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旅途中

夏不綠

我還記得離開康定時的清晨，天還未亮，透過車窗就能看見外面滿天如鉆石般的繁星，美得令人心碎。那是我十九歲的生日，而我選擇了一場逃離。

我最害怕的是一成不變的生活，進入大學后每天渾渾噩噩不知所謂，逃課，抽煙，喝酒，做過一些荒唐事，揮霍完一段時間后心里只覺空蕩蕩，該是怎樣還是怎樣。心里難受得每晚躺在床上默默流淚，我知道這樣的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出事。那個時候同班有個女生和我關系不錯，網上聊天的時候不知話題怎樣就到了喝酒上，于是拿了錢去找她，兩個人在超市買了啤酒和花生，提著滿滿一口袋的東西去江邊喝酒。

喝到興頭上，我說了句：“實在受夠了這樣的生活，好想逃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她附和著說“我也是啊，我也是”。

于是一場所謂的旅行就這樣毫無計劃地開始。

九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到達康定縣城已是晚上八點，十月的天氣已經很冷，凍得我們兩人瑟瑟發抖。我們住最便宜的旅店，想盡一切辦法省錢。徒步去景區，中途搭乘陌生人的汽車，我們就像無畏的勇者，似乎這世上已沒有能夠讓我們害怕的事了。我們留電話給幫助過我們的陌生人，約好以后再見，雖然彼此心里都抱著可能再也不會見的心情卻天真地覺得一個號碼總能維系著某種情感。

在木格措景區，我們遇到一群馬幫。來之前的路上就聽景區工作人員說過千萬別坐那些馬幫的馬，因為會被狠狠敲一筆錢。于是我們留了心眼兒，即使他們再怎么跟在我們身后也不搭理。可是我和朋友卻在偌大的景區里走昏了頭，這時馬幫里的一個男生又出現在我們眼前，身上臟兮兮的，頭發蓬亂，咧著嘴問我們：“要坐馬嗎？看你們走了好久，給你們便宜點唄！”

我隨口問道：“便宜多少？”

“你們兩個人一人一匹馬，一百塊。”

我和朋友對視，皺緊眉頭：“太貴了，我們坐不起。”

我們轉身準備離開，可是男生卻不死心：“那你們開個價。”

“兩個人一共五十！”朋友說。

男生搖搖頭：“那我們太虧了。”

“那我們走吧。”朋友挽著我胳膊打算繼續往前走。

“喂！六十吧！”男生聳聳肩，無奈地說，“六十已經是最便宜了，要不是看你們兩個女生走得這么累，我才不做你們生意。”

男生招呼來他的朋友，牽來一匹黑馬和白馬。我坐的那匹白馬叫小青，男生走在前面牽著它，路上雖然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卻很平穩。

我們問他們的年紀，竟與我們一般大，他們沒有在讀書了，靠著在景區里用馬搭游客賺錢。他們不敢隨便下山，一下山遇到景區的保安就會打起來，因為馬幫的人宰了游客許多錢。

“上次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很有錢，我們敲了他一千多呢！”男生頗為得意地說著。

“那你們做我們的生意豈不是很虧？”我問。

他卻嘿嘿地笑起來：“那得看是誰了。”

“那你們賺那么多錢都拿去干嗎？這里又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去縣城酒吧玩啊，一晚上就可以花光。”

“不讀書了嗎？”問完我就意識到自己是在自找沒趣，就算自己名義上還是學生，可不也是整天瞎混不上課嗎，和他們的性質又有什么區別。

后來走到一塊平坦的地方，那里有一個像是磨盤的地方。男生說坐在馬上圍著它轉八圈就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聽到這兒我和朋友都來了興致，嚷著說：“好啊，好啊。帶我們轉吧。”

轉完圈許了愿，我們下了馬。兩個男生坐在一邊休息，拿出煙來抽。取出兩支問我們要不要。朋友接過遞給我一支，才抽幾口她就皺了眉：“這煙不好抽啊，你不是帶了煙嗎，拿出來分給大家啊。”

他們對我帶來的煙似乎很感興趣，抽完一支又再要了兩支。也許是得了點好處，一個男生嘻嘻笑道：“剛才我們帶你們轉圈的時候還想著敲你們一筆錢呢！”

“你們想怎么敲？”我和朋友問。

“轉一圈收你們一百。”他又笑了。

“那不是要收我們八百！”

“哈哈哈！那是之前。現在我們是朋友了，朋友了還能做那樣的事嗎！？”

認識不到兩小時，他說我們是朋友。

那個時候我并不是什么單純天真的小女生，即使在看上去還很年輕的年紀，也總對他人抱著防備之心，凡事不敢完全相信，害怕被騙，害怕受傷，索性什么也不信，這樣事情逆轉時也因為事先的心理準備而不會太過難受。可是眼前這個抽著煙滿臉笑意的男生卻輕易地就說出我們是朋友這樣的話來。

我一怔，隨即也笑了：“是呀 ，那既然是朋友六十塊也免了吧！”

男生立刻哼哼著：“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呢！”

這是我們在康定之旅遇到的最可愛的兩個男生。后來離開景區聽到有人說，千萬別坐那些馬幫人的馬時我和朋友會心地相視一笑。很多事情，不去經歷，怎么也不會明白。總是聽旁人的話，也許選擇了最安全沒有風險的道路，卻也因此錯失了即將發生的許多美好事情。

在康定待了一周，我們又去了草原，在熱情的藏民家住了兩晚，看到了從前未見的風景，認識了友好的陌生人。

還記得決定離開康定的前一晚，我和朋友躺在旅館的床上，說真不想回去，想一直留在這里。

輕易說出這樣的話，無非是在旅行的途中可以逃離掉平日里煩心的瑣碎和迷茫的狀態，心里所想的就只有眼下的一切。明天要去哪兒，可以看見什么風景，遇見怎樣的人。一切都是新奇的，美好的，令人不舍得。

但旅行不過是暫時的逃避，不管你逃避多久，終有停下的一天，回到正常的生活時，你所想逃避的問題又會繼續出現。

可是當時的我不懂，離開那天我坐在車上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明亮的星星，眼淚一直往下掉。我質問自己為何不開心。可是我沒有答案。

很久之后在一本旅行游記里看到相似的場景，作者說感到不開心的原因，是感到人生的無力感。而這種無力感，是每個年齡段都會遭遇的問題。

后來我又陸陸續續一個人或和朋友去了許多其他地方，我仍不知這個答案是什么意思。但旅行于我的意義，并非是逃避，而是在俗世生活喘不過氣時浮出水面的一次呼吸。只要有了這口呼吸，即使還要再沉入水底繼續與之抗爭，也覺得足夠了。有了這口呼吸，就還能繼續和生活溫柔相處，勇往直前。

原載于《中學生博覽》2014年7月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