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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

2015-07-27 22:11:22羊倌
雨花 2015年6期

“咚、咚咚……”

又響了,那奇怪的聲音。

天快亮時分,一陣陣隱隱約約若有若無的響聲將吳運城從夢中吵醒。起初,睡眼朦朧的吳運城以為是有人敲門。但也僅僅就那么一瞬間,吳運城就將這念頭給打消了。

不可能有影的事兒。

吳運城定定神。你這是在胡思亂想。沒有人會來這里,沒有人會在三更半夜,跑到這人跡罕至的空城,只是為了嚇唬你。一定是風。

不然,還會是什么?

打從三年前那次遷徙之后,這地兒就跟絕跡沒啥兩樣了,別說上級單位的領導和以前的工友伙計沒來過,就連親戚朋友都沒來過。站前站后村莊里放牧的人倒是想來。鐵道兩旁的雜草生長得蔥蔥郁郁蓬蓬勃勃,矮點兒的也有半人高,小豬吃了都能長成大象。放牧的人眼饞得很。可是,鐵道被嚴嚴實實的柵欄圍得無隙可乘,別說人了,狗都鉆進不來。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天到晚站在外面眼巴眼望地往里瞄,跟探監似的。

“咚、咚咚……”惱人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吳運城屏息靜聽。

吳運城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就在吳運城疑惑不決時,又一陣“咚咚咚”的聲音滾動而下降臨到小站,他聽出來了,那是雷聲。似乎是為了證實吳運城確實沒有聽錯,瓢潑大雨接踵而至,鋪天蓋地般地飛流而下。吳運城睡不著了。

吳運城披上棉衣,起身坐到床沿,踮起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地找他的鞋子。大約是來來回回劃了有兩三下,大腳趾碰到了一只,他把腳伸進去,又四下里去尋找另一只。可惜,這次的運氣沒那么好了。橫著,豎著,劃拉了十幾下,全都擦肩而過。沒辦法,他只好把穿著鞋的那只腳踩在地上,光著的那只腳半翹著,彎下腰,探頭到床下去找,就看見那只鞋,此刻正可憐巴巴毫無生氣地趴在地上。“你個小東西,你說你能藏到哪兒去!”吳運城罵了一句,伸出手,把鞋子拽出來,套在了腳上。

一切穿戴停當,吳運城緩緩踱到窗前,用枯瘦的手,顫抖著從臟兮兮的窗戶上,撩起紗布窗簾,茫然地望向外面的黑夜。借著站臺昏黃的光暈,吳運城看見,細細密密的水滴,“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又飛濺而起,在風中,形成一團團、一團團濃濃的水霧。

吳運城討厭下雨。

吳運城喜歡月光。

吳運城喜歡,讓月光,隔著窗,灑在屋里,灑在床上、身上,灑在深深淺淺的夢境里。總覺得,夜晚沒了濃濃淡淡的月色,就如同風里沒了香潤,花里沒了香色,水里沒了香氣。好端端的一個婀娜多姿的女孩兒,卻在臉上失卻了顏色。

一陣風襲來,吳運城打了一個寒顫。

吳運城想了一下,把胳膊伸進袖子,把扣子扣上。都過了春分了,一早一晚的還是這么冷,離不開個棉衣。吳運城摩挲著雙手,既是為了取暖,也是為了平緩緊張的情緒。這個時候,能喝上一杯滾開的水,抑或是,一杯濃烈的酒,大概是最為行之有效的辦法了。遺憾的是,這兩個簡單而又奏效的辦法,吳運城全都無能為力。因為,好長好長時間,吳運城都沒有燒過水了。渴了,把嘴對著自來水管,“咕咚咕咚”灌上幾口,就全都迎刃而解了。至于那只形同虛設的暖水瓶,吳運城早已經記不得,上一次用它是什么時候了。那里面,干旱得恐怕連一滴水堿都倒不出來了。不是缺水,也不是缺柴,缺的是那種生活的心勁。至于酒,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吳運城長這么大,就沒沾過酒,不知那酒,喝到嘴里究竟是個啥子味道。

—三年前,鐵路上慢車停運,快車提速。一夜之間,火車再經過這兒的時候,就不再停靠了。原先在小站上車下車的乘客們,要是再想進城,或到別的什么地兒去,就得走很遠很遠的路去坐汽車,或坐很長很長時間的汽車去大火車站坐車。小站就像個被爹娘遺棄在一望無際的鐵道線上的孩兒,欲哭無淚,孤獨而又無助。

中國有句俗話,叫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車站都沒了,還要職工作甚?為數不多的十幾名職工相繼都要被安排到能停快車的大火車站去了。

吳運城不想去,吳運城跟小站有感情。

這份情,比迤邐著緩緩流過車站的那條黃河還要深。

吳運城跟小站的感情要追溯到四十年前。

那時,吳運城的爹在這個小站上做助理值班員,一天到晚旗不離手。他搖搖手里的綠旗子,火車就“哼哧哼哧”地往前開,他搖搖手里的紅旗子,火車便“吱嘎吱嘎”地嘰歪幾聲,乖乖地停了下來。

吳運城三歲光景,娘抱著他從鄉下來到小站找爹,站長安排人把一間沒有窗子的庫房騰了出來,讓娘兒倆住了進去。雖說是窩憋了些,好歹一家三口有了立錐之地。打那開始,吳運城就沒離開過小站。每天晚上,吳運城都是枕著火車的轟鳴聲入眠。不到七歲,吳運城閉著眼躺在床上,就能辨得出哪一趟是客車,哪一趟是貨車,哪一趟是重車(重車就是裝滿貨物的貨車),哪一趟是空車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吳運城20歲了,可吃飯的家伙什還一點兒著落都沒有。吳運城似乎并不著急。皇帝可以不急,可太監卻不能不急。沒吃飯的著落,就說不上媳婦;說不上媳婦,就成不了家;成不了家就傳不了宗接不了代。這對一個幾輩子單傳的家庭來說,可是天大的事。夫婦倆一合計,爹毫不猶豫地辦了“病退”,把還殘留著溫熱的“鐵飯碗”傳給了兒子。以爹的身子骨,其實完全可以再干個三年五年的,可為長遠計,為吳家的江山社稷計,這點犧牲只能算作是吃飯時沒小心,從嘴里掉了一粒米粒。吳運城就這樣成了鐵路工人。從此,那個整天價搖旗吶喊的人,就由老子換成了兒子。吳運城一口氣在這個小站呆了三十年,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小站的一棵樹,龍蟠虬結,枝繁葉茂。哪能說移走就移走呢?人挪活樹挪死。要我走,那不就想要了我的命嗎?

吳運城找到車站領導,黯然地說:“站長,昨天我去跟啞妹見面了,我跟她說,車站廢了,站上的人都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也要去了。今后,就你跟孩兒在這兒了,你們娘兒倆好生地過,缺什么要什么就捎話給我,我給你們送過來。啞妻說:我和孩子都在這兒,你到哪兒去,你還有幾年的奔頭?跟領導上說一說,別折騰了,好生的在這兒陪俺們娘兒倆幾年吧。”

站長正在收拾抽屜。其實,這會兒,不光站長,全站都在整理行囊,哪間屋子里都亂哄哄的,雜亂不堪,一片狼藉。跟吳運城在電影里看到的,兵敗如山倒時國民黨逃離大陸前那情景頗多相似。聽見這話,站長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小站對面那座光禿禿的山丘,在心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真想留下,就留下吧,反正這兒也要留個人值守。不過,你要把這些站房看好了。說不用就不用了,多好的站房啊!好好看著吧,說不定哪天上面的頭兒高興了,一拍腦袋,這小站又派上用場了。”

吳運城以前聽站長說過,小站建造于清光緒三十四年,由于建站地點位于當時的德國租界,因此設計圖紙和建筑材料都來自德國:紅瓦紅墻、廊柱拱門,宏偉莊嚴,宛如歐洲城堡一般。站房周邊,高大的樹木山環水抱,葳蕤蔥蘢,在初春的空氣里生機盎然。

吳運城說:“站長,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會看好的。”

“這點我相信,你一個人在這兒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比如說頭疼腦熱的,趕緊給我打電話。”站長拍拍吳運城的肩膀,戀戀不舍地說道:“保重,老吳!”

說完,匆匆忙忙地帶著他的11名士兵趕赴新的戰場。一忽間,小站,成了一座空城。

“新的戰場”這個名詞是站長說的。

是他在小站最后一次全體大會上說的。

站長說的時候,一臉神圣,一臉憧憬。

站長帶隊出發的時候,吳運城看見了,雄糾糾氣昂昂的,跟跨過鴨綠江去抗美援朝似的。誰知,這幫人剛到“戰場”就讓人家大魚吃小魚樣的給吞并了。站長在小站上是個像模像樣的官,一到那大站上就不行了,就啥也不是了,連個車間副主任都沒干上,只弄了個大班班長,這算哪門子官?鐵路干部序列里根本就沒這個職名。站長帶過去的十幾個人也被全部打散了,一人去一個班組,兩頭碰不到面。后來,大家想明白了,敢情是人家怕小站去的人拉幫結伙揭竿起義呢。常言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到底是大車站,真是做到家了。無官一身輕的站長自顧都不暇了,哪還有心思管吳運城的什么頭疼腦熱?他不管,別人更不管。小站就成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

“咚、咚咚……”吳運城又一次聽到了敲擊聲。

莫非真的有人敲門?

不論是不是有人敲門都看一看,多看一眼總不是壞事。不是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嘛。吳運城拉開門銷向外推門,沒曾想,竟然沒有推動。不對啊,這扇門哪天都得開個十回八回,沒這么沉過啊?吳運城死命地又推了幾下,終于推開了,才發現門后蜷著一團黑糊糊的什么東西。難道是跑來躲雨的野狗?吳運城抬起腳稍稍加點兒力地踹了一下,就聽得黑團“哎呦”一聲。

吳運城登時脊背發涼,寒毛直豎。

原來是個人。

原來是個女人。

吳運城驚魂未定,借著屋內的光亮看過去,看見女人渾身上下全都濕漉漉的,一頭的臟發披散著,一綹一綹地往下滴著泥水,身上是一件已經說不上顏色了的棉襖,領口、袖子和前胸處都破了,絲絲縷縷地掛著棉絮,整個人兒凍得沒有了人形。

四下里一片寂靜,只有女人在輕輕地呻吟。

吳運城的心急速跳動,汗水濡濕了手心,緊張和疑慮刺激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你是誰?”吳運城顫顫地問。

女人抬起頭,滿額滿臉都是泥污,根本看不清眉眼,她有氣無力地乞求道:“大哥……求求你,讓我進屋暖和暖和吧,我……快要凍死了!”

吳運城愣怔了一下,彎下身,半攙半抬地將女人挪進屋,放在靠墻邊的一堆柴垛上。看見女人凍得瑟瑟發抖,吳運城想,要趕緊把爐火生起來。女人太冷了,需要一個暖爐,還有,女人的衣服也濕透了,也需要一個烈焰熊熊的爐火炕一炕。

爐子是現成的,柴火也是現成的。沒怎么費勁,爐火很快就生起來了,屋里漸漸有了暖氣。

吳運城從柜子里找來一件自己的棉衣,放到女人跟前,然后端來一盆熱水,說:“洗洗,把這件干衣服換上。你看來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弄點兒吃的去。”

吳運城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女人一直蜷縮著身子,低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一雙光腳丫子。吳運城說完話,女人抬起頭,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看見吳運城轉身出了門,女人把一雙凍得沒了知覺的手,伸到了熱水盆里。霎時,一股溫暖觸電般涌遍全身。

女人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吳運城轉了一圈回來,女人已經收拾停當了。臉洗過了,不知在哪里翻了一把多年不用的梳子出來,把頭也梳過了。吳運城一怔,趕緊別過了臉:原來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啊!吳運城拿給她的干衣服穿上了,吳運城沒有拿給她的一雙軍用球鞋,也被她從床底下摸了出來,套在了腳上。

“倒是不客氣!”吳運城在心里笑了一下,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和一盤自己腌制的紅蘿卜干放到小桌上,“太晚了,我這兒,就只有這些,你趁熱吃吧。”

很快,一碗面就被女人狼吞虎咽了下去,額上立馬沁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臉也有了點顏色。

“妹子,你,這是從哪兒來的啊?”吳運城小聲地問。仿佛是害怕聲音太大,會嚇著這個驚魂未定的女人。

女人的臉頰一鼓一癟的,眼睛也一眨一眨的—女人在尋思著怎樣作答。半晌,女人才囁嚅道:“……我,很遠。”

“那你怎么來到這兒的呢?”

吳運城上上下下打量著女人—他不明白,這么一個一句話就能理得清的簡簡單單的問題,女人為啥要費這么大的難呢?吳運城的雙眼深沉而嚴肅,投出去的目光像是一支支利箭,女人經受不住,一點一點地在吳運城的眼里低矮了下去。

女人停頓了一下,吮著自己的下唇:“我……我從鄉下去南方找俺男人,不知怎么回事,上錯了車,稀里糊涂就被拉到了這里。”

女人沒講實話。這怎么可能呢?小站早就不停客車了,即便上錯了車,也不可能被拉到這里。可吳運城并不去戳穿。

“天不早了,你到床上去歇息會兒吧,我……去外面走走,你在里面把門閉好了。”吳運城站起身。

“大哥—”女人望著外面嘩嘩直下的雨。

“歇著吧,天亮以后,你就上路吧。從這往南走,也就七八里地,那兒有汽車站。”

“大哥,你聽我說……”

吳運城搖搖頭,“我不跟不講實話的人打交道。”

女人仿佛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身子顫了顫,說話的腔調也走了音。

“大哥,你別走,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跟你說實話……俺男人到南方打工,三年了,沒回過一趟家。這半年,連個音信也沒了,公婆讓俺去南方打探打探。俺尋思著省兩個錢,就在一個小站爬上了一輛貨車。誰知,半道停車的時候,車上又爬上來了一個男人。那男人見俺有幾分姿色,就起了歹心。車一開,他非要跟俺做那事,俺不同意,那男人硬要上。俺心一橫,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女人的話乍聽起來,似乎有幾分道理,細一琢磨,滿是斑斑駁駁的漏洞。

吳運城皺起了眉頭。

從小站通過的貨車,哪一列速度都得在百公里以上,別說她一個普普通通女人了,就是一個經年累月在貨車上蹦上跳下的鐵路調車人員,摔幾個跟頭那都是輕的,她怎會安然無恙毫發無損的呢?

到目前為止,這個女人仍然實話沒講。

吳運城突然就失去了聊下去的興趣。

吳運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50元的錢票,放到桌子上。“這里有50塊錢,你拿著。錢不多,湊合著路上用吧。”

說完,不等女人搭話,就決絕地走進黎明前的雨陣。

在出門的前一刻,吳運城沒忘,打量一下亂七八糟的屋子,以確認確實沒有什么值得女人席卷而逃的值錢家什。

吳運城瞇著眼坐在站臺上。

往常這個時間他已經在準備午飯了。可今天他不想這么早回去。他怕那女人賴床,還沒走脫,又要打照面。所以,就在站臺上多磨蹭了一會兒。

吳運城從家里出來后,想也沒想,就直接去了站臺邊那排空蕩蕩的站舍。這條道兒,對他來說可謂輕車熟路。吳運城記得清楚,站長在帶著自己那群殘兵敗將倉皇出逃的時候,沒忘再給他下達一項死任務:不管白天黑夜,一定把車站的大門鎖好。別讓村民給鼓搗開了,人和牲口跑進來上了線路,和車撞上,危及安全;每天檢查三次站舍,早中晚各一次,別讓閑雜人員和壞人把空置的站舍當成了落腳和藏身的好去處。把門窗關好,別讓風雨鉆進來,把房屋腐蝕和風化了。吳運城習慣于恪盡職守,遵規守紀,聽從上級命令,即便站長現在已經不是站長了,吳運城還雷打不動毫不走樣地落實著他在站長位置上時發布的指令。

雨在天快光亮的時候就停了,線路差不多都干了,空氣很好聞,夾雜著青草與泥土的味道,清新而濕潤。遠處不時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吳運城循聲望去,一列列長長的貨車、客車從遠方轟隆而來,從吳運城面前一駛而過,發動機奏出的巨大的轟鳴聲充塞在雨后的空氣中,激越而又震撼。吳運城凝神屏息地坐在站臺上,用深炯的目光緊緊地追逐著那久久不散、令他心迷神醉的聲音。

有一陣,線路空空的,好長時間沒有車過來過去。吳運城聽不到火車隆隆的叫聲,看不見火車奔跑的樣子,心里總是空落落的。

每當這時,吳運城就開始去想妻子。

吳運城的生活,這些年,一直都是單調而又充實。有車的時候看車,看車會讓他心里感覺踏實。他以為,有車在,就有了安身立命的地兒。如果有一天,不再有車從這小站通過了,那他也就沒有了在這兒立足的理由了。他就只能去妻子那兒了。這是有車的時候想的呱。沒車的時候,吳運城就想妻子,閉著眼,想妻子的眉眼,想妻子的笑貌,想妻子的身影,想妻子每一次問候都飽含關切和恩愛,每一次撫摸都飽含溫柔和體貼。想妻子會讓他在心里感覺暖暖的。

吳運城的妻子不是娶來的,是撿來的。屬于半路夫妻那種。妻子不懂啥叫“半路夫妻”,吳運城想了想,說:“可能是說咱倆是在半道上遇見的吧。”

妻子點點頭,似懂非懂。

吳運城的婚姻之路相當地不順利。那些年,爹娘為他的事沒少操心,可總是高不成低不就,都二十八九了,還沒見結個繭出來。為娘的還其心不死,爹早已經死心了。“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造化吧,我是沒有氣力管你的事了。”爹說完這話不到半年就一命歸西了,緊接著,娘也跟著撒手人寰了。沒人管沒人問也沒人煩吳運城了,然婚事也就這么無邊無際漫無天日地擱置下來了。

吳運城40歲那年,有天正在家里睡覺,站長差人來喊他,讓他抓緊到站上去一趟。原來,十分鐘前,一趟慢車上交下一對母女。車長說,這母親本來坐得好好地,不知啥原因,突然就昏過去了,希望車站趕緊想辦法送往當地醫院搶救。車站恰好停了一輛來送貨的汽車,站長一說司機答應了,愿意幫忙把這女孩媽媽送到縣醫院,但車站要去個人,不然有什么事說不清楚。站長說,“那是一定的,去,車站哪能不去個人呢?”站長說的那個一定要去的人,就是吳運城。

去縣醫院的路上,吳運城瞥了一眼那女人,臉色蠟黃,兩眼一直閉著,身子骨虛弱的像一張被雨打濕的棉紙,吹口氣都能破。吳運城想,看這樣子,女人想回來,難了。吳運城再看女孩,女孩只是一個勁地流淚抽泣,問什么都不說。

吳運城只好一個勁地催促司機:“大哥,快點,再快點。”

司機笑著說:“別叫我大哥,再催我,我就得叫你大爺了。就我這破車,能跑到這速度就已經是奇跡了。”

醫院的診斷結果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醫生檢查一番后,說:“沒什么大礙,就是餓的。先給她掛點水,醒來后,再給她吃點東西就好了。不過,切記不要讓她一下子吃多。”吳運城盯著護士給女孩媽媽掛上水,叮囑女孩兩句,就到外面去給這娘兒倆買吃的。等他買了饅頭、包子、面條回來,女孩媽媽已經醒過來了,女孩媽媽朝吳運城笑著打著手勢。這時,吳運城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對啞巴母女。待一切停當,坐長途汽車回到車站,天都已經擦黑了。

在車站候車室,站長等幾個人關切地問母女倆是從哪兒來的,準備到哪兒去?站長嘴手腳并用,急得滿頭大汗,還是不得要領。旅客中,有個懂手語的女孩,主動站出來充當翻譯。女孩告訴站長,“這對母女是外出逃難的,沒有家,也不知到哪兒去。女孩媽媽說,你們都是好人,就把她們娘兒倆收留下來吧,她洗衣、做飯,包括力氣活兒,都能干。”

站長一撓頭皮:“留我這兒咋辦?這又不是收容站。”站長跟翻譯說:“你跟她說,這是車站,沒法子收留她們。讓她們想別的法子去吧。”

翻譯又跟娘兒倆比劃了一陣子,轉過臉跟站長說:“媽媽說,娘兒倆沒地兒去。她們就想借這候車室住一陣子,等找到合適的去處就走。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站長把腳跺得“啪啪”作響。“你說說,這可咋好呢?這可咋好呢?”就在他團團亂轉的時候,猛地就看見了吳運城。站長忍不住地笑出聲來,上彎的嘴角在臉上形成了一個古怪的笑容:“吳運城,你不是還沒老婆嗎?你把這娘兒倆收下吧。”

吳運城“唰”地從頭紅到了脖子跟。“站長,使不得,使不得,這玩笑不能開。”

站長不理他,跟翻譯說:“你問問這女的,這個男人還沒成家,想娶她做老婆,愿意不?”

翻譯還沒開始比劃呢,女人已經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紅著臉,把個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翻譯說:“她愿意。”

站長得意地笑了:“那還在這兒廢啥話?吳運城,趕快把這娘兒倆帶回家!”

其實,站長并非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因為有那么一瞬間,他從吳運城的眼里看到了那種真切的關懷。

吳運城梗著頭,半推半就地將娘兒倆帶回了家。

吳運城就這樣有了一個啞妻。

對這段婚姻,好多人是不看好的。有人甚至說到了吳運城的面上。“前妻子、后漢子、到死兩瓣子”,其意是說半路夫妻難貼心、不恩愛。

這話,站長也聽到了。站長跟吳運城說:“別聽那些人瞎鬼日搗,古人說,半路夫妻恩愛深。你看那電影《暴風驟雨》里,車老板老孫頭有句話說得就很好:黎明的覺,半路的妻,羊肉餃子清燉雞。這人生最美的四件事中,其中之一就是半路夫妻。”

吳運城將房門拉了一條縫,人還立在門外,眼就直了。

原來狼藉不堪的屋子就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里,被這位夜半到來的女人悄無聲息地收拾得井井有條。桌上堆積如山的杯杯盤盤已不知收到哪里去了,桌面被擦拭得能照得出人影;床上也已煥然一新,換下的床單、枕套、被罩等已被浸泡在盆里;原先扔得到處都是的褲頭、破鞋、臭襪子也都不見了蹤影,吳運城想,一定被壓在了洗衣盆的最下面。吳運城還看見,火爐上架著鐵鍋,隨著熱氣的升騰,一縷清香之氣裊裊升起。

吳運城仔細地打量著,骨碌碌亂轉的眼中滿是驚詫。

女人正在彎腰掃地,看見吳運城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外,直起腰,滿面笑靨地招呼著吳運城,女人的聲音輕柔婉轉:“大哥回來了?進來啊,怎轉了這么老半天?”

像已經跟吳運城熟悉了很久很久似的。

這個場景,讓吳運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啞妻。

每次,吳運城從外面回來,啞妻就好用這種妻子特有的,富有包容力的微笑,來迎接他。

吳運城禁不住將眼睛轉向女人,然后,在她臉上、身上膠著、流連。

女人的長發蓬蓬松松,在腦后綰了一個拳頭大的結,光潔的額頭下,是一雙好看的女人眼睛和一張白皙精致的臉,小巧的嘴角撒嬌似的抿著,腮邊有一顆褐色的痣。吳運城的心里微微地笑了一下。這個女人還這么年輕?頂多三十歲。

看見吳運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女人嬌柔地用手摸了摸頭發。“怎么了大哥?我的臉上長出胡子了嗎?”

吳運城尷尬地別過臉,“哦……沒有,沒有。”

“進來吧大哥,你先坐下歇歇,咱這就吃飯。”

女人說話的時候,兩只會說話的眼睛,始終盯著吳運城的眼。

吳運城沒有抬頭,但他感受到了。這個女人注視他的那種火辣辣的目光,不僅灼得他臉有些疼,同時,也讓他內心很慌亂。

吳運城干咳了一聲,“你……怎么還沒走呢?”這話問得太生硬了。說完,吳運城就后悔了。

女人也感覺到了這話問的突兀,她用手指摩挲著瘦削的臉頰,訕訕地笑著說道:“看大哥這話說的,就你這家亂得跟羊臟似的,不拾掇利落,我能放得下心走嗎?”

“話不是這樣說,我這都習慣了。再說了,這點兒小事,怎么好耽擱你去找男人?”

“大哥這是在趕俺嗎?”女人霎時褪去臉上的笑容,變得憂郁起來。“大哥要是嫌棄俺,俺……現在就走。”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別—因為我,耽誤了你的大事。”

“大哥不嫌棄就好。大哥放心,我沒大事。”女人嘆了一口氣,換了話題:“不說這了,先吃飯吧。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還真是,我今兒個有心想給大哥做頓好吃的呢,只可惜,新來乍到摸不到鍋灶,啥啥找不著。大哥就先將就著吃一頓吧。”

“這哪里話,這都不該麻煩你的。”

吳運城說著,把棉襖脫下來,搭在椅子靠背上,在桌跟前坐下。就這一忽間,女人已經把熱乎乎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來了,一盆白菜燉豆腐,一盤熗土豆絲,還專門給吳運城做了一盤下酒菜:涼拌蘿卜絲。女人給吳運城擺上酒杯,斟滿酒:“先喝吧,喝完再給你盛飯。盛早了,就涼了。”

這屋里頭有女人沒女人就是不一樣。往昔,吳運城轉上一圈,回到家,這屋里的鍋是涼的,床是涼的,任哪兒都是涼的。這女人一來,一切都變了。

吳運城夾了一口菜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

“大哥,怎樣,味道還行不?”女人小心翼翼地問。

吳運城的嘴里菜還沒咽下去,說出的話兒含混不清,“嗯,不錯。”

“那就好,那就好。大哥肯定就好。”

女人給自己盛了小半碗飯,大大方方地坐到吳運城對面,一口一口,不緊不慢地細嚼慢咽起來。吃著,還不忘讓著吳運城:“大哥,你別光喝酒,你吃菜,吃菜。吃完它,別剩下了,晚上咱再做新的。”

有這么一陣子,吳運城幾乎摸不清了,這兒到底是他的家,還是這女人的家。

兩杯酒下肚,吳運城的心里熱乎起來,主動張開嘴:“我說,哎,你……”

“我叫槐花,大哥。就是槐花盛開時節出生的。”

“哦,槐花。”吳運城點點頭。

槐花瞅著吳運城,“大哥你還想問啥?”她的眼睛烏黑清澈明亮。

吳運城把頭低下,“沒、沒了。”

“那……大哥你喝酒,吃菜。”槐花端起酒杯,雙手遞給吳運城。

吳運城接過酒杯,一口倒進嘴里。

“桂、槐花妹子,你……”

“大哥你說—”

“我……不說,不說。”

“大哥是不是不想喝了?要是不想喝了咱就吃飯。”說著,摸起桌上的碗,給吳運城盛了尖尖一碗。

吳運城低著頭,一口氣扒了半碗,放下,鼓足勇氣,說:“你聽我說,槐花妹子—”

“大哥你說—”

“不是大哥嫌棄你,我這家你也看了,我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你住這兒不合適。萬一,我妻子知道了……”

槐花笑了,“大哥,你要是不會說瞎話就別說。人可以說謊,可這屋子不會跟著你說。我是女人,女人最敏感的就是女人。你這屋子多久沒進女人了,昨晚上一進來屋,我就聞出來了。你這屋里根本就沒有女人。有女人的屋子,不是這個樣子的。”

吳運城還想強詞奪理,“我是—”

槐花伸出手,止住了他,“別說了大哥,我還是那句話,大哥要是嫌棄我,我現在就跪下給你磕三個響頭,謝你昨晚搭救之恩,轉臉就走。我出了這門,凍死餓死都與你無關了。”槐花頓了頓,讓吳運城有時間發表意見,但吳運城沒有說話,于是,槐花又繼續說道:“你要是念及槐花可憐,就再寬限俺幾天,待俺恢復恢復身子再說。大哥—” 話沒說完,槐花無聲地低下頭去,雙手捂住了臉,豆大的淚滴,從她的指縫間,一粒,一粒地溢了出來,她的肩頭劇烈地抖動著,滿頭的秀發也都披散開來,像黑色的瀑布一樣遮住了她的表情。

吳運城的心,軟了。“那就……那就,緩緩再說吧。”

人世間,真是有好多事情,讓人無法預料。就譬如說吳運城吧,一直到死,他都沒有想明白,自己究竟為什么要容留槐花。他總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似乎一直在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牽動著,而不是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我就知道大哥是好人,不會硬趕我走的。”槐花收起眼淚,嬌嗔地瞪了吳運城一眼,破涕為笑。“大哥,你看我是這樣想的,還找什么男人?人都不要我了,我還費那么大的勁兒,上桿子去找人干嘛?我誰都不找了,就留在這兒跟你過了。你看行不?”

吳運城抬起頭,一臉驚愕:“別別別……”

槐花莞爾一笑:“緩緩再說,緩緩再說。”

槐花就這樣在這兒住下了。

吳運城讓槐花睡在床上,自己睡到隔壁柴房去。槐花不愿意,說一個人睡害怕。于是,吳運城就用幾塊板子在外間搭了一張鋪。小站上,空閑的房子比吳運城身上的肋骨都多:售票房、行包房、客運室、貨運室、行車室、信號樓……連起來,比一列火車都長,包括以前的站長室都在大敞著門虛位以待。吳運城想住哪間住哪間。吳運城如果不嫌麻煩,一天換一間,也不是不可以。

吳運城哪兒都不去,就住在這間老食堂里。

因為,這間屋子,啞妻住過。

—那天,吳運城就湯下面把啞妻娘兒倆接納下了。但是,怎么安頓,他心里一點譜兒都沒有。他只能先把娘兒倆帶回了集體宿舍。父母回鄉下后,先前住過的那兩間屋子,就由站長做主,給了一位拖家帶口的職工,吳運城就搬到集體宿舍,與一位貨運員搭伴。這天,恰好貨運員休班回家了,天也好,地也罷,都歸了吳運城一人管。吳運城見縫插針,自作主張把小女孩安排到貨運員鋪上,把啞妻留在了自己床上。就在這間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里,吳運城徹徹底底地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嬗變。第二日,吳運城想再變一次呢,貨運員像一位不速之客一樣不合時宜地回來了。

吳運城啥話也沒說,拉著啞妻的手來到了站長室。

吳運城說:“人是你留的,房子的事,你看著辦吧。”

這沒地兒住找我來了,昨兒,你他娘的兩個人干柴烈火的時候,咋沒說讓我也跟著去熱熱身呢?這是站長的心里話。嘴里的話可以放在心里說,心里的話卻不是全都可以放在嘴里說。就像剛才這番話,站長就只能在心里說,嘴里說了,就不符合站長這個身份了。

站長乜斜著兩個人說:“你娘的,我這做好事,還做出毛病來了?”站長起身走兩步,推開窗子,像個將軍一樣,倒背著手站在窗前,很有氣勢地從左到右自上而下地梭巡著。然后,右手向窗外一指,說:“吳運城,眼下,只有那兩間老食堂空置,愿意,你現在就可以搬進去,如果不愿意,那我就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哪知他話未落音,吳運城已經拉著啞妻歡天喜地地跑走了,到了門口,才想起沒給站長回話,又拐回頭,說:“站長,愿意,愿意。”

和啞妻住在老食堂里的那段時間,吳運城覺得,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一段光陰。他想,從出生到現在,整整四十年了,從未像現在這樣幸福過,漫長的人生終于以一種最美麗的姿態,展現在了他的面前。你說,吳運城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地就擅離這所屋子呢?不能。無論啞妻在與不在,吳運城都會不離不棄毫無怨艾地堅守在這里,同時,也絕不會讓別的什么人肆意闖入。守住了屋子,就守住了啞妻,守住了啞妻,就守住了那份讓他刻骨銘心的愛。

所以,他絕不能做對不起啞妻的事。

在和槐花同屋而眠的這幾日里,吳運城夜夜都是和衣而睡。他不是怕槐花,是怕自己,怕自己萬一一時把持不住,跟槐花有了那事,哪怕只一次。他記得娘說過,男人和女人之間,是不能有那一層的。有了那一層,就有血黏在一起了,有筋長在一起了。想要割,怎么樣的割法,都會痛。

讓吳運城稍稍感到有點兒心安的是,槐花住下來以后,除了給吳運城洗衣、做飯之外,再沒任何進一步的舉動。甚至,連一句過火的話兒都沒說過。倒是吳運城自己,對槐花的身世之謎總是排解不開。他一直都想問一問,她到底是從哪兒來,又是怎樣像一片樹葉樣降臨到個小站來的。可是,每次都是,自己剛一張開口,本來還有說有笑的槐花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不是欲言又止,就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不是吳運城愛疑神疑鬼,你想想,一個人要是干干凈凈坦坦蕩蕩,有啥子要期期艾艾遮遮掩掩的呢?所以,吳運城不能不設問,隱藏在這個神秘莫測的女人身后的到底是什么?是滄桑,還是骯臟?

這天傍晚,吳運城在槐花的勸慰下,多喝了幾盅老酒。他感覺有些暈暈乎乎的,便早早地躺下了。不一會兒,他就聽見槐花窸窸窣窣下了床,躡手躡腳走出里間,來到他的跟前。

“她要干什么?”

吳運城警惕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槐花徑直走到吳運城床前,蹲下身來,充滿愛憐地看著他,槐花的眼睛墨瞳幽深秋水含情。吳運城心跳不已。槐花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起身坐在床沿。她拾起吳運城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把它包裹在自己的手中,細細地摩挲著。吳運城注意過槐花的手,這雙手,干凈、白皙、細嫩,跟露水洗過似的。他覺得,比她的臉更有吸引力。也就是一袋煙工夫,槐花不慌不忙地解開了前襟,毫不猶豫地將他那只粗壯的大手放到了自己溫軟的胸上。吳運城的心“嘭嘭”狂跳起來,說吃驚已經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震驚,無比的震驚,才是他最真實的感覺。吳運城神經緊張到了極點,恐慌已經浸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知自己是該坐起身來,緊緊地把槐花摟在懷里,然后,酣暢淋漓地親吻她,撫摸她,還是該大義凜然地斥責她,趕走她,讓她永永遠遠地離開這座屋子。無論哪樣,吳運城都沒有這個勇氣。吳運城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放任自流吧,聽憑自然吧,她不會把你怎樣的。然后,閉緊了雙眼,心安理得地等待著槐花的引領。

“把眼睛睜開吧,我知道你沒睡著。” 槐花嬌笑著,那么迷人。

吳運城聽話地睜開了眼睛。

“我長得很丑嗎?”

吳運城搖了搖頭。

“我人很討厭嗎?”

吳運城又搖了搖頭。

“大哥,從來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我和你,前世一定有緣。不然,怎么解釋我的到來?大哥?你說是嗎?”

吳運城點點頭,“是。”

“那你,為什么不要我呢?”槐花伸出手,輕輕地抱住了吳運城的脖子,“大哥,你知道嗎?我愛你愛得心都痛了。”

吳運城低下頭,癡癡地望著槐花玉軟花柔的身體,“我也愛你。只是……”

說完這話,吳運城就驚住了。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說出“愛”這個字眼。他跟啞妻都沒有用過。他是一個羞于把情感淋漓盡致地表現在臉上的男人,他總期望自己什么也不說,什么都不做,啞妻就能夠自然而然地吃透他的心意。

“只是什么呢?”

“只是……眼下我還沒有說服自己。”

槐花點點頭,表示能夠讀懂他眼里的糾結,也理解他心里的掙扎。

“那就,讓我來幫幫你。”槐花抓過吳運城的手,把它放在自己光滑柔嫩的雙胸上,來來回回地揉搓著。“現在,你說服自己了嗎?”好一會兒,槐花問。

吳運城心旌搖蕩。他感覺好像有一只秋千,在他的心里,蕩來蕩去,蕩來蕩去。

“現在?”吳運城猶豫了一下,“我想,我……已經說服自己了。”

槐花松開吳運城的手,把他的整個身子摟進了懷里。吳運城也緊緊地抱住了槐花。吳運城的力氣太大了,槐花覺得自己的肋骨,都要被他勒碎了。槐花感覺到了,吳運城這是用心在擁抱她。槐花雙手捧起吳運城的臉,像餓了很久似的如饑似渴親吻著他。槐花的吻,那么投入,火一般地灼熱,吳運城那顆冷酷的心,融化了。吳運城張大流著涎水的嘴,像鬼子手里的探雷器似的,在槐花的臉上、胸上來來回回地探尋著。槐花笑了,仰面倒在床上,將身體花兒一般地在吳運城面前展開。誘人的酮體,易如反掌地就撩起了吳運城最原始的欲望,吳運城輕輕叫了一聲:“槐花。”隨即,抱緊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吳運城覺得,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吳運城緩緩從槐花身上滾下來,和槐花并排躺下。槐花轉過身,一往情深地看了他一會兒,起身下了床。

“天還早呢,妹子你起床干嘛?”

“大哥,我把我給了你,我就要走了,我要去找自己的男人。謝謝大哥的收留,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太長時間了。”

“不行,我不讓你走!”吳運城歇斯底里般地喊道。

槐花停下腳步,轉過身,臉上浮起決絕的微笑,“沒用的,我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槐花的眼睛里,滿是堅毅的光澤。

吳運城想喊,光張嘴,就是喊不出聲。他想動,可他的雙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根本動彈不了。不知過了多久,吳運城一下子驚醒了,他感覺到頭暈目眩,夢中的一切歷歷在目。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槐花的吼聲:“快來救我!快來救我……”

槐花又夢魘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要知道,她總共才在這兒住了五晚啊。而且,第一晚,還是下半夜才到的。

吳運城一閃身跳下床,趿拉著鞋,向里間屋跑去。

槐花已經醒了,驚魂未定地坐在床上。看見吳運城過來,槐花無助地把臉貼在他的懷里,雙手摟在他的腰間。

吳運城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槐花心驚膽戰地搖搖頭,“沒有,沒有什么事。”

吳運城的頸上,頃刻間青筋暴起,憤怒的吼聲,也從他的胸膛噴薄而出,沖到了喉間。不過,最終被他咬緊的牙關給攔腰擋下了,變成了弱弱的一聲嘆息。

“到現在還嘴硬?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槐花搖搖頭。她的嘴唇在顫抖,淚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轉。

吳運城心情復雜地望了望槐花一眼,把手伸到背后,去掰她的手,沒有掰開。槐花的兩只手,像條曲曲彎彎的蛇,緊緊地,緊緊地,纏在吳運城腰間。吳運城在心里給自己暗暗地鼓了一把勁,然后,又在手上悄悄地使了一把勁。掰開了。

“你不能再住在這兒了,今天就走吧。我不能收留一個不明不白的人。”

吳運城決絕地說。說完,拋下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外屋。

吳運城不愿再細想自己對槐花的感覺。

吳運城點了一支煙,在床前坐下,悶悶地吸著。

過了一會兒,槐花從驚夢中緩過神來,也從屋里走了出來,站到了吳運城的對面。吳運城收回盯著地板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槐花,槐花也同樣地望著他。槐花的眼睛,閃閃爍爍,亮亮晶晶,就像寒夜的天空中漂移不定的小行星。

幽暗中,兩個人四目相對。

夜很暗,也很靜,沒有晚星,沒有月色,也沒有人聲,只有兩個人的呼吸和感覺在暗夜里此起彼伏,驚斷了夜的安寧和孤寂。

“大哥。”槐花哀哀地叫了一聲,先是,伸出手,軟軟地搭在吳運城的肩上,少頃,挨著吳運城順勢在床沿坐下。那只搭在吳運城肩上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由肩膀滑落到脊背,恰到好處地落到了吳運城的腰際。

吳運城緊張地僵直了身軀。

槐花感覺到了。

“大哥……”

“……嗯。”

“其實,我也一直很困惑,不知,該不該把自己的事說給你。不是槐花想瞞你,實在是……有些話兒,說不出口。”

“……嗯,我知道。”

“大哥,要是不相信槐花是個好人,那我就跟大哥說了吧。”槐花哽咽道。

“不說了,去睡吧,一會兒天就亮了。”

槐花仿佛沒聽到吳運城的話一樣,運了一口氣,緩緩述說道:

槐花十九歲那年,和村里好幾個同年齡的女孩一起,跟人到城里去打工。帶她們的人,也是本村里的,早年些跟人在外面跑運輸,搞建筑,據說是掙了些錢。每次回村里,都開著轎車。按輩分,這幾個女孩子,都還得稱呼他一輩,喚他“九叔公”。九叔公幾句話,就把幾個女孩說動了心,又把幾個女孩的爹娘說動了心。九叔公說:“等著吧,一年,最多一年,閨女回家來給你們蓋瓦房。”說完這話,九叔公腆著跟懷了九個月孕似的肚子,踩著爹娘們滿懷期望的笑容,帶著姑娘們上路了。

進城的路途十分遙遠而又繁復。她們先是坐了半天的牛車從山里出來,到了縣長途汽車站,從那兒又坐了半天的車到了鄭州,從鄭州轉火車到了一個什么地,從那兒上船,在水上漂了一天一夜,到了一個前不靠村后不靠店,也無人煙的建筑工地。姑娘們心有余悸地問:“咱們不是進城的嗎?怎么到這兒來了呢?”九叔公一臉壞笑地說:“咱在這兒等著,城里的人,一會兒來這兒接咱們。”

在等候城里人的時候,九叔公先把年齡最小的一個女孩喊了出去。女孩回來就哭,大家伙問啥,女孩都不說。一會兒,九叔公又喊出去一個,這一個也是哭著回來的。直到九叔公把槐花也喊了出去,并不由分說地剝光了她的衣服的時候,她才明白,姑娘們為啥痛哭流涕。也是,還能怎樣呢?眼下,她們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痛哭流涕了。讓她們沒想到的是,一個更壞的厄運還在后面等著呢。

第二天,天還沒亮,一個剪著齊耳短發的女人,手里夾著煙走進屋來。她面無表情地掃視了她們一圈,說:“從現在起,你們就歸我了,你們要老老實實地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則—”

“否則”的結果,短發女沒說,吝嗇地留在了嘴里。

槐花膽戰心驚地說:“我們要見九叔公,九叔公在哪呢?”

短發女人瞥了槐花一眼,笑道:“傻姑娘,還找他呢?實話跟你說吧,就是這位九叔公把你們賣給我的。你還找他?他現在啊,不知正躲在哪兒喜笑顏開地掰著指頭數錢呢!”

此時此刻,姑娘們真是欲哭無淚啊!

沒想到,這個九叔公脫了衣服是禽獸,穿上衣服又變成了衣冠禽獸。

槐花這時候才理解了啥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短發女人又把槐花賣到山里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有四個兒子,每一個都在如狼似虎年齡,因為家境窮,都沒有成家。家里面是東挪西借,湊的點兒錢,才得以把槐花從短發女人手里買來。當娘的嫌貴。當爹的說:“行了,花一個媳婦的錢,給四個兒子用,值了。”當娘的有些擔憂,“那有了孩子算誰的啊?”當爹的說:“這純是你娘的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咱的目的是什么?是傳宗接代。誰的?只要不出自家門,都是自家人!”買過來當晚,槐花就被這四個禽獸不如的兒子給輪奸了。

也不知是槐花不管用,還是四個兒子不爭氣,一年過去了,四個兒子每晚都輪番上陣,槐花來例假都不放過。眼看就要把槐花的命給折騰沒了,可肚子那兒還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當娘的沉不住氣了,說:“這養只雞還能下個蛋呢,養這有啥用呀?時間長了,啥也沒落著,倒把四個孩子的身子骨給毀了。趕緊給賣了算了!”當爹的琢磨一番,不懷好意地說:“那有點個太便宜她了。不然,這樣吧,我來試試。”當娘的指著當爹的額頭說:“我早就知道你沒安好心!”當爹的把眼一瞪:“這不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嗎?你說賣了,這要是一時半晌買不來,這家怎么辦?這孩兒怎么辦?”當娘的不做聲了。也許是老馬識途,也許老當益壯,這當爹的就上了一次,槐花就懷上了。槐花在這兒一呆就是九年,給“當爹的”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時間一長,這家人也漸漸放松了對槐花的監管。有一天,槐花在到河邊洗衣服的空兒,趁人不注意,跑了。槐花不敢走大道,怕被這家派出的人捉住,捉住了就會一頓毒打。不死也得脫層皮。頭發被風吹散了,衣服被樹枝刮破了,鞋子也跑丟了,腳上磨起了燎泡。餓了,吃個樹上的野果;渴了,喝口河里的涼水。一路上,她遇船上船,逢車坐車,沒白沒黑,不知跑了多少天,最后漂泊到了這個小站上。

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往事有時又必須回首。

“說句實在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流落到你身邊來的。”回首往事,似乎耗盡了槐花一生的氣力。她虛弱地把頭靠在了吳運城的身上,慢慢地從故事里回來。“想想,這十年,真好似噩夢一場啊!”

槐花的話,猶如一把玻璃碎片,在吳運城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悄然散落到心里,絞痛得無法喘息。吳運城告訴自己,不要哭,但眼睛依然濕潤了。為了避免讓槐花看到,他把臉轉向了一邊。吳運城的心里激蕩著,不知該用怎樣的話來安慰她,才能讓她逃離出記憶的茫茫苦海。

“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苦思冥想了半晌,吳運城順著斑駁的光暈,漫無目的地往上看著,說道。

“但愿吧,但愿都過去了。”

槐花喃喃地說。

天剛剛透亮,吳運城就出門了。天,陰沉沉的,而且很冷,看起來像似要下雪。驚蟄以后還鋪天蓋地般地下雪,這樣的先例是有過的。

這些天來,他的心里一直揣著一件事,那就是去跟啞妻見個面,把跟槐花的奇遇和妻子說道說道。特別是有了昨晚那一幕,他覺得,就更有必要去說一說了。雖說,到目前為止,兩個人之間沒發生過任何事。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就是昨晚,槐花摟了他的腰。僅此而已。可是,這孤男寡女的同居一個屋檐底下,同吃一鍋飯,同舉一桿旗,日子久了,誰敢說不會發生點什么事?眼下,別說別人不敢打包票,連吳運城自己都不敢使勁拍胸脯了。常言說,心若不動,風又奈何。如果說他的心是鐵板一塊,怎會在三更半夜做那一場懷春的夢?日有所思了,才會夜有所夢。

這讓吳運城心里十分愧疚。所以,他一刻也不能耽擱,他要立刻就去跟啞妻去懺悔。吳運城什么事都不瞞著啞妻。以前,車站在的時候,誰家的女兒出嫁了,誰的兒子參軍了,誰跟誰說話紅臉了,站長的老婆又把站長的臉撓破了……東家長、西家短,吳運城也不管啞妻聽得懂聽不懂,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全都悉數說給啞妻。從沒隱瞞過半句。每次,吳運城如數家珍的時候,啞妻就瞪大眼睛瞅著他,從不放過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不管聽得懂聽不懂,吳運城說的那人,認識不認識。家里的活,啞妻從不讓吳運城伸手,吃的、穿的、用的,全都給備得齊齊全全。不讓吳運城操一分心。吃五谷雜糧,誰都難免會有個頭疼腦熱,吳運城也不例外。攤到身上了,啞妻就像伺候月窩里的孩子樣,不睡覺,成夜成夜地守在身邊,給他喝水,給他吃藥,給他試體溫。吳運城不痊愈,啞妻就不合眼。

不僅如此,在那方面,兩個人也是琴瑟和諧,鸞鳳和鳴。

仿佛山火遇到了臺風,激情從第一晚便熊熊燃起。

吳運城沒想到,別看啞妻一句話都不會說,但在做那方面事的時候靈光得很。而自己,相比較就差得遠了,人都過40歲了,在這上面還是一張白紙。啞妻就像一個耐心的教書先生,手把手地牽著他,帶他熟路,帶他犁田。吳運城很驚訝自己,這樣一樁從未干過的生分事,啞妻只帶了一次,就讓他十分順利地完成了由生到熟,熟中生巧,巧奪天工的跨越,仿佛已經干過了一輩子似的。但他畢竟不是青壯小伙了,久了,難免要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力不從心。有人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那都是理論上的,一遇實踐,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做得多了,管你虎狼,就是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也會心余力絀,最后還是要無能為力地敗下陣來。每當這時候,啞妻總是善解人意地想著各種法子奉迎他,好讓他省點兒氣力。

你想,這么一個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女人,吳運城怎么能去背叛她呢?

余秋雨說過一段話:我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憂傷,正如藏不住愛你的喜悅,藏不住分離時的彷徨。

這段話,似乎就是在說吳運城對啞妻。

翻過小站的四股鐵道線,再翻過密如蛛網的鐵柵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寸草不生荒涼蕭疏的山脈。光禿禿的山下,是一大一小,用塵土頑石堆成的兩個圓形的墳丘,用裁剪得整整齊齊的樹杈圍裹著,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就像布置有序的私家庭院。

吳運城圍著墳塋緩緩地轉著,說著:“啞妹—”他一直都是這樣喚她,“我來看你們娘兒倆了,來跟你說幾句心里話。我這來的是不是早了點呢,你醒了嗎?” 說完這句話,吳運城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吳運城的淚是從心里流出的,淌到眼里,要走很長很長的路。

吳運城跟啞妻的好日子,只持續了三年。

那一年,剛進了秋季,天就一天到晚的苦著臉,說哭就哭,把人心都濕透了。吃晚飯時,吳運城瞅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說:“等天晴了,咱去集上買點肉,包點水餃吃吧?想吃水餃了。”啞妻跟他比劃著說,“吃個水餃有啥難的,明天起來就去集上稱肉,中午就給你包。”吳運城凝視著啞妻的臉,說:“別了,還是等天晴再說吧。”啞妻笑笑,沒再說話。第二天,吳運城一早爬起來就去上班了。啞妻還在夢中。大約是九、十點鐘時,吳運城正在信號樓里往黑板上抄寫作業計劃,忽聽得外面一列貨車鶴鳴九皋地哀鳴了一聲,“嗚—”聲音仿佛催人上戰場般,急切而又緊迫;緊接著,就是一長串刺耳的列車制動聲,“嘎—嘎—”這是車閘緊抱著車輪在鋼軌上摩擦著奔跑的聲音,撼人心魄。還沒容他反應過來,就已經有人大喊道:“快,軋著人了!火車軋著人了!”

聽見喊聲,吳運城正在寫字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黯然地埋怨道:“又軋著人了,這誰啊?怎么這么不小心呢!”不知吳運城這是在埋怨火車司機,還是在埋怨被火車撞到的人。這時,小站的貨運員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看見吳運城正在發怔,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你拉我干嘛?你忘了,我正當班,不能離崗的。”吳運城說。貨運員轉過臉,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似的,怒吼道:“你他娘的還當什么班?趕緊去看看吧,啞妹被撞到了。啞妹被撞到了,你知道不?”吳運城一把揪住貨運員的衣領,“你說什么?啞妹怎么了?”貨運員掰開吳運城的手,“快去看看吧,啞妹,啞妹出事了!”吳運城心里一驚,撒開腿就朝外跑去。還沒到跟前,就看見了:躺在血泊中的一大一小兩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啞妻母女倆!

—由于,雨下的太大,啞妻娘兒倆又光顧著趕路了,沒注意火車已經近在咫尺,剛踏上鐵道,就被急駛而來的火車給撞上了。啞妻從集上買來的豬肉、韭菜、面粉灑的滿鐵道都是。像一滴水注入了大海,娘兒倆的生命,永永遠遠嵌在了老天哇哇哭泣的這個上午。

和吳運城朝夕相處的人都知道,吳運城就像一個似乎只會呵呵傻笑的人。見誰都笑。他從不埋怨誰、嘲笑誰,當然,也不羨慕誰。陽光下燦爛,風雨中奔跑,做自己的夢,走自己的路。可是,自從啞妻離開他以后,他生活的軌道似乎一下子就偏離了。他行走的這條道上,沒有陽光,沒有鮮花,沒有風景,更沒有微笑。吳運城每次看到啞妹留下的遺物:啞妹使用過的筷子、碗,啞妹睡過的床,蓋過的被子……都會頓生一種莫名的落寞與悔恨。“也許,你永遠都想象不到,看見自己的親人倒在血泊之中,是什么滋味……我每天都在譴責自己,你為什么要這么饞?你為什么要說自己想吃餃子?否則,啞妹不就不會出事了嗎?”每一次有人這樣問他,都會讓他重新經歷一遍被魔鬼奪去愛人的時刻。

在處理后事的時候,吳運城拒絕了所有人的提議,執意把啞妻娘兒倆埋在了小站對面的山腳下。吳運城就像愚公移山那樣,從遠處運來了好多好多土,在土里撒了各色各樣的種子。第二年,春天一到,五顏六色的野花都盛開了。每天,不論多忙多累,他都一定要到墓地來看看,給野花灑灑水,給墳塋除除草,有啥事,跟啞妻念叨念叨。但是,自從這個叫槐花的女人來了以后,這個雷打不動的制度,似乎有了松動。

吳運城轉完一圈,揀了一塊干凈的地角,點了三炷香,面朝墳塋,坐了下來。

“啞妹,你知道的,你走這些年,我一直都本本分分,清心寡欲地守著你們娘兒倆過日子,從沒動過一點兒邪心思。可是,自從槐花來了以后,我這顆心啊,覺得有些變了。這槐花對我啊,真是沒的說,又是縫補,又是洗漿。往天那屋子里啥樣,亂糟糟,臭烘烘,我自己都不愿意呆。現在你再進屋瞅瞅,到處利利落落亮亮堂堂的。還有,槐花來了以后,一天三頓不重樣地端到跟前,這才幾天,你看,我這二嘴巴都長出來了。” 縷縷香煙清淡疏朗,在清晨的愁云慘霧中,裊裊娜娜地升騰著。“啞妹,你別怨我男人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真是無法預測。這槐花妹子,我看了,也是個規規矩矩人家,勤快、樸實,也本分。只可惜,這命運太不濟。她受的那些罪,就別提有多苦了,我聽了肝花腸子都扯碎了。啞妹,我來,就是想讓你給我拿個主心骨。你覺得行呢,就把火苗向上挑挑,不行,你就把火苗滅了。你說行不?”說完,吳運城就瞪著倆眼,一眨不眨地瞅著煙火。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在這時,一陣涼風徐徐吹來,在吳運城的身邊發出了沙沙的響聲,三炷站立不穩的火苗,隨著微風中微微歪了兩下,緊接著“蹭蹭蹭”地熊熊燃燒起來。

吳運城驚異地站起身來,“啊!啞妹,你同意了?你同意了!”

與此同時,吳運城驚異地發現,槐花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來到了他的身邊。他一轉身,差點撞到她的懷里。吳運城嚇了一跳,趕緊退后幾步,刻意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槐花沒看吳運城,就仿佛他沒在跟前一樣,兀自“撲騰”一聲,跪在了啞妻的墳前:

“大姐,大哥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大姐,咱倆都是吃過苦的人,吃過苦的人,最知道感恩。滴水之恩,咱也會涌泉相報。你放心大姐,槐花一定會盡心盡力地伺候好大哥的!”

“哎呦,大哥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咋買這么多的菜啊?”槐花一邊往桌上一盤一盤地端上熬好的鰱魚、煮好的牛肉、豬肝、海米燉冬瓜,一邊張著大嘴吧,樂呵呵地問道。

吳運城慢吞吞地說:“你說啥好日子,想吃就吃,還要看日子嗎?”

“不大對,見天看你去趕集,也沒見你買這多菜啊?”槐花瞅著吳運城的臉,疑惑地問道。

“啥事也沒有,就是想吃了。行不?”

“行,行!想吃咱就吃。開工!”

槐花拖著長腔答應著,把一盤涼拌拉皮放到桌上,車回身,到廚房去拿碗筷。吳運城復雜地看著她的背影,嘆了一口氣,在桌邊坐下。他先是給自己斟了一杯滿酒,想了想,又摸過一只杯子,放到自己的對面,漫不經心地倒著。

“大哥,想啥呢?酒都灑到杯子外面了。”

聽到槐花的叫喊,吳運城才知道自己走神了。

槐花滿腹狐疑地問道:“大哥,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有嗎?我怎么沒覺得?”吳運城掩飾地招呼道:“別疑三惑四的了,坐下吧,陪我喝一杯。”

吳運城早就想讓槐花喝一杯酒。因為,他總在懷疑。槐花究竟是不是一條白蛇變的。如果是的話,她喝了酒,就會痛苦不堪地躺在地上扭滾,然后,蛻去身上這張人皮,現了原形。可是,這個計劃始終沒能夠得以實現。因為,槐花根本就不上他這個當。槐花如同一只緊閉的蚌殼,連一絲風,都吹不進去。

槐花拒絕干脆,“大哥,你知道的,我不喝酒。”

“嘗一嘗。一杯酒,不至于有什么大礙吧?”

“大礙?哪能有什么大礙?總不至于像課文里說的那樣,誤了卿卿性命吧?只是,大哥今天是怎么了?我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大哥,你跟我說,你是決定要娶我了,還是決定趕我走了?不論哪樣,我都喝,醉了也喝。”槐花盯著吳運城的眼說,“舍了命陪你這位君子。行不行?”

“……都不是。”

“那倒是為了啥呢?”槐花緊追不舍。

吳運城被逼上了梁山。他咬了咬牙,怒吼道:“為了、為了……你喝就喝,不喝就不喝,哪這么多的廢話?”

槐花囅然一笑:“大哥,看你咬牙切齒的樣子,像似俺拿刀逼著你樣。不就是想讓俺喝酒嗎?沒說的,俺喝。俺槐花這條命都是你給的,喝死了,就算是還給你了。”說完,摸起瓶子就要往嘴里灌。

吳運城趕忙阻攔,“你……這是干什么?哪有這樣喝酒的?”

“還說有我這樣喝酒的嗎?有你這么勸酒的嗎?一會兒叫喝,一會兒又不叫喝。你說俺是喝還是不喝啊?”

“不喝,不喝。你還是,看著我喝吧。”吳運城敗下陣來。

三杯過后,槐花看見吳運城的眼里掛上了酒意。

“大哥,這才喝了多少啊,就有了醉意?趁著還清醒,想說啥,緊著說吧,別待會兒喝醉了,啥也說不成了。”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吳運城。

吳運城低下了頭。

吳運城有點兒害怕槐花的目光,如此專注的目光,讓他有些意亂情迷。

“你不是問今天是啥日子嗎?我跟你說,今天是谷雨。” 吳運城低著頭說。

槐花一顫,“……谷雨?谷雨有啥子值得慶祝的呢?”

“谷雨不是你的生日嗎?”吳運城目光如炬。“妹子,你沒跟哥說實話。你不叫槐花,叫……叫谷雨對嗎?鄉下里的習俗,叫清明,叫芒種,叫小滿的,大都是生在這日。你,也是生在這日。對嗎?”

槐花苦笑道:“大哥這是啥話?槐花怎么聽不明白呢?”

吳運城沒說話,他把一條腿伸直,把手伸進褲袋,在里面摸摸索索了半天,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白紙,在槐花面前鋪展開。

“這上面是你嗎?”

這是一張公安部門印制的“通緝令”。上面寫著:X年X月X日X省X縣X鎮發生一起特大投毒案,犯罪嫌疑人蘇谷雨毒死九人后畏罪潛逃。下面是犯罪嫌疑人蘇谷雨的體貌特征,潛逃時的穿著打扮,聯系電話和一張蘇谷雨的模擬畫像。

槐花的臉色當即就白了。“你從哪兒弄到的?”

吳運城一切都明白了。“今兒上午,我到集上去買菜的時候,路過派出所,瞧見好多人唧唧喳喳地圍在‘公告欄下議論紛紛,也圍了過去。結果,就看到了這張通緝令。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報警了?”谷雨答非所問。

“沒有。”吳運城搖搖頭,“我想讓你自己去投案自首。這樣,能落個好態度。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這么想知道嗎?”

“我要知道。”

“好,我全告訴你!”谷雨從容不迫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谷雨說:“我跟你說過,那個九叔公是個禽獸,可你知道嗎?那家人連禽獸都不如。老老少少把我糟蹋完后,當娘的看我有幾分賣相,就在我身上,打起了別的歪主意。家里沒燈油了,就讓小賣鋪的人來睡我;家里沒面粉了,就讓磨面房的人來睡我;該割麥了,就讓開聯合收割機的人來睡我。那一片,十里八村,但凡有點性能力的,幾乎都睡過我。隨便給他們家點什么就成,拿一盒子洋火來都成。用當娘的話說,閑著也是閑著。我只要是膽敢不從,全家人都圍上來拳打腳踢。打完還得從。”谷雨在述說這段過程的時候,語氣出奇地平靜,一點不像不是在述說自己的苦難歷程,而是說剛剛從集上超市里買了一瓶水、一粒糖、一包煙,一樣。“那天下午,有個外鄉人,抱了一只公雞來睡我。晚上,一家人歡天喜地地圍坐一起吃那只老公雞,卻逼著我在外面等著接客。我又冷又餓,渾身上下沒有四兩勁。想想這些年受下的苦,想想這家人是怎么待我的,頓時,惡從膽邊生,怒火從心而起。我不能再忍了。你們不讓我好受,我也不能讓你們好活!我要反抗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從床底下翻出那包‘毒鼠強—說真的,那包‘毒鼠強是我為自己準備的,想著哪天實在活不下去了,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趁人不備,不假思索地倒進了燉雞的菜鍋里。也就是二十分鐘吧,一家九口,老兩口、四個兒子,還有我的三個孩子,就橫七豎八地躺到了地上。”

“你不該連孩兒也一塊兒殺了,他們是無辜的。”吳運城甕聲甕氣地責備道。

“是的,盡管這三個孩子被他們教導的從不喊我娘,跟他們一樣罵我是賤貨,可畢竟也是我從我身上割下的肉啊。可是,我哪里有的選擇啊?不如此,我就報不了仇,就逃不出苦海。”

“可……你不知道殺人是要償命的么?”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怎能不知道呢?其實,那天,我也是要死的。你想想,一個親人都沒了,這仨孩子就是留在這世上,活得下去嗎?那天,我才知道,一個人真要是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當我拿起剩下的‘毒鼠強,想往嘴里倒的時候,那一瞬間,我猶豫了。我想,從小到大,還沒享過一天福,全都是受的罪,這樣死了,太虧了。我又改變主意了。所以,我就逃了。誰知,亡命天涯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直到到了你這兒,我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就像一個被釋放的犯人那樣,覺得自己好像重新獲得了自由。”

“你真是糊涂啊!”

“糊涂不糊涂都已經這樣了,要殺要剮,受著就是了。你這不是已經再給我送行了嗎?大哥,是怕我當餓死鬼,是嗎?”

“躲是躲不過去的。吃完飯,我陪你到集上派出所去自首。要是政府寬大處理你,不管你被關在哪兒,多遠,我月月去看你。要是不寬大處理你,每年的祭日,我會一年不落的給你送紙錢。”

“大哥這是執意要送我上斷頭臺啊?”谷雨低嘆道。

吳運城不舍地低嘆道:“不是大哥執意,誰犯了法,都得如此。這是沒辦法的事。”

其實,從谷雨到來的那一天,吳運城就想到了,終有一天,谷雨會離開這個地方—吳運城只是沒有想到,谷雨的離開,竟會是以這種方式—就像一陣風吹到這里,終究還是要吹走,停不住的。因為,這里根本就不是她的歸所。可吳運城的內心里,還是期望,谷雨能留在這里,哪怕一天,一小時,一分鐘。谷雨之于他,就像一個天井,能夠時不時地仰起頭,看一看外面變幻的風景。盡管到目前為止,他還什么都沒看見。

谷雨哀怨地瞅了吳運城一眼,說:“大哥,谷雨這一走,生死未卜,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我想—”

“妹子,說。”

“我想,抱抱你,好嗎?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出心地想抱過哪個男人。”

吳運城稍稍猶豫了一下,寬宏地點點頭:“好吧。”

吳運城站起身,谷雨走過來。谷雨溫柔地撫摸著吳運城的眉眼、耳朵、鼻子、嘴巴。有兩日沒有刮臉了,吳運城黝黑的下巴上,竄出了好多好多密密麻麻的胡茬,刺得谷雨的手有隱隱的痛。吳運城一動不動,安靜得像一只很乖的貓。其實,他的內心一點兒都不平靜。他的內心萬馬奔騰翻江倒海。谷雨甚至聽得見,吳運城的血,“突突”地撞擊太陽穴的聲音。谷雨的手,穿過內衣,游走到吳運城胸前的時候,他的身子,不自然地顫抖了一下,撞到了桌子的角。酒杯翻了,在桌上格楞格楞地滾動著。酒,順著桌沿往下淌,嘀嗒,嘀嗒,打在吳運城的鞋上。

“如果,谷雨就這么一刻不停地撫摸下去,自己還會不會固執己見,堅持把她往不歸路上推呢?”

吳運城在心里悄悄問自己。

不知道。吳運城想,這怎可能會有答案。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現在不會,時日一長,又會了。人心是沒有定星盤的。就像,當初谷雨哆哆嗦嗦來到小站的時候,還叫槐花,那時,春分剛剛過。這才幾日,谷雨就到了,槐花也改成了谷雨。季節變,人也會變,啥都會變。

誰都說不準的。

“大哥—”谷雨幽幽地叫了一聲,眼里,突然就涌滿了淚水。

吳運城莫名地看著谷雨,“嗯。”

“如果……谷雨傷害了你……你,會恨谷雨嗎?”

吳運城眨巴一下眼,笑了:“這不可能。妹子怎么可能傷害我呢?”

“那你別問。你只管回答我,你會恨谷雨嗎?”

吳運城很認真地想了想,斬釘截鐵地說道:“不會!”

“大哥—”谷雨一聲聲地喚著,嘴里呼出的熱氣,噴到了吳運城的耳邊。吳運城感覺到,心里一陣陣酸痛。

“大哥,我不想去坐監獄……大哥不知道,谷雨逃出狼窩,有多么不容易,打死我也不愿意再回到虎口里去了。”谷雨哭出了聲。

吳運城錯愕地看著她,長嘆了一口氣。

“大哥你同意了?”

“不!”吳運城搖搖頭。“這事兒,哪能由—”

話沒說完,吳運城突然感覺到腹部一陣劇烈疼痛。

“哎呦—”吳運城大叫一聲,雙手捧腹伏到了桌上,接著,又滑落到地上。桌上的盤盤碗碗,連湯加水,扣了他一身。

“妹子,我的肚子,怎么這么疼啊?”吳運城痛苦地喊道。

谷雨憐惜地摟著吳運城,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吳運城的臉上,哽咽著說:“大哥,你別怨谷雨。你今兒,從集上一回來,我就打你眼里瞅出了不對勁兒,又看你買了這多菜,我就明白了。大哥這是要送我上路呢。所以,我……就在你的酒里,下了毒。大哥,不是谷雨想害你,谷雨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不想死啊!”

“青竹蛇爾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老天啊,你怎么把美貌加在這么一個殘忍的女人身上啊?真是浪費了!

吳運城恨恨地看了谷雨一眼,在谷雨的眼睛里,吳運城看到了比毒藥更可怕的冰冷而又堅硬的東西。吳運城想起上小學時,學過的那篇叫做《農夫和蛇的故事》的課文。有個愚蠢的農夫,干活回來,看見一條蛇凍僵了。覺得它很可憐,就把它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用暖熱的身體溫暖著它。可蛇卻恩將仇報,反咬了農夫一口,農夫因此受了致命的創傷。此時此刻,自己像極了那個可憐的農夫。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有誰明火執仗地來脅迫過自己嗎?沒有。不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走進人家設好的圈套里的嗎?如果有來世,自己一定要學會辨認是非,蛇也有落難的時候,狐貍也會哭泣。不論怎樣,都決不能憐憫蛇一樣的惡人。吳運城厭惡地轉過頭去。他覺得,這個時候,哪怕是看這個蛇蝎一般的女人一眼,與自己都是一種罪過:“你……走!你……給我—”

話未說完,一口鮮血,如噴泉般急射而出,灑落在谷雨的身上。谷雨,就變成了一朵,開在春天里的,罌粟花。

掩映在“花叢”之中的谷雨,先是大吃一驚,繼而聲淚俱下地大聲喊道:“大哥!大哥!你別死,你不能死!大哥,我不該,不該害你啊……”

吳運城閉上了眼睛。谷雨撕心裂肺般的呼喊,他已經聽不見了。

谷雨癱在地上,悲痛欲絕地緊抱著吳運城,她的頭上、臉上、頸上、衣上、手上,全都沾滿了吳運城的鮮血。

“大哥,你別恨我。谷雨本來,真是鐵了心要跟你過一輩子的。你,錯就錯在不該多管閑事去看那張無事生非的通緝令啊……”

谷雨仿佛著了魔一般,泣不成聲地自言自語道,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吳運城的尸體,是三天后被人發現的。

云河市評選“百家不可移動文物”,小站赫然在列。那天,站長陪同有關方面人士到小站察訪,喊吳運城開門,久喊不應。站長翻墻而入,推開虛掩的門,看見屋子里拾掇的利利落落,井井有條。吳運城半搭著被,和衣躺在床上。

“熊東西,這可沒人管了。幾點了,還不起。”

站長說著,踱到了床邊,一把扯起了被子,扔到了一邊。

“啊——”眼前的情景,一下子,把站長嚇了一跳。

形容枯槁的吳運城,緊閉著雙眼,死氣沉沉地躺在床榻上。他的身體,已經僵硬了,臉也變成了土灰色。鐵路公安處七八個刑警,在一位姓商的副支隊長的帶領下,屋里屋外搜索了三天,酒喝了二十一斤半,最后得出結論:自殺。

鐵路警察用的是排除法。

商副支隊長一副學貫中西通曉古今的派頭:“大家來看,仇殺不可能。吳運城在這個世界上,不光沒有親人,更沒有仇人;圖財也不成立。吳運城的工資本,還有五千塊錢現金,整整齊齊地捆在一起,就壓在他的枕頭下,動都沒動;至于情殺,那就更不可能了。眾所周知,在情殺案例中,多數是因為男人想擺脫女人糾纏而引起。女人為什么要糾纏,男人為什么想擺脫呢?這是因為,女人和男人上床前,無論是否出于自己本意,哪怕是女人自己爬上的男人的床,一旦激情過后,穿上衣服就會覺得自己吃虧了,為男人付出的太多了,或者說是付出了一切。當然,這主要與中國文化中,男人與婚外女人上床僅僅是男人占了便宜的認識有關。哈哈哈,扯遠了,扯遠了。大家都知道,吳運城根本就沒有女人,所以,就談不到擺脫,無論是他擺脫人家,還是人家擺脫他。沒有了擺脫一說,那又何來情殺之謎?”

“你說的似乎有點道理。可是—”站長百思不解地問道:“吳運城過得好端端的,平白無故,為什么要自殺呢?”

商副支隊長皺了皺眉頭,他似乎很不喜歡站長“似乎有點道理”這個評價。

“那你只能去問他本人了。”商副支隊長把兩手一攤,滑稽地聳了聳肩膀。

火化那日,站長把小站原先的人馬全都喊來了,大家眼含熱淚送了吳運城最后一程,將他埋在了啞妻的旁邊。

三個月后。

一天,小站東北角村里的一個半大孩子,趕著一群羊,打從禿山腳下路過,看見一個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女人,安詳地躺在吳運城的墳前。羊倌好生奇怪,好好的一個人,哪兒不好呆,怎跑這兒躺著呢?羊倌斗著膽子近前一看,才發現,女人已經死了。羊倌嚇得一口氣跑回村,連羊都跑丟了一只。村里人聽了羊倌的敘述后,果斷地報了警。

還是那位姓商的副支隊長,帶著那幾個酒量很好的刑警,開著警車,鳴著警笛,風風火火趕到禿山腳下。女人兩手空空,除去身上的衣服,連個布絲都沒帶。警官們費盡心機,在女人的內衣口袋里發現了一張字跡已經模糊,但折疊得方方正正的“通緝令”。警官們按圖索驥,查實,倒在吳運城墳前的這個女人,正是通緝在案故意殺人犯蘇谷雨。

警方給出的蘇谷雨之死的結論是:畏罪自殺。

可她為何會選擇在這個地方畏罪自殺呢?

這回,商副支隊長不再那么胸有成竹了。

“也許,這里面,根本就不存在選擇一說,蘇谷雨是在其他地方服的毒,恰好走到這個地方時毒性復發,然后,就倒在了這里。否則,還能怎樣解釋呢?”

商副支隊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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