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由于明代中后期大眾欣賞趣味、文人審美傾向世俗化的影響,興起了一股世俗化的文學思潮。這股思潮的精神實質是反傳統、重個性和尚人欲。其反映在小說創作領域,則是以市民生活為主、求新求奇以及崇情尚俗的表現。
關鍵詞:小說; 世俗化; 文學思潮; 心學
縱觀中國古代的思想史,明代中后期是我國古代思想最活躍的時期之一。王陽明建立的心學給明代帶來一股思想解放的狂風驟雨。在心學盛行期間,雅文學呈現出衰微的趨勢,俗文學卻一時之間為“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致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1]小說受心學思潮的影響,形成了小說世俗化的文學思潮。小說世俗化思潮可以說是在經濟社會風氣和心學理論的影響下,審美價值觀趨俗后的文人創作小說時所共同體現出來的一種反傳統、尚個性、重人欲的思想傾向。
一、小說世俗化思潮產生的原因
(一)思潮產生的外在需求——大眾欣賞趣味
明代經濟制度的發展使印刷術漸變成熟,出版業的發展、閱讀成本的降低,使得更具故事性和沖突性的文學形式——小說,有了技術的支撐。市民階層因城市與鄉鎮的空前繁榮而逐漸擴大成為新興而活躍的社會力量,而該階層的壯大使晚明社會出現了重商好貨、大膽談情說性的社會風氣。
魯迅先生曾說:“記人間事者已甚古……若為賞心而作,則是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晉,雖不免追隨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使用而近娛樂矣。”[2]出于欣賞的需要,魏晉人將歷史加工成可供人娛樂和欣賞的志人小說。宋的通俗小說更多源于俳優,大都是娛樂品,世俗性已相當明顯。至明,小說在世俗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通俗說話、話本文學開始與文人小說整理、文學創作結合。文人的創作轉向現實生活,挖掘能反映現實生活的題材并進行創作。明代小說展現奇俗華美的世界,描繪世俗的自然之美以及人性的裸露之美。為了迎合市民階層的趣味和審美傾向,追求和肯定個人情欲,已逐漸成為了明代的社會風氣。僅明代,關于人性情欲的作品就有:《如意君傳》、《金瓶梅》、《玉嬌麗》、《繡榻野史》、《僧尼孽海》、《十二峰》、《龍陽逸史》、《八段錦》等。可見,明代大眾審美的趣味對小說世俗化思潮起著不可否定的作用。
(二)思潮產生的內在動力——文人審美傾向
明代小說中關于市井生活和精神的描寫就反映了興起的商業城市正在成為文人生活和觀察的對象。文人混跡于繁華的都市和市井,受市民意識的浸染,其價值觀念和審美趣味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世俗的色彩。不僅如此,文人的趨俗、入俗更是當時的潮流:“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脫俗者,即共命為迂、為疏、為腐。于是一入仕途,則相師相仿,如相率飲狂泉,亦可悲矣。”[3]這段話正好印證了文人入俗為尚,脫俗為腐的社會風氣。
隨著越來越多的晚明士人在維持生計上遭遇重重困難,他們開始在“為士不振,俱失養”[4]的生存窘境中體會到了治生的意義所在。現實迫使他們不得不放棄從前不恥言利、以治生為俗的清高姿態,轉而走上人必有私、以治生為本的世俗化生存道路。由于意識到了治生的重要性,文人終于認同了以賣文、賣畫、賣曲為生,只是正當的求生手段和方式。
工商業者為主導的市民階層的興起使晚明的社會價值觀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文人的精神世界在遭受世俗文化的沖擊后,開始構建新的情感價值觀。他們放棄了以往對神圣道德品質的高度追求,重新向內發掘自我,并在藝術及審美領域中表現出作為人的豐富的情感世界。
二、思潮在小說領域的表現
(一)市民生活為主
小說創作逐漸傾向以市民為主以及描寫題材選取日常生活為主。由于大量的現實主義題材涌現,小說大篇幅地描寫現實生活中的平凡人物,五光十色的市井生活得到了生動的展示。凌濛初在《拍案驚奇序》中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為奇,而不知耳目之內,日用起居詭譎幻怪,非可以常理測者固多也。”[5]他認為“奇”存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日用起居、柴米油鹽都可以成為令人拍案叫奇的故事,其實就是提倡以市民生活為寫作題材。“三言”、“二拍”里的一些話本小說就集中反映了日常的市民生活、濃郁的市民情結和世俗的市井觀念。如《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顯神靈》等篇著重描寫了明末商人海運經商的生活,這在以往的小說中非常罕見。《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篇中還提到了正月初五家家戶戶祭獻五路大神,謂之燒利市(商人祭拜財神的習俗)。但是的商人信奉吃過利市飯再出門做買賣就能順順利利并且獲利多多。再如世情小說《金瓶梅》刻畫的是以西門慶為首的一群利字當頭、俗不可耐的人物,描繪的是這群市井無賴巧取豪奪、橫行鄉里、荒淫無恥的世俗生活。
(二)求新求奇
為了適應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小說在創作表現上要求靈活多樣、新穎別致。作者常刻意營造一些有趣、曲折的情結來增加讀者的閱讀滿足感。《吳衙內鄰舟赴約》中,吳、賀兩家的船只剛巧同泊于江州碼頭,吳家的兒子吳彥與賀家的女兒賀秀娥在賀家船上幽會時,兩家的船又巧合般地突然起航了,吳彥只得藏在賀家船中。吳彥大食量的稀奇毛病,使秀娥將自己的食物全讓給他吃。賀父、賀母以為女兒病了,醫生一本正經地診斷其為老鼠膈。大家信以為真地請醫問卜,秀娥卻把藥都送在凈桶里。后兩人大膽而浪漫的偷情行為被發現,雙方父母均表示理解,兩人最終締結了美滿的姻緣。小說中處處體現著巧合與新奇,這等新奇的愛情喜劇怎能不被讀者津津樂道、交口稱贊。
(三)尊情崇俗
思潮中對人情物欲的肯定見諸于小說即體現為尊情崇俗的傾向。小說極力表現男女之間的戀情,不斷提高“情”的地位。男女情愛不再局限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突破了才子佳人的模式。“三言”“二拍”中的愛情故事在描寫對象的范圍上不斷擴展,《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秦重是一個蟄居于繁華都市的、毫不起眼的下層小商人,遇到花魁娘子——莘瑤琴后,被她的美貌所打動。秦重的愛慕之情促使他拼命賺錢,與莘瑤琴共度一夜。他的噓寒問暖、殷勤誠懇贏得了美娘的芳心。在秦重的愛情世界里,沒有姻緣自古皆前定的宿命觀,只有自己勇敢執著追求愛情的行動。這就是明代市民階層大膽開放的愛情觀。
反對理學,崇尚人欲的思想觀念令傳統道德觀念受到沖擊,轉而對物質的享受和情欲的追求。《金瓶梅》便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西門慶是利欲熏心的代表人物,為了金錢利益、物質享受,先后騙取擁有巨大嫁妝財富的孟玉樓和李瓶兒;經商的過程中放高利貸、偷稅漏稅;即使是當官了,依舊收賄受賄。小說除了反映西門慶一家奢華的物質生活,還大膽地描寫了大量的情欲和性行為。“三言”“二拍”中同樣有許多露骨激情的情愛描寫。《張舜美燈宵得麗女》中,兩個年輕人在熱鬧的人山人海中偶然相遇邂逅相愛,相識的第三天,他們便已被強烈的情欲弄得心急火燎了。歸根究底,一切皆是為了一個“欲”字。
三、思潮的精神實質
在小說領域表現市民生活、求新求奇和崇情尚俗的世俗化小說思潮站在傳統復古的對立面,其精神實質為反傳統、重個性和尚人欲。李贄在文學方面闡述著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天下至文”皆出自“童心”,即“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而反對以“聞見道理”。“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就是“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至于“《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6]李贄提倡“童心”,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提倡真心,而是提倡打破孔孟之道的束縛,以反封建的叛逆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即以市民思想)來指導創作。他又熱烈贊賞“百姓日用之邇言”。所謂“邇言”,就是“街談巷議,俚言野語,至鄙至俗,極淺極近,上人所不道,君子所不樂聞者,而舜獨好察之。”[7]贊賞“邇言”就是提倡棄雅從俗,以市井的口語反映下市井的生活。李贄提倡的“童心”與“邇言”,都是要求革新文學的內容來表現新的思想。
受李贄深刻影響的馮夢龍在文學上主張“情真”。 “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他認為情是溝通人與人之間最可貴之物,甚至提出要設立“情教”,用它取代其他的宗教。他認為人世間惟情最真,把情抬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空設,惟情不虛假。”[8]馮夢龍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情的產物,任何東西都源于情。他“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尚情的思想主張使他拋棄了封建禮教的陳腐觀念,在改編、整理和創作“三言”的過程中,大肆歌頌真情,指斥虛情。古人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之論。小說創作繼承了這一思想,男女之情是人之至情,人情的真假,在男女情愛上最能檢驗出來,于是文人的寫情之作大多是男女情愛之作。
明末的戲曲小說家李漁在《閑情偶寄》、小說《無聲戲》與《十二樓》、《<三國演義>序》、史論和雜文等中闡述了自己對于小說的文學主張。在創作方面,他認為小說創作要立足于現實,又要大膽地創新求奇,充分發揮作家的主觀創造精神。他說:“人惟求舊,物惟求新。”在《一家言釋義》中,李漁稱自己的作品“凡余所為詩文雜著,未經繩墨,不中體裁,上不取發于古,中不求肖于今,下不覬傳于后,不過自為一家,云所欲云而止。”[9]這些作品按照以前的舊套路,具有獨創性。他在評價《水滸傳》的敘事時,在“說一人,肖一人”上不雷同、不浮泛方面堪稱“此道中之絕技”。這也是贊揚《水滸傳》的敘事具有個性化的特色。在愛情方面,李漁往往借作品中的人物之口表達自己的見解,男女相交,全在一個情字,而且這種情必須是真情,勢利不能奪,生死不能移。這與馮夢龍的“情真”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代中后期的這樣一種世俗化的文學思潮有繼續影響清代的趨勢。由于清代的政治經濟發展、文人思想的進一步解放以及市民階層不斷地壯大,世俗小說有趨向艷情、色情的情況。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全盤否定世俗化的思潮給文學以及社會帶來的積極作用。就文學自身發展而言,小說趨俗也是一種突破,它使中國古代各種類型的小說體式達到了完善的程度。它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古典小說的發展從內容到形式,至明已臻于成熟。
參考文獻:
[1]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陶奭齡.小柴桑喃喃錄[M].明崇禎八年刻本.
[4]魏同賢主編.馮夢龍全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5]曾祖蔭.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選注[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82.
[6]李贄.焚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7]李贄.李贄文集[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8]馮夢龍.清史類略[M].長沙:岳麓書社,1984.
[9]李漁.李漁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作者簡介:承蕾(1990–),女,漢族,江蘇無錫人,揚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古代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