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李雪
關于“中國書寫”價值的追尋
——訪書法教育家劉守安
文/本刊記者 李雪

“60后”(60歲以后)的劉守安常被稱作“學者型書法家”、“書法教育家”。而他對此只是謙虛地笑言:“按年齡說是個年齡大的老師,想當學者的書寫者。”
這位前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院長的家還在首師大校園里,面積不大,略有逼仄,他平時在這里辦公,教學生,以及寫字。
接受采訪時,劉守安戴一副略大的近視眼鏡,穿一件很樸素的襯衫,氣質不像書法家,更偏向研究型“老博導”。事實上,在他生活的三個方面——教學、科研和寫字中,寫字排在生活中的“老末”。
他說自己“不天天寫,也不太練習”,常常是別人要字才寫。就在采訪前幾天,應人之邀,剛剛“憋”了一個晚上,“寫了一個‘牌兒’(牌匾)和數張字”,才算完成了兩三項“活”,聽起來不似其他書家日日臨池的勤勉。他也不愿意把寫字說成“創作”,他說:“寫字不是我的專業,更不是產量很大的書法家。”
這里面一定有謙虛的成分,畢竟劉守安的字是帶著拙味兒的美,具有風貌。不過,相較寫字,他的確花費更多精力在科研和教學上。
長期在高校,劉守安做過的課題很多,他主要的研究領域是文化學、文藝學、書法理論和美學。最近手頭上的課題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書法與中國文學》,以及國家重大出版工程項目《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的書法、篆刻卷,他是全部6卷的主編。記者觀察到在他書房里擺放已編成的其他卷,厚度、大小都比過《辭海》,的確是體量龐大的工作。
而在教學上,時值65歲“博導”也要退休之際,他退下了首師大“院長”的職務,正式調入中國傳媒大學,到那里創建了“中國書寫文化研究中心”,并在中傳招收了首屆“中國書寫文化”專業的2位博士、2位碩士和3位訪問學者。
這可以說是新的開始。此前在首師大,他當了10多年的院長,見證了這個由歐陽中石創建的中國首個院系級建制的書法教育和研究機構的發展,培養出一批批書法專業的中外碩士、博士和博士后。而現在去中傳,創建了“中國書寫文化”專業,繼續進行培養博士、碩士和重要課題研究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他認為,文字首先是“傳播”的工具和平臺,漢字書寫又逐漸被稱為具有審美價值的“藝術”,傳播與審美,是漢字書寫兩大功能。而中國傳媒大學思想活躍,并且新聞傳播、廣播電視和藝術門類齊全,學科背景與優勢很適合“中國書寫文化”專業的發展。他在那里找到了合適的土壤來貫徹自己多年的研究理念。
對“中國書寫文化”的研究,劉守安想將它系統化、學術化,溯源中國書寫強大多元的文化內涵。

從首師大到中傳,劉守安說他不想“克隆”其他學校的書法專業,中國傳媒大學的“中國書寫文化研究中心”首先在名稱提法上就與其他學校的高等書法教育有所不同。
“書寫”與“書法”相比,在詞性上更貼近中傳的“傳播”性質,“書寫”是動詞,在“人—實踐—結果”當中取了中間項;而“書法”這個概念,無論作為“書寫方法”還是“寫的好看的字”都是名詞。“書寫”是包括各種文字內容、字體書體、幅式形式的書寫,包括為“用”而書和為“藝”而書,范圍更寬廣,功能價值強大多元。而“書法”作為藝術,其價值只能是審美和藝術欣賞。

文字書寫還是古時信息交流的方式,王羲之、顏真卿的書信手稿都是實用書寫圖為顏真卿《祭侄文稿》
劉守安在向學校黨委匯報“中國書寫文化”專業理念的時候,也在闡述什么叫“書寫文化”。他認為,人類的傳播方式有兩種,其一是口說耳聽的聲音傳播,其二是書寫文字信息的傳播。在古代和近現代,文字書寫的實用功能都是基本的。文字書寫在古代國家政治、經濟生活、存續文化與知識、人際交往等諸方面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我們不妨列舉:古代皇帝下令、國家管理,都需要文字,寫字首先實現了政治功能;廟堂、山林中的碑文讓佛經、道藏得以變成文字穩定下來,實現了宗教傳播,而不是一代一代口頭相授,其傳播價值遠大于今時討論最多的藝術價值;文字書寫還是古時信息交流的方式,王羲之、顏真卿的書信手稿都是實用書寫;而文學家寫詩填詞作文要用文字來“固定”,寫在紙上落筆為記,在近現代,“魯郭茅巴老曹”留下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手稿,也是實用書寫的基本形式和具體體現,這些文稿手跡與《蘭亭序》、《祭侄文稿》具有大致相同的性質。
因此基于這種視角,在中國傳媒大學,劉守安希望把“中國書寫”放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背景中去審視,把中國的漢字書寫當做一種文化活動、文化實踐和文化行為來研究,既重視中國書寫的審美功能、藝術價值,又重視中國書寫的實用功能、實用價值。認識中國的漢字書寫是在穩定性與變化性、規范性與創新性中發展的,在漢字書寫的實踐中產生篆、隸、楷、行、草等不同的字體、書體,形成不同的書寫風格與風貌。并且從這些角度去育人,培養規范和實用書寫、藝術和審美書寫兼具的人才。
作為北京書協副主席,劉守安的話語間不乏對當今書壇的某種審視和反思。
記者在他的一本作品集中找到了這樣一段話,回憶了他早年在《齊魯學刊》當主編時接觸過很多大家——張岱年、楊尚奎、王元化、徐中玉、王學仲、任繼愈、周汝昌、蔣維崧等令人敬仰的學者、書家:“他們的親切、儒雅、清高以至鯁介,讓我看到了中國傳統文人的風骨、胸次與情懷。我欽敬這些大家的學術風范與人格魅力,理解他們的學問是怎么做出來的,同時帶著我個人的愛好向他們請教書法。這些老一代學者無一例外地寫一手功力深厚的好字,他們的文稿字字老到,而又不乏靈動古雅,又不以點畫為意……他們的信札、信封我一直珍藏,他們片紙只字都是獨特的、唯一的寶貴書法,而不是批量生產的‘墨寶’……”

這些大家的學養、人品與墨跡至今影響著劉守安在書法教育工作中的教學與研究。
對于書法,劉守安表達觀念非常直白,甚至可以說是在破除迷信。他說“寫字就是寫字”,掌握了“書寫方法”就寫得順手,寫字是一項技能,“見得多、寫得多、熟練了,就寫得好看一些,沒有那么神秘。有的人有天分,再加上學碑臨帖走正路,肯下功夫,就寫得好。”
現代人對待書法,不像古人把學書作為文人的基本技能。古人書寫以實用為主。而如今的漢字書寫被當做“藝術創作”,不斷追求“藝術創新”,看似“百花齊放”,其實有不少在追求以奇怪為美。并在理論上不斷宣傳漢字書寫的神秘性,讓更多的人陷入云里霧中。而在劉守安口中,漢字是“中華民族共同創造共同使用、每個字都是共同約定的符號”,因此,點畫結構不能變形太大,讓人不能識讀。
由此,書寫者當以敬畏之心寫字,努力先把字寫得平易、親切,然后再求個人風格。風格應是自然形成的,不應故意翻造。經過了幾千年,中國人共同創造共同約定的漢字符號,每個寫字的人沒有責任做巨大改變。字體書體的穩定是社會的需要,是文字的基本功能。
劉守安認為,漢字自唐代產生并使用楷體以后,未再出現新的字體。今人書寫漢字也只能根據漢字的基本點畫結構“自由”書寫,包括行草書以及篆、隸的書寫,變通與“自由”是有限度的。運筆為形,聚墨為體,不受任何約束的書寫,在古代就受到批評。漢字書寫的“創新”與其他活動與行為的“創新”有所不同。每一個漢字書寫者應認識到,我們的書寫應總是在規則中求自由。
時代在變化,社會在發展,書寫的內容千變萬化,無比豐富,但漢字的字體書體從總體上是穩定的,這是一個基本事實。
作為長期從事書法高等教育的學者,劉守安參與研究中小學書法教育問題。對中小學生書法教育的理論和實踐問題都作了深入思考,并對中小學生書法教育的推進作出了自己的努力。
中小學開設書法課是近兩年教育領域的“新動作”,劉守安作為專家參與規劃并起草了教育部制定《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期間不斷地討論、修正、補充,與此同時,還主編了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書法教材,經教育部審定,此套教材已經在全國發行。
他認為,中小學書法教育內容應包括三個方面。第一是指導中小學生提高書寫水平;其次是指導學生提高對書法的欣賞能力;再是讓學生對中國的書法文化知識進行了解。三個方面都很重要,不應只重書寫技能培養而忽視欣賞能力和書法文化知識方面的提高。

而作為教育部《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參與制定者和全國中小學書法教材的主編,近兩年來,他應邀到山東、天津、江蘇、安徽、廣東、四川、陜西、江西、北京等地,指導中小學書法教材編寫,為中小學書法教師培訓班作講座,受到廣泛歡迎。
人物簡介
劉守安,山東東明人,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現為中國傳媒大學中國書寫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藝術博士點通訊評委,國家社科基金評委,北京市社科規劃辦藝術學科評委,北京市第十屆社科優秀成果藝術學科評委,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教育學會書法專業委員會副理事長,北京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兼教育委員會主任,北京書法院副院長。
曾任曲阜師范大學《齊魯學刊》副主編、主編12年,1997年調任首都師范大學書法文化研究院(所)工作。曾任山東省美學學會副會長,山東書畫學會副會長,山東高校學報研究會副會長,在美學、文藝學、清代文學、書法理論等方面有較多研究成果。出版文學、美學、文化學、書法方面的著作多部,發表有關論文數十篇,書法作品曾參加過若干展覽并為國家和地方博物館等收藏,曾應邀赴澳門、臺灣、韓國、日本、美國參加書法展覽和講學。曾主持國家藝術科學課題“中國書法文化研究”和北京市課題“中國古代書跡題跋研究”工作。現主持國家藝術科學課題“中國書法與中國文學”。2006年被評為“北京市優秀教師”。
2014年秋,在中國孔子基金會創辦三十周年之際,當選中國孔子基金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