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彌群 劉蒙
與那個年代的許多革命者一樣,劉伯承也有一般人所不具備的意志力。1916年,劉伯承在參加護國戰(zhàn)爭的豐都戰(zhàn)斗中頭部連中兩彈,一彈擦傷顱頂,另一彈從右邊太陽穴射入,穿透右眼射出,失去了右眼。當時缺醫(yī)少藥,又延誤了治療時間,傷口感染化膿,危及生命。劉伯承在地方好友幫助下才秘密潛入城中,找到德國著名醫(yī)生威廉·阿曼做手術(shù)。
“那時候的麻醉藥副作用相當大,可是父親作為部隊指揮必須保存好腦子,所以他堅決拒絕麻醉。”在無麻醉的情況下,醫(yī)生為他清除眼眶內(nèi)的腐肉,劉伯承雙手緊緊捏住手術(shù)臺的木角,咬緊牙關(guān)整整堅持了三個小時。手術(shù)結(jié)束后,德國醫(yī)生問:“疼得厲害吧?”他忍住劇痛還幽默地回答:“割了74刀。”德國醫(yī)生連連感慨:“佩服,佩服!” 劉伯承一生負傷11次,其中重傷9次,他也許是中共重要將領(lǐng)中受傷最多的人之一,他生前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如果說我作戰(zhàn)有些經(jīng)驗的話,那是子彈告訴我的!”
孫子對帶兵打仗者要求是“智、信、仁、勇、嚴”,在朱德眼里,劉伯承正是具備了這樣的品質(zhì)。1947年,劉伯承、鄧小平帶領(lǐng)部隊執(zhí)行“挺進大別山”戰(zhàn)略任務,前面淮河擋住去路,后面眼看追兵已到。劉伯承想帶部隊涉水過河,派參謀前去探查。參謀是個喝了些墨水的小知識分子,回來報告說:“大水滔滔,難以過河。”劉伯承當即批評他:“你應該看水深、流速、河底情況等,‘大水滔滔’是什么概念?”他自己帶了一個警衛(wèi)員,找了一個小筏子下了河,手拿一根竹竿親自試水深,然后看見一個飼養(yǎng)員從上游拉牲口過了岸,劉當即判斷:可以過河。他們在河兩岸拉起長長的繩子,士兵們蹚著快漲到脖子根的河水,迅速轉(zhuǎn)移到河對岸。也算天意,當追兵趕到,河水已經(jīng)漲得老高。
劉伯承率部隊進軍大別山時,下令把包括馬車在內(nèi)的輜重都甩掉,輕裝行軍。第二天早上起來,在朦朧中看見行軍隊伍中仍有一輛馬車,一問,是作戰(zhàn)科長的。這位平素被劉伯承看重的作戰(zhàn)科長解釋說,作戰(zhàn)科東西多,所以還需要用馬車運,劉伯承大怒:“來人,把他綁起來!”于是這位科長被五花大綁,一直跟在隊伍后面行軍。“部隊里最講究‘信’,軍令如山,這一點上,他要求得很嚴。”
古代兵書對將者提出“冬不服裘,雨不張蓋”的要求。1937年129師舉行抗日誓師大會時,劉伯承統(tǒng)率的部隊不過萬人,天下著大雨,他“雨不張蓋”。12年后,1949年7月7日,南京舉行閱兵儀式,又是下雨,這時他統(tǒng)率的部隊已達幾十萬人,仍舊雨不張蓋。第二天的南京《新華日報》對閱兵典禮的報道,有這樣一段:“天正下著雨,而劉司令員卻幾次拒絕了警衛(wèi)人員送上去的雨衣。他淋著雨,注視著從臺下經(jīng)過的戰(zhàn)士的行列。隊伍行進得很緩慢,劉司令員這時向李達參謀長說:‘步伐還可以加速一些,戰(zhàn)士們都沒有帶雨具。’”
1955年,印尼總統(tǒng)蘇加諾訪問南京,參觀南京軍事學院。由于剛授銜,學院決定校級以上軍官,身著新發(fā)的禮服,佩戴勛章夾道熱烈歡迎。不巧當天又下起大雨,有人舍不得剛發(fā)的新禮服,于是向劉伯承建議,將歡迎儀式改到禮堂里進行。劉伯承回答:“事關(guān)國威軍威,哪能隨心所欲!”結(jié)果儀式當天,他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禮服,拒絕雨傘,陪同外賓前來的陳毅見此情景也拒絕了雨傘。兩位元帥英姿煥發(fā),冒雨歡迎外賓,令蘇加諾一行深受感動,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一個年代革命者心目中都有一個神圣的理想,這也許是現(xiàn)代人難以理解的。”在劉彌群眼中,父親的很多舉動都是從大局出發(fā),超乎個人名利之上的。抗戰(zhàn)爆發(fā)后,紅軍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劉伯承任一二九師師長,而早在十年前,他已是國民革命軍第十五軍軍長。“想想看,如果不是為了他心中的理想,怎么會毫無怨言地接受從軍長到師長的身份之變?”渡江戰(zhàn)役后,劉伯承又率領(lǐng)二野進軍大西南,國民黨部隊土崩瓦解后,中央的部署是由賀龍接管西南,于是劉伯承率二野部隊在成都城外守了三天,直到兄弟部隊到達成都、先進城后,才帶二野部隊隨后進城。
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組織性強”似乎已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詞,但這恰恰就是那一代革命者的特點。“有一些文章說,父親當年提出‘非鄧小平來當政委不可’,又說他留遺囑指定要鄧小平主持他的遺體告別會,父親根本不可能提出這樣的要求。”這些傳言既是對父親的不了解,也更是對那一代革命者精神境界的不了解。
劉伯承還鮮為人知的是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精通。1892年,劉伯承出生于重慶開縣一個貧苦家庭,雖家境貧寒,但劉伯承的父母仍舉債供他讀書。12歲那年,劉伯承參加鄉(xiāng)村的科舉考試并中了秀才,最終因為被別人舉報其家世是吹鼓手出身而被逐出考場。
劉伯承年輕時就愛讀書,這一習慣保持了終生。1921年因戰(zhàn)斗負傷而休養(yǎng),那段時間他“不止讀了一屋子的書”,其中不乏《二十四史》等中國古典典籍。劉蒙說,后來他在重慶圖書館還看到了父親當年讀的那套《二十四史》,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點評,“其中不少特別獨到的視角”,讓他深感觸動。茅盾先生曾在回憶錄里提到,新中國成立初期,他有一次與劉伯承同桌吃飯時聊起《二十四史》,劉伯承的見解讓茅盾也深感欽佩,令其感慨“劉伯承是真正讀書的干部”!茅盾當即表示,送劉伯承一套當時很難買到的精藏本《二十四史》。
南昌起義失敗后,1927年底,劉伯承乘坐一艘蘇聯(lián)海輪離開上海,遠赴莫斯科學習軍事。劉伯承一下船,就被告知自己的俄文名叫“阿法納西耶夫”。進校報到時,他仍在心里默念著那個拗口的名字,卻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看著他哄笑起來,原來上面已經(jīng)點到“阿法納西耶夫”了,他愣是沒聽出來。
劉伯承先是進高級步兵學校學習,35歲的他是同學中年齡最大的。劉蒙說,父親此前有一些英文底子,但俄文一竅不通,33個字母組成的俄文無異于天書。于是他每天都在左手手心上寫滿生詞,走路也背,上廁所也背。“看書的時間長了,右眼的假眼球把眼眶磨得生疼,他就把假眼球取出來接著看。”劉彌群說。劉伯承在步兵學校的同學后來告訴劉蒙,那段時間,劉伯承幾乎每天都要學習到次日凌晨兩三點鐘,為了不影響別人休息,就寢之后他就蒙上個毯子,在“小帳篷”里點燈學習。有同學起來上廁所走過“帳篷”,就按一下他的頭說,該睡覺了。
俄文顫音很難發(fā)音,中國學生戲稱“打嘟嚕”。劉伯承打這個“嘟嚕”舌頭就是不聽使喚,于是他每天比別人早起半小時,到操場上大聲“打嘟嚕”。在莫斯科冬天哈氣成冰的早晨,劉伯承硬是把“嘟嚕”給打出來了。
那時的蘇聯(lián)實行供給制,劉伯承是以中共將軍的身份去學習的,享受的待遇高出普通學員。他找到學校打掃衛(wèi)生的一位女工說:“你陪我聊天,我可以把用不了的供應券給你。”于是他的口語提高得非常快,半年后已經(jīng)是班里最好的學生了。老師驚訝地問:“你是不是討了個俄國老婆?”劉蒙說,當時在蘇聯(lián)學習的還有一位國民黨官員屈武,屈武倒是真的娶了一位俄國老婆,但俄語差遠了。半年后,由高級步兵學校校長親自寫推薦信,劉伯承進入著名的伏龍芝軍事學院深造。1930年,留學三年的劉伯承回國。
劉伯承后來組建南京軍事學院時,曾經(jīng)聘請過一位蘇聯(lián)顧問。蘇聯(lián)顧問比較傲慢,經(jīng)常指責中方不懂軍事。有一次劉伯承約他談話,用俄語重點闡述了自己對俄國著名軍事家蘇伏洛夫十大軍事原則的理解,蘇聯(lián)顧問聽后對劉伯承的學識深感驚訝:“沒想到中國還有人對蘇聯(lián)軍事家研究如此深刻!”從此他再也不評頭論足。在幾十年的革命生涯中,劉伯承留下了390多萬字的軍事著作和190多萬字的翻譯作品,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月,他戎馬倥傯且失去右眼,尚能如此,更令人敬佩。
(摘自李菁:《共和國的記憶》,東方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