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麻麗華在《森林歷險》的后記中表述其創作動機、審美追求的同時,也傳達出她的兒童文學觀。但比照故事的文本和后記,可以發現,作者在后記中所持的兒童文學觀和文本的實際表達存在斷裂。這主要表現在關于兒童文學的本土性、詩性、與成人的關系等問題上。作家的文學觀和創作實際之間的斷裂,反映出創作主體對兒童文學的某些問題存在模糊、籠統的認識。
關鍵詞:《森林歷險》;斷裂;本土性;詩性;成人化
麻麗華在《森林歷險》的后記中表達了對目前兒童圖書市場的憂慮,并針對兒童圖書市場的狀況,闡述了自己的兒童文學觀。《森林歷險》是對其兒童文學觀進行的實踐。但細讀文本,可以發現,作者前設的兒童文學觀和文本真實傳達的文學觀存在斷裂。對這一現象進行分析,可以照亮一些阻礙作家創作提升的潛在問題。
一、《森林歷險》的本土性問題
作者在后記中談及寫作的起因時說到:“我們的童話書市場很多都是引進版的童書!我們自己本土的原創童書只有為數很少的一些作家的作品。換句話來說,現在的童書市場,多是由國外的作家來引導我們孩子的閱讀觀。”[1]152—153創作之先,作者有明確的“中”“西”意識。她認為,我們孩子的閱讀觀應該由“自己本土的原創童書”來引導。但在創作實際中,作者并沒有真正呈現這種本土原創性。事實上,作者在《森林歷險》中所構建的世界,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都帶有明顯的“西方”特色。
首先,文本使用了過多具有西方生活特色的詞匯,與中國本土特色相去甚遠。在進行生活場景描寫時,中西生活詞匯的使用會直接影響讀者想象世界的構建。而《森林歷險》中的非本土詞匯隨處可見。比如“農場”[1]5“烤肉餅、草莓甜點”[1]5“果醬、奶油”[1]6“整顆葡萄的蛋撻”[1]32“壁爐”[1]7等詞匯。很難想象,生活在農場,以烤肉餅、奶油果醬、草莓甜點、葡萄蛋撻為食,烤著壁爐度過夜晚的主人翁一家會呈現多少中國本土特色。這些詞匯搭建起來的森林,更像歐美的田園牧歌。
其次,文本中常出現帶有西方文化色彩的詞匯。這些詞匯傳達了西方更內在的文化內容。比如第九章中,在小千翻對小渣津表示擔憂時,作者這樣描寫:“小千翻絕望地想:完了,小渣津肯定是被黑暗嚇傻了!他悲觀地閉上了眼睛,心里說道:老天,幫幫我吧,讓我趕緊走到他那里,別讓他被嚇得暈過去!祈禱完畢,小千翻睜開了眼睛……”[1]80小千翻的心理活動通過閉眼“祈禱”的方式表達出來。 而“祈禱”是一個具有鮮明宗教色彩的詞匯。《中國百科大辭典》中對祈禱這樣界定:“祈禱又稱‘禱告。基督教宗教儀式之一。各派祈禱方式不同。主要通過向上帝、耶穌或其他圣徒贊美、感謝、懇求等,以祈福免災。”[2]基督教信仰中的祈禱,是指以上帝為祈禱對象的訴說和對話形式。而中國人的信仰并不那么清晰。祈禱也不是中國兒童熟知的生活方式。而此詞的選擇是以熟知西方文化背景為前提的。再比如,在小彎酸請求爸爸講他的人生故事時,爸爸回答:“講講我是怎么離開家的,是怎么在路上前行,是怎么和飛龍戰斗,又是怎么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后來又是怎么和她一起跋山涉水來到一個寧靜的村莊,怎樣開始建立我們的家庭,又怎樣有了一群可愛的孩子。”[1]28首先,這里出現的“飛龍”,用的是西方文化語境中“龍”的意象。原因一:一般來講,中國的“龍”是吉祥、至尊的象征;西方的“龍”是邪惡的象征,所以民間流傳著戰勝惡龍的英雄傳說。二:從龍的形象看,中國的龍是幾種動物器官重組的結果,多騰云駕霧;西方的龍被描寫為長著翅膀能飛,會吐火的大型動物。第二,爪爪爸爸對自己人生的概述:主人翁年輕外出冒險,經歷成長,遇上美麗的姑娘,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更像普羅普在《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中歸納的西方小說中“主人公整裝上路”[3]42“戰斗”[3]283“公主的印記”[3]390等“回合”的結合[4]87-91。而這種人生模式在中國本土文學作品中很少出現。
雖然作者想疏離“西方閱讀觀”,努力構建“本土閱讀觀”,但最后卻在創作實踐中出現了混淆。那么,中西“閱讀觀”的區別在哪?
首先,關于文學的本土性,學界對此問題有一些可參考的概括。周作人在《地方與文藝》中認為,地方性和個性是文學作品的生命,作家“須得跳到地面上來,把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5]。賀仲明在《新文學本土化理論引論》中提出:“文學的本土化的基本內涵可以確定為文學與其產生的本土現實和文化之間的關聯性,看其關聯是否密切,能否體現出本土的深刻性和獨特,能否以獨特深度和個性呈現出其意義。”[6]可見,強調“本土”,需從真實、獨特、鮮活的生活、文化出發,創作有個性的文字。
關于西方兒童文學在中國文學市場盛行的問題,作者對此的疏離態度值得反思。首先,近現代引入的兒童文學是西方舶來品。西方兒童文學的發展,時間更長、經驗更多,是我們須面對的事實。在我們的兒童文學相對薄弱的情況下,西方兒童文學在中國市場盛行,為我們提供了豐富有效的借鑒資源。第二,反思西方兒童文學在中國市場的盛行,應站在對其大量閱讀和充分了解的基礎上。這樣的反思和借鑒,才有益于自身的定位和提升,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作家創作中刻意超越西方文學的焦慮,從而清醒理智地看待和利用西方兒童文學盛行的現狀。王國維就曾在《國學叢刊序》中說:“故吾所謂學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之說”。[7]404因此獲得兒童文學的市場引導力,需要強調作品的文學水平,關注好壞之別,而不是計較中西之分。
二、《森林歷險》的詩性問題
后記中,作者強調兒童文學“唯美、詩性、文學性”的審美追求。她說:“有學者感嘆:‘我們的少兒圖書市場在國外那些強勢的兒童文學作品的帶動下,無論是在選題還是涉及風格上都向娛樂化邁進,奇幻、恐怖、冒險、偵探等類型化的兒童文學作品正在少兒讀者的閱讀版圖里強行擴張,而強調唯美、詩性、文學性的兒童文學作品,正被我們的出版者和讀者邊緣化。了解這些,我更希望自己能寫一篇給孩子看的作品了”。[1]152–153
關于文學的詩性,從不同角度出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這里借助海德格爾對詩的理解來分析這一問題。海德格爾在分析荷爾德林的詩時,對詩的本質進行闡述:第一,“詞匯和詞語結合規則的總體,無非是語言的一個表層而已”[8]41,但“詩不只是此在的一種附帶裝飾,不只是一種短時的熱情甚或一種激情和消遣。”[8]45第二,他借用荷爾德林的詩句“自古以來/諸神的語言就是暗示”,說:“詩人之道說是對這種暗示的截獲,以便把這些暗示進一步暗示給詩人的民眾。”“詩的本質就是被嵌入到諸神之暗示和民族之音的相互追求的法則中了。詩人本身處于諸神與民族之間。”[8]49–51第三,“詩的本質具有最高程度上的歷史性……而作為歷史性的本質,它是唯一本質性的本質。”[8]52
簡言之,海德格爾提出了這樣的詩性認識:詩性的表達植根在敞開的存在之上、歷史之上。它創造和傳達“尚未實現的東西”,逃遁在暗示之中。《森林歷險》的詩性表達較多呈現在可感知的表層,深入反思的層面相對少些。事實上,兒童文學的“詩性”完全可以拓展到更深廣的層面。從這個意義上講,“奇幻、恐怖、冒險、偵探”等小說也可以暗示人性、神性和詩性,并不因其題材、類型就喪失了實現詩性的可能。
三、《森林歷險》的成人化問題
作者在后記中表示,她的創作既想給孩子看,也想給大人看。她說:“我努力堅持在寫這個系列童話時,不是在為孩子堆砌或者建筑一個人造的世界,而是想讓孩子們直接走到大自然里去”。并引用安徒生的觀點:“我寫童話,并不只是為了孩子們的,也是為了大人們看的。”[1]152–153作者雖然追求兒童和成人的雙重讀者效應,但文本的成人理念偏重。
作者雖然致力于為孩子創造一個非人造的自然世界。但《森林歷險》中,不管是故事的發生背景、情節取材,還是人物的經歷,都和真實的自然相距太遠。《森林歷險》的故事,雖發生在森林里,但打開書看到爪爪山洞的平面圖:一樓的客廳、臥室、廚房、洗漱間、貯藏室、陽臺;二樓的幾間臥室、爪爪爸爸的書房;各種現代的家具、電器。這像是森林里的現代復式住宅。再加上帶有現代教育理念的爪爪一家,使“森林”這一背景,失去了廣袤、豐富的可能,更像一個封閉的現代都市縮影。這種處理順從了讀者的閱讀習慣,但犧牲了大自然的沖擊力和魅力。
其次,兒童文學對于成人的吸引力,很大部分來自兒童視角的陌生化和啟發性。兒童固然無法超越成人的成熟度,但這也恰恰是成人可憐和匱乏的所在。從這個角度看,兒童無羈的想法更能打破現實空間的狹窄和成人思維中難以擺脫的當下和此地[9]21–28意識。從這個角度講,大人是需要兒童啟蒙的對象。但《森林歷險》是從成人視角、思維出發構建兒童世界。這樣傳達的理念可能“成熟”“正確”,但也犧牲了兒童世界的自由、真實,也很難說對成人有吸引力。《森林歷險》中呈現的純然美好的世界,也是一個被成人觀念過濾了的“美麗世界”。如第一章描寫爪爪媽媽:“爪爪媽媽是一位好得一塌糊涂的媽媽,她和氣得一塌糊涂,做的東西好吃得一塌糊涂”,所以“爪爪和小彎酸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像媽媽的媽媽。”[1]5爪爪媽媽像中國典型的賢妻良母。但這個“最好媽媽”的評價,更像是從爪爪爸爸的角度得到的,而不像爪爪和小彎酸的角度。低齡孩子對自己父母的依賴性和認可度,可能并不需要過多外在的附加特性,父母的存在本身就是美好本身。在塑造爪爪父母的形象時,作者還將中西方父母的“優點”集于他們一身,但這樣“中西合璧”的“優點”可能在同一位父母身上也不兼容。這兩種“優點”的分歧根源于中西方人生觀、世界觀的深層對立。文本試圖展現優秀的教育理念、完美的人物,但實際上會包含非真實的內在矛盾和分裂。這樣也使文本陷入非真實的“各種因襲的趣味或觀念”中,脫離了“兒童的興味和理解力”。[10]如此,不管是面對“兒童成人化”,還是“成人兒童化”[11],注重成人化的完美理念傳達,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文學的吸引力。
參考文獻:
[1]麻麗華.森林歷險[M].北京:少年兒童出版社,2011.
[2]中國百科大辭典編委會.中國百科大辭典[Z].北京:華夏出版社,1990.
[3]弗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普羅普著,賈放譯,施用勤校.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弗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普羅普著,賈放譯,施用勤校.故事形態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周作人.談龍集[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7:15.
[6]賀仲明.新文學本土化理論引論[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01):137-142.
[7]王國維,傅杰編校.國學叢刊序[A].王國維論學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404.
[8]海德格爾,孫周興譯.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9]吳曉東.文學的詩性之燈[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21-28.
[10]胡風.關于兒童文學[A].胡風全集:第2卷[C].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80-83.
[11]張悅.當兒童文學出版邂逅“成人化”[J].中國圖書評論,2010,(05):46-50.
作者簡介:王悅(1989–),女,山東臨沂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