這兩者,闡述的乃是相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問題,所以,以事實為基礎的自然和以價值為基礎的自由,并非是可以任意合并的“同類項”。這種在自然和自由之關系上似乎可以“蓋棺定論”拘見解,如果在思想史的維度內接入到霍布斯與洛克所開啟的解釋傳統中來,卻是站不住腳的。
這里的問題在于:開啟思想史的邏輯路徑,進而打通馬克思理論與近代西方學術,成為近幾年中國學界研究馬克思哲學的方法論自覺。不過就學界的討論來看,人們關生較多的,似乎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與古典經濟學之間的關聯,而對馬克思與霍布斯和洛克一系的政治哲學之關系的梳理相對較少。實際上,馬克思雖然沒有公開地說明自己與近代政治哲學家之間的理論關聯,甚至于他將所有近代政治哲學家一并指認為只會解釋世界的“學究”,但至少在自然和自由問題上,馬克思的探究并沒有完全離開霍布斯和洛克的理論路數。霍布斯和洛克以自然來推導自由,實際是順應了現代社會的人在政治生活上的一個基本要求,即人作為自然的人,需要從長達千年之久的依從狀態中擺脫出來,進而獲得政治上的解放,成為有著獨立的愿望、意志、尊嚴、人格的現代人,而這一切都是由人的自然屬性所決定的,都應像自然法則那樣順理成章、無可置疑。細心的研究者會很容易發現,霍布斯與洛克所洞察到的這一現代人的要求,其實也被馬克思以其特定的方式所把握。情形何以如此?
問題的實質在于:馬克思哲學的觸角固然伸向了自然,但如同在霍布斯與洛克那里的情形,其視野中的自然,亦不是純粹的、與人的生產生活沒有任何關聯的無機界,而是以人的活動為介質的“精神的無機界”,馬克思由此強調的是自然之指向人的屬性。而強調自然之指向人的屬性,馬克思實際是將關注的焦點指向了人的自然需求,這正如他所反復重申的那樣,“人在肉體上只有靠這些自然產品才能生活,不管這些產品是以食物、燃料、衣著的形式還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現出來”。很顯然,當馬克思將關注的焦點指向人的自然需求并重申其重要性時,他是在完全肯定的意義上來確證這一指涉對象的,即吃、喝、住、穿以及生殖等等,在他看來都是真正人的機能。也正是因為如此,以馬克思之見,自然關系則就是合乎人性和人的本質的社會關系,具體地說,自然關系“通過感性的形式,作為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表現出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為自然,或者自然在何種程度上成為人具有的人的本質。因此,從這種關系就可以判斷人的整個文化教養程度。……因此,這種關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為在何種程度上是合乎人性的,或者,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為自然的本質,他的人的本性在何種程度上對他來說成為自然。這種關系還表明,人的需要在何種程度上成為合乎人性的需要,就是說,別人作為人在何種程度上對他來說成為需要,他作為最具有個體性的存在在何種程度上同時又是社會存在物”。
對于馬克思的上述見解在其哲學創造中的意義,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為其歷史唯物主義確立了幾乎是最為重要的理論基礎。這正如恩格斯在《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懇切指出的,“正像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從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基礎,人們的國家設施、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這也就是說,根據恩格斯的指認,馬克思發現人類歷史發展規律,從而創立嚴密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實際就是建立在他的自然概念基礎上的。無論如何,恩格斯的這一指認早已扎根在人們的記憶深處,人們理解起來并不困難。
然而,問題更重要的方面在于:馬克思的自然概念不僅讓他發現了包藏在歷史現象內的規律,從而揭開了歷史發展的奧秘,而且也成為他探索自由問題的重要起點,由此開引出以價值為導向的政治哲學理論邏輯。具體說來,馬克思從自然概念出發,提出了權利和自由概念,為其政治哲學的理論伸展確立了基礎性的思想支點。因為從自然概念到歷史唯物主義,如果說馬克思是以人的自然屬性為端點來解析人的社會屬性的話,那么,他所發現的歷史奧秘,就不僅僅是以決定論的外觀得以展現的鐵的規律,而且也包括人對權利、自由等基本生存要素的欲求,雖然這只是一個現代社會的歷史奧秘。人們往往以為,馬克思政治哲學與霍布斯和洛克以降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分界線,就是經由他對后者的權利和自由概念的批判而劃定的。這種觀點雖在相當意義上是正確的,但也需要推進,即馬克思批判自由主義的權利和自由概念,只是將矛頭指向其言說權利和自由的方式與立場,而對于權利和自由本身,馬克思終其一生都沒有予以否定。這在最直接的意義上是因為,馬克思既然把人的自然需求看作是真正人的機能,將人的自然行為看成是合乎人性的行為,那么,由人的自然需求和人的自然行為所直接推出的權利和自由,在馬克思看來,就構成了現代人不可或缺的生命組件。而從馬克思的整體文本語境來看,他則是在理論批判和理論構建雙重向度上來確證以自然為基礎的權利和自由的。就理論批判而言,當馬克思將工人與自由自覺勞動的疏離與隔閡指證為異化,又將資本家對工人勞動產品的無償占有指證為剝削時,他實際是以反向的形式來為自由與權利確立了名分,宣告了這些現代政治構件與人的生存之間的直接相關性。就理論構建來說,由于馬克思強調人們只有在運用自己的自然機能時,才覺得自己是在自由活動,所以現代人的解放以他之見,就不能越過政治解放的歷史階段而直接推向人類解放,即人類解放至少是以人在政治上獲得權利與自由為前提而向前推進的,正因為如此,他在為未來理想的人類社會繪制藍圖時,就沒有以群體概念來消解個體概念,而是強調“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而“個體”、“每個人”的在場,便意味著權利和自由的在場,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這些分析說明,馬克思哲學的邏輯在一定意義上,的確是以自然范疇為起點不斷展開的,自然因而就具有了奠定理論基礎的地位。然而,由于馬克思所講的自然具有不同于自然本體的獨特政治指向,所以,其哲學邏輯的自然起點,并沒有將他引向知性思維的道路,沒有使他的歷史唯物主義演化為一套純粹的關于客觀規律的決定論公式,而是相反,馬克思由這個起點,引申出了權利和自由的問題,從而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獨特形式,變相重申了霍布斯和洛克的問題,并決定性地開啟了政治哲學的理論空間。從價值位階上來說,自然雖具有奠立基礎的意義,但自由卻是在先的.具有優先性的價值指向。所以,馬克思的自然概念和自由概念不僅是相統一的,而且還有一個向自由無限敞開的傾斜度,這決定了馬克思發展的唯物主義,實際是以政治哲學為思想底蘊的“新唯物主義”。然而推進一步,從“新唯物主義”的視域來看,在自然和自由這個問題上,馬克思又和霍布斯、洛克所確立的傳統分道揚鑣,與之劃清了界限。
二、從自然的人到社會的人:馬克思自由概念的革命性轉向
將過去一切唯物主義指認為“舊唯物主義”、將過去一切哲學指認為“解釋世界的哲學”的馬克思,雖然在一定意義上接受了霍布斯、洛克關于自然和自由的觀點,但與此同時,他也根本性地改換了霍布斯、洛克一系的問題式,從而為政治哲學確立起新的路標,使由自然所生發出來的自由問題獲得了更具現實穿透力和更具思想解釋力的說明。馬克思與霍布斯、洛克一系政治哲學家的背離,與從“自然的人”到“社會的人”之理論視角的轉換不無相關。
霍布斯與洛克將人的自然要求作為人的自由要求的第一根據,平心而論,在政治哲學史上是一個有變換理論軸心意義的觀點,然而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方面在于,霍布斯與洛克及承其衣缽的自由主義哲學家,從人的自然性出發后,又始終停留在這個出發點上,這使他們在證立人的自由時,陷入了難以自解的二律背反之中,為其政治哲學制造了根本性的理論困難。
從邏輯上說,起于自然性又止于自然性的學說,不僅突出了人的自由要求源于人的自然要求這一基本命題,而且又索性將人的自由要求直接等同為人的自然要求。眾周所知,人的自然要求只是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概念,而人的自由要求則是一個社會性和政治性的概念,完全以生物性的概念來說明社會性和政治性的概念,則很容易忽視后者應有的理論指向,淡化甚至掩蔽其社會性和政治性的意蘊。換一個角度來說,強調人的生物學本能,我們不僅會看到人具有黑格爾意義上的理性思維的能力,而且也會看到人具有叔本華意義上對抗理性能力的感性能力,而人的欲望、沖動、意志、情感等感性要素一旦壓倒了人的理性自覺,人的破壞性本能可能就會顯現出來。霍布斯、洛克應當說意識到了人的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可能沖突及其后果,他們通過社會契約論的方式來證明國家存在的合法性即為例證。但由于國家存在合法性的立論前提還是人的自然屬性,所以感性的人和理性的人之間的矛盾始終沒有得到根本解決,這導致霍布斯、洛克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權利變異”這樣一個現代自由論題中的難題:權利固然是現代人生命結構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但人的無限制的自然要求決定了,“權利”在一定情境中會歧變為“權力”,這反過來又會限制人的權利的實現。這一從理論邏輯推出的可能困境,在資本主義實際的歷史行進中被真實地表現出來,因為只要認真研究一下15、16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就知道這乃是以利益的攫取為本質的財富生成的歷史,如果這一歷史的展開就標志著現代市民社會的形成,那么現代市民社會則正如黑格爾所指認的,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個人私利的戰場”、“私人利益跟公共事務相沖突的舞臺”。休謨正是由于洞觀到了現代自由論題中的這一真實難題,所以他才感慨道,人們如果都追求自己的利益,“絲毫沒有任何預防手段,那么他們就會橫沖直撞地陷于種種非義和暴行”。而黑格爾也正是因為洞悉到了這一難題,所以他才如此說道:“在對外在事物的關系上,合理的方面乃是我占有財產。但是特殊的方面包含著主觀目的、需要、任性、才能、外部情況等等。占有光作為占有來說固然依賴于上述種種,但在這種抽象人格領域中,這一特殊方面還沒有與自由同一化。”問題是,休謨、黑格爾等政治哲學家固然把握到了上述自由論題中的難題,并借助于“正義”、“普遍倫理”這樣的概念來凸顯現代自由論題中的社會性維度,以此克服自然的任性對于自由的傷害,但是,這些從屬于自由主義傳統的哲學家,并沒有完全放棄起于自然又止于自然的權利理論,所以,他們始終是在張揚人的自然性的市民社會之界限內來理解“社會性”的,這使他們無法從根本上改換理解現代自由的基本理論坐標,他們所提出的解決“權利變異”之難題的方案,因而不過是捉襟見肘的“修補式”的努力。
上述自由論題中的難題,只是到了馬克思這里才得到了根本性解決。與所有近代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家不同,馬克思雖也從人的自然屬性中把握到人的自由屬性,進而在思想范式上對權利范疇的合法性予以了認證,但他并沒有停留于“自然的人”來確定其政治哲學的立淪前提,相反,他是以批判自由主義哲學家所倚重的這個“自然的人”為基礎來闡發其自由思想的。在馬克思看來,“自然的人”只是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家所抽象出來的“原子式的個人”,只是“具有無教養的非社會表現形式的人,是具有偶然存在形式的人,是本來樣子的人,是由于我們整個社會組織而墮落了的人、喪失了自身的人、外化了的人,是受非人的關系和自然力控制的人”。而由于“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所以,作為馬克思政治哲學真實理論支點的人,“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如此,霍布斯、洛克以來被置于道德世界之中心的“自然的人”,在馬克思這里也就被安放到了社會關系的網絡之中,由此成為了揚棄自然屬性的“社會的人”。正是由于完成了這一理論視角的重大轉換,馬克思才比休謨、黑格爾等哲學家更深刻地洞察到了現代自由命題中隱含著的難題,他也才由此厘定了把捉自由主題的全新范式,進而建立起了完整的現代自由概念。
馬克思指出,以“自然的人”為起點和終點的自由,由于“不是建立在人與人相結合的基礎上,而是相反,建立在人與人相分隔的基礎上”,所以并不能昭顯現代自由概念的全部意義。而一旦從“自然的人”的理論范式中抽脫出來,進而坐落于“社會的人”的概念譜系中,那么就會清楚,現代自由概念并不能僅僅依據自然個體的需要和權利來加以說明,而必須在“關系”中獲得理解,只有在“關系”中來理解自由,自由的全部意義才會顯現出來。從馬克思的整體文本語境來看,他所講的理解自由概念的“關系”,伸向了“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等多個維度,故而他在強調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時,又強調一切人的自由發展:他在勾繪共產主義圖景時,既將個體的自我實現看作是自由的題中應有之義,又將“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之矛盾的真正解決,看作是自由之不可缺少的向度。從這里,我們看到了馬克思自由概念所實現的革命性轉向:霍布斯、洛克以來始終環繞自然的自由概念,歸根結底乃是一個意義十分狹窄的“物權”概念,因為這個概念所強調的人的自然需求,時常被表達為人對財富的占有,而幾乎整個近代政治自由主義和經濟自由主義,都是以“財產權”為中心形成理論輻射的。馬克思從多維的社會關系來理解自由,則突破了自由在霍布斯、洛克等人那里的褊狹意義,使之成為一個包括多重維度的現代政治哲學概念。
具體地說,馬克思在多維社會關系中所厘定的自由概念至少包括三重維度,此即權利維度、平等維度和超物質主義維度。就權利維度而言,馬克思的自由概念與霍布斯、洛克直接開引出的自由概念在一定意義上是相近的,這主要指的是“個體”對權利的占有,強調的是人的自然性的一面。不過因為同時擁有平等維度和超物質主義維度,馬克思自由概念所關涉的權利又超出了霍布斯、洛克對其的把握,因而在內涵上比后者更為豐富。就平等維度而言,馬克思的自由概念深刻把握住了現代自由論題中“權利變異”的難題,并確立了與自由主義完全相反的理論立場,即以馬克思之見,不同個體由于在權利的實現條件上是迥然有異的,因而“權利”會很容易歧變為“權力”,由此造成的結果就是人們在分配上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雖在自由主義尤其是自由至上主義看來是正當的,但馬克思卻提出了批評意見,正如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指出的,“人們的頭腦和智力的差別,根本不應引起胃和肉體需要的差別”。就超物質主義維度而言,馬克思的自由概念大致會通于他所提出的“自由個性”,這根本不能劃歸到“物權”范圍之內,不能在“財產權”的層面上來加以理解,而只能在“屬人”的意義上來予以把握,有點類似于古希臘哲學家所講的“人的目的的完善”。其實深入分析會發現,馬克思自由概念的這三重維度,正構成他對資本主義予以深刻批判的幾個方面。比如,當馬克思突出自由的權利維度時,如上所述,他將矛頭直接指向了資本主義的異化和剝削;當他突出自由的平等維度時,他將資本主義社會不平等的占有關系推上了被告席;當他突出自由的超物質主義維度時,他將資本主義時代“生產是人的目的”及“財富是生產的目的”看作是鄙俗的價值觀。這種情況表明,馬克思通過將“自然的人”轉換為“社會的人”而確立起來的自由概念,實質跳出了市民社會的理論界域,處在了自由主義的對置面上,成為了“新唯物主義”的內在范疇。其實正是因為這一點,馬克思才比較成功地解決了“權利變異”這一現代自由論題中的難題,擺脫了霍布斯、洛克以來的政治哲學周而復始陷入的理論困境。
由上文論述可知,一方面,馬克思承接著霍布斯、洛克以來的理論問題闡釋了自然和自由的關系,從把握人的自然屬性出發,把握到了從屬于現代人的權利和自由的概念;另一方面,馬克思又在從“自然的人”到“社會的人”的理論視角的轉換中,確立起了理解現代自由概念的全新坐標,從而又修正了霍布斯、洛克以來關于自然和自由的解釋路數。從前一方面來看,自由和自然是相統一的;而從后一方面來看,自由則突破了自然的局限,進而獲得了更為寬廣的意蘊。這看起來似乎是馬克思政治哲學中的一個矛盾,然而,也正是這個看似是矛盾的方面,才使得馬克思在既繼承又超越過往思想史的雙重關系中,真正打開了理解現代社會矛盾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