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星星
到西安成都轉了一圈,好多朋友在微信上看到了,一路風景名勝,美不勝收。貼出來,晾出來,朋友們都說你好逍遙。
其實這次去成都,有一個使命,我要找大哥,了解我家上三代。
父母親在1990年代去世,那一陣子,忽然覺得,我對父母一點也不了解。他們一輩子做了什么,遇上過什么難關,有過什么成功,這一份家業怎么來的,全不知道。父母親在世時,我沒有時間了解,其實更重要的是沒有興趣。他們說些陳年往事,我覺得沒意思。正像我現在給孩子說當年,他們哪里愛聽。
大哥比我年長20歲,對于1930年代,他已經能夠記憶,1940年代他已經長成,記得更多更清楚。這是父母親的青壯年,創業和治家的重要關節,都應該在這一段。這一段對應的大歷史,恰恰在抗戰到中共打敗國民黨取得政權,家國一體,家國一致,了解起來肯定有意思,有價值。
大哥精神健旺,談性很濃。我說好,你所談,我全程錄音。有時一連五六個小時,有時一天能談10來個小時。在都江堰,我們坐在河邊,要一壺茶,我們對坐了,一邊喝,一邊擺,這也是成都人最喜歡的聊天方式。清澈的江水打身邊流過,往事就像水流,牽出幾代人的一絲一縷。那天,我們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回城,已經是燈火照亮萬家。
記錄也有遺漏。有時吃著飯,一句話,突然就扯到了正題,你也沒在意,結果越扯越深。有時準備好了,卻是好半天都是閑話。家事,本來就是閑話。無奈我這次就是奔著家事來,讓輕松的話題也不禁有了責任感。什么事情都怕正經辦。
家事說來好像簡單,家長里短,無關國計民生。其實一個家族的由來發展,期間的絲絲縷縷,遠遠不是你鄙視的那樣無聊瑣細。瑣細又怎么樣?一個家族一個家庭,一個和自己的生命有關的譜系,怎么能連正眼看一下都不愿意?這個社會不知哪里出了問題,人們都在關心什么呢?
我幼年時,常常聽到祖母說“官家伙”,那是實行大家庭的民國時代。按照大排行,曾祖一代,兄弟長幼共10人,分列門戶10家,這就是后來為什么在巷子里,我會叫幾個“七老爺”“九老爺”“十老爺”。這十個門戶,是我家在莊子里頭血親較近的。現在雖然淡了,再回去說起來,人們還是認為“你們是一家子”。血親就是這樣頑固。到祖父一代,他的兄弟堂兄弟五人,祖父和三爺是親兄弟。這就明白了,為什么有兩個姑姑和我家走得最親。我還有一個哥哥,從小過繼給三爺頂門。我家等于兼祧三爺一脈,那兩個姑姑,當然把我家當了娘家。高祖一代,家族家業興旺,他曾經主持修建高頭村關帝廟的大戲臺。這個帶卷棚的大戲臺,一直是高頭村人的驕傲,方圓幾十里少見。曾祖治家,已經是民國,他雄心勃勃把祖父送進北京國立法政大學,祖父大約是民國第一代大學生。可惜宏才遠志,厄于短年,祖父二十多歲病死。三爺染了大煙癮。眼看著他最鐘愛的兩個兒子成了這個樣子,曾祖晚年,郁郁而終。家道從此敗落。
家事的許多小扣子,解起來也是很有趣的。比方說,我的姑姑有好幾個,從來不叫大姑二姑,卻是有一個叫做三姑。堂姑姑有好幾個,卻是從來不見四姑五姑,除了最大的姑姑和三姑,一律在姑姑前面加上名字叫,比如俊娃姑,夠娃姑。我的親姑姑不叫大姑,在鄰村卻有一個“南大姑”。所有這些小扣子,都是血脈流向里的一個小旋渦。在一條河流里,細看這些小旋渦,很有趣味呢。
還有一些社會關系,也是和大哥談話,鬧清楚了。比方說運城附近的羊馱寺康亂娃家,為什么和我家親如一家?那是日本人在運城修飛機場,逃避戰亂,亂娃一家躲到我家大半年,父母親待他們如同親戚,兩家從此結親。以后戰亂平息了些,亂娃一家回到了羊馱寺。后來日本人在羊馱寺修機場征民夫,父親和大哥都去當過勞工。在那里,又受到亂娃一家盡力照顧。這個羊馱寺飛機場你不要小看,日本人轟炸西安,轟炸延安,都是在這里起飛。還有,峨眉嶺上有個曼里溝——我至今不知道這個地方在那里,曼里溝的學孩叔,卻是和我家走動很勤。這是國民黨抓兵,父親被抓到曼里溝關起來。眼看第二天開拔,多虧學孩叔一家搭救,他躲上房頂,隔天潛逃回來。父親不忘大恩,從此我們認了無親無故的學孩叔。這些看來都是小事情,和大歷史,卻都是聯系很緊的。
最可笑的是,也是這次談話,我才鬧明白父親的名字叫什么。我們上五代的排行是彥、士、昌、庭、迺,我一直奇怪,父親為什么沒有按照排行的規矩取名,而是另取一個輩分排序之外的名字。這次終于明白了,名字之外,父親給自己起了個字。他習慣以字行世,久而久之,人們竟也不知道他的原名了。人們不知道也就罷了,我這個做兒子的也不明白,那是太可笑,也很羞慚。
大哥談話,內容非常多。家族的,他個人的,百年滄桑,看歷史充滿了戲劇性。和女兒通電話,她說,你說的這些,都像上演的諜戰片。是的,一個家族的百年史,該是多么豐富的蘊藏。不把這些當回事,也太愚蠢了,也太無情了。
我此番動念,來自于一個朋友的推動。朋友父母突然離世,身邊一下子空落了。這時才想起,自己對父親母親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上一代人的事,不是沒有機會了解,而是不愿意了解。父母親突然離世,才真真切切感覺到無法挽回。追悔莫及,只能無限懊悔:他就住在我身邊,我怎么沒有讓他好好說一說呢。其實不是父母親不想給你說,而是他一開口,你就沒興趣去聽。
朋友40多歲,我的父母親去世時,我大約也是這個年齡。
多虧我有個年長的哥哥,我還能抓緊打撈,挽回一部分。
我抓緊行動,于是有了四川之行。
長期以來,我們只重視國史,比如通史之類。還有中共黨史,其實也是國史,不過屬于另一種革命敘述。最近一些年,區域史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細究起來,還是政治史居多,社會史的比重較輕。山西大學的喬志強先生,對于近代社會史研究有篳路藍縷之功。沿襲到現在,山大的社會史研究中心,在全國已然有一定影響。不過不管怎么說,家族史家譜學這一塊,還是習慣地被人們視為末節之論,登不得大雅。由此一來,一班人也很少重視自己的家族史。問一問中共黨史,千里之外的大事件,他還能略知一二,問一問他家的上三代,他反而一片混沌,一問三不知。過去退休在鄉的縉紳,常有編修家譜的傳統。民國以前的鄉邦文獻因此很是豐富。看看現在,誰還重視修一修村史家史。哪個村子如果有人出面續家譜,在旁人看來,懷疑你腦子出了問題。一家一家的子女不知上代人的經歷,歷史在底層斷裂,這其實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臺灣作家王鼎鈞,在《昨天的云》中曾經說到,他那個年代的孩子,必須接受的基本教育有這樣一條,“我們小時候受過幾項嚴格的基本訓練,其中一項就是牢牢記住你的三代尊長。”“當年,人事資料要記載曾祖父、祖父和父親的名字,每個人都要寫出自己的上三代,否則就是大笑話。倘若求職,寫不出三代的人一定落選。”
那個年代,要“參加工作”,必須能寫出自己上三代。否則,沒有資格。
我們有太不相同的小時候,我們更熟悉的是要記住革命歷史,記住黨的領袖。乃至記住省委書記,縣委書記。關于自己先人,誰在意呢。還有不惜把黨魁比作父親母親親爺爺的,那曾經是一時時髦。
我很幸運,還有一個補救的機會。不但記住了姓名,更是收集到了自己的高祖、曾祖、祖父一些歷史碎片。對于父母親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經歷,有了更多的了解和熟知。
從此以后,如果遇到這個民國年代的“兒童須知”,我可以回答出來了。甚至可以說的更豐富一些。
知道你家三代以上的事兒嗎?這個問題,問得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