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腎虛

2015-07-30 19:30:24杜光輝
飛天 2015年6期
關鍵詞:醫院

杜光輝

二十五年前,馬紀念頭昏、失眠、腰膝酸軟,渾身無力,發展到耳鳴,好像耳朵里安裝了噪音發生器,不分晝夜地工作。人像生活在不停地過火車的隧道,聒得心煩意亂,神經崩潰。各大醫院跑遍,西醫說是神經性耳鳴,中醫說是腎虛,都說此癥頑固,難以根治。吃的中藥西藥能拉一板車,均無效。友人介紹,有家民營醫院,院長叫黃芪,老中醫,專治疑難雜癥。吹得像華佗轉世,扁鵲再現。有病亂投醫,死馬當活馬醫,不妨試試。

馬紀念走進黃芪的診室,診室里有一個病人,卻有三人行醫。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胖,頭發稀疏,像是好東西吃得太多,油水從腦瓜蓋子溢出,估計此人是黃芪。他對面坐著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小伙,看黃芪診病,記錄病歷。他桌子上放的不是《傷寒論》、《黃帝內經》類,而是《市場營銷》、《企業文化》,封面上寫著人名:劉文理。

黃芪給病人診過,閉上眼睛,滿臉高古,一派莊重,口中念念有詞:野生靈芝40克、黃芪40克、田七20克、枸杞30克、杜仲25克,大棗8枚。此話說完,劉文理把寫好的藥方遞過來,他簽過名,交給坐在旁邊的人。此人大約二十五六歲,黃芪診病時,他玩手掌游戲機,把游戲機摁得吱吱叫,像被開水燙的老鼠。他沒接處方,繼續玩游戲機。黃芪看了他一眼,眉目里有了不滿,說:快把處方送到藥房,病人等著哩!

他頭都沒抬,繼續玩游戲機,說:再有半分鐘就把這盤打完了。他桌上放著一個銘牌,上邊寫著:黃繼耀。他堅持把游戲打完,才拿起處方,對病人說:跟我來。朝外走去。

馬紀念覺得,醫院設這個崗位,沒有任何用處,怎么不考慮成本?輪到馬紀念了,黃芪指著他對面的凳子,說:請坐!馬紀念就坐。黃芪說:把手腕放上來。馬紀念把手腕搭在一個棉墊上,只要看中醫,都少不了這一套,像游泳必須脫長褲一樣。

黃芪把三個指頭搭在馬紀念的手腕上,壓一下,松一下,再壓一下,再松一下,把過這個手腕,又把那個手腕。把脈的時候,雙目合閉,滿臉思考狀。把脈畢,兩眼睜開,說:把舌頭伸出來!馬紀念把舌頭伸出去。又說:伸長些!馬紀念又在舌頭上用力,舌頭下邊的筋都疼痛。黃芪看了舌頭,問:哪里不舒服?馬紀念訴了病情。黃芪說:腎虛,腎開竅于耳,耳鳴都是腎虛引起!馬紀念說:我把西安各大醫院跑遍了,都不管用!黃芪說:你把全世界的醫院跑遍,也不管用。腎為先天根本,你把腎損虧了,補回來非常困難。中醫認為的腎,和西醫講的腎不一樣。西醫講的腎,就是腎臟這個單一器官。中醫講的腎,除了西醫講的這個器官之外,還包括全身的健康機能。你把全身的健康機能損傷了,絕不是短時期可以補回來的。馬紀念又問:你能不能把我這病看好?黃芪說:世上就沒有看不好的病,關鍵是沒找到看好病的辦法。

馬紀念說:你說的很辯證,哲學家都不一定有你的辯證法學得好!黃芪說:中醫本身就是辯證法,陰陽虛實,八綱辯證,五行相克相依,天地人,精氣神,全是辯證關系!

馬紀念立即對他刮目相看,他接觸的中醫,都沒講出這么深奧的理論,就又滿懷希望地問:你能治好我的病?黃芪說:只要你堅持服藥,就能治好你的病!馬紀念說:你要我堅持多長時間?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一輩子?黃芪說:我要是讓你堅持一輩子,就沒價值了,肯定不會讓你服一輩子藥,也不會讓你服二十年,連十年都用不了。但可能要服幾個月、一兩年!

劉文理又記錄了給馬紀念的藥方:磁石30克、朱砂20克、熟地50克、山萸肉40克、懷山50克、澤瀉40克、牡丹皮45克、茯苓40克、五味子30克、柴胡30克。

黃芪在藥方上簽了名字,交給還在玩游戲機的黃繼耀。黃繼耀還要堅持把一局打完,馬紀念拿起處方,說:你忙,我自己去抓藥。

黃繼耀立即放下游戲機,抓起處方,動作非常迅速,說:我帶你去!

劃價、交費、取藥在同一柜臺。馬紀念跟在他身后,走到柜臺跟前,他把處方交給劃價人員,說:早上咱爸說了,晚上全家都到老馬家吃羊肉泡饃。

馬紀念注意看這個女人,胸牌上寫著崔蘭蘭。崔蘭蘭撥拉了幾下算盤,在處方上寫了價格,遞給一個年齡比她還小的女人,說:媽,剛才繼耀說,俺爸讓晚上都到老馬家吃飯。

馬紀念一愣,崔蘭蘭看起來比這個女人還大,肯定不是她的親生母親。也不可能是她的后媽,要是后媽,不會這么親熱。要不就是后婆婆,現在的男人,發了財升了官,換老婆像模特換衣服樣勤快,找比自己兒女都小的當老婆,很普遍,不稀奇。馬紀念看她的胸牌上寫著施粉蘭。

施粉蘭看了處方上的價格,給馬紀念說:210元!馬紀念一驚,問:多少錢?施粉蘭答:210元!馬紀念覺得價格高得離奇,說:五付藥就要210元,是不是太貴啦?施粉蘭說:現在什么都漲價,藥肯定也漲價。馬紀念還是覺得貴,這些年,他一直吃中藥,這個處方里的中藥都吃過,要是放到別的醫院,估計不會超過五六十元。施粉蘭旁邊又一個女人走過來,看了處方,說:俺爸開的藥是有點貴。但你在別的醫院吃100付藥,病還治不好。吃俺爸的藥,十付就好了,算起來還是你把錢省了。

馬紀念看她五官身材長得和黃芪很像,估計是黃芪的女兒,胸牌上果然寫著:黃甘草。又覺得奇怪,劃價的可能是黃芪的兒媳婦,收費的可能是黃芪的后老婆,抓藥的是黃芪的女兒,怎么全是黃家的人?

馬紀念還是覺得藥價太高,他常年吃藥,一付藥多付五塊錢,一個月就多付100塊錢,一個月的工資才1000出頭,都用在吃藥上,還吃飯不吃了!他還在琢磨的時候,走過來一個五十六七的男人,頭發有三分之一寸,臉像青銅色里加了墨汁,顯示著飽受風霜雷電、酷熱嚴寒的滄桑。穿著陜西農民的對襟上衣,打著領帶,上衣扎在褲子里,腳上是方口布鞋,土洋結合,中西貫通,不倫不類,胸牌上寫著:黃芩。

崔蘭蘭看見他,叫了聲:大伯。施粉蘭瞥了他一眼,目光里透溢著厭惡,什么話都沒說。黃甘草對他說:茯苓沒有了,你送兩斤茯苓過來!

他說:我不認識茯苓,你跟我到庫房,看看哪個是茯苓,我稱好后送過來!

施粉蘭嘟囔:你爸也真是的,你大伯連藥材都不認識,非把他從老家弄過來管庫房。哪一天把藥搞混了,非吃死人不可!

黃甘草說:你先回庫房,我把這付藥抓了,就過去!

馬紀念覺得有病還得治,不治就沒有希望,說不定黃芪用十付藥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天大地大,沒有治病的事情大;千好萬好,身體不好什么都不好。他從錢夾里掏出兩張100元的票子,又掏出一張10元票子,從窗口塞進去。不到五分鐘,五付藥抓好了,從窗口遞出來。

馬紀念想,要是把這五付藥吃了,有作用,就到外邊的中藥鋪抓藥。幾年吃藥的經驗得出,藥鋪的藥最少比醫院便宜一半,比這個醫院便宜更多。于是,對抓藥的說:把我的處方給我!抓藥的一愣,把處方朝抽屜里一放,說:我們醫院規定,處方不給病人!馬紀念說:我付了掛號費,就有權知道我得了什么病,醫生開的什么藥,你們沒有權力不給我處方!

柜臺里的三個女人都擠過來,搶著辯解:一個醫院有一個醫院的規定,我們只執行我們醫院的規定,別的醫院怎么規定,與我們沒有關系。

馬紀念見她們不講理,本來就覺得藥費太高,說:我不要你們的藥了,把藥退給你們,你們把錢退給我!她們又一齊對馬紀念吼:你走遍全世界的醫院,哪能把抓好的藥再退回來?馬紀念說:你們走遍全世界的醫院,哪家不給病人處方?

馬紀念和她們剛吵起來,保安跑過來,個子不高,穿上增高鞋都過不了一米七零,很瘦,連衣服算上,超不過55公斤。但是,身上卻不缺英雄氣概,好像隋朝第一好漢李元霸再世,橫七趔八地跑過來,邊跑邊喊:誰鬧事啦?狗日的活得不耐煩了,跑到醫院鬧事!馬紀念看了看他,胸牌上寫著:趙安置。趙安置問:是不是這小子鬧事?施粉蘭說:他要處方,我們不給,他就不要咱的藥,要把藥退回來!

趙安置走到馬紀念跟前,手里的警棍在馬紀念臉前舞了幾下,說:抓好的藥不能退,要退就是鬧事!馬紀念說:我掏了掛號費,就得給我處方!趙安置說:醫院規定病人不能拿走處方,你要是鬧事,我馬上給派出所打電話,關你15天禁閉!馬紀念見他口氣大得能把宇宙飛船吹下來,就說:派出所是你家開的,你一句話就能叫派出所關我15天禁閉?趙安置又把警棍在馬紀念臉前掄了幾下,底氣更足地說:你甭撅著屁股打飛機,有眼無珠。我再給你兩分鐘時間,拿藥走人。超過兩分鐘,我馬上給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就在隔壁,用不了五分鐘,手銬就給你伺候上了!馬紀念被趙安置的囂張刺激得更憤怒了,聲音更大地說:你們不給我處方,我就不走。就是派出所來了,也得給我處方!

趙安置走到電話機跟前撥號碼,一邊撥一邊給馬紀念說:給你臉你不要臉,登鼻子上臉。我把機會給過你了,你不珍惜,甭怪我不客氣!說完,對著電話機說:請幫我找一下滕警官!不大工夫,滕警官來接電話了,問:哪位?保安立即躬下身子,本來就矮小的身子更矮小了,口氣柔和得像岐山臊子面,謙卑地說:滕哥,有個病人在醫院鬧事,嚴重干擾醫院的正常秩序,別人無法看病……

這時候,管庫房的老頭也跑過來,把領帶朝旁邊一拉,右腳一抬,脫下方口布鞋,朝馬紀念臉前一舉,聲音很大地吼:你要是敢在這鬧事,老子用鞋底扇你驢日的!鞋殼簍里的臭氣直沖馬紀念的鼻子,馬紀念急忙朝后退了幾步,避開令人窒息的氣味。

真的不到五分鐘,滕警官提著警棍跑來了。他的警棍比醫院保安的要長要粗,畢竟是正規軍,裝備有差別。滕警官大步流星走過來,問:你們誰報的案?趙安置趕忙朝他跟前走近,躬著身子說:滕哥,我報的案。那神氣,真像電視里的漢奸見了日本鬼子。滕警官嚴肅了臉,說:我們現在是辦案,什么滕哥不滕哥的?趙安置又躬了下身子,說:我咋忘了,滕哥在辦案,不能叫滕哥!滕警官說:你說為什么報案?趙安置用警棍指著馬紀念,兇狠起來:他在我們醫院看病,把藥錢都交了,我們把藥給他抓好了。他突然提出退藥,要我們給他退錢……

滕警官看趙安置用警棍指馬紀念,說:不能用這東西對人家戳,要是戳上了人家,就是襲擊行為,要受治安條例的處罰!趙安置趕忙把戳到馬紀念鼻子跟前的警棍挪開,又給滕警官躬了下身子,說:多謝滕哥教育,我立即改正!滕警官把臉轉向馬紀念,問:人家已經把藥抓好了,而且你也付費了,怎么能退藥呢?馬紀念說:我給他們交了掛號費,向他們要處方,他們不給!滕警官還沒有說話,黃芩擠到滕警官跟前,說:我們要是把處方給他了,他拿著處方到外邊抓藥,醫院怎么掙錢?滕警官說:這屬于經濟糾紛,經濟糾紛由法院處理,不歸公安機關管。說完,對馬紀念說:他們不給你處方,不讓你退藥,你可以到法院起訴他們。但不能引發治安事件,如果出現了治安事件,就歸我們管了。輕的拘留,重的判刑,從重從快嚴懲不貸!

馬紀念覺得滕警官貌似公平,實際上偏向醫院。讓他到法院起訴,誰有精力為這點屁事打官司?就是起訴到法院,法院也不一定受理。法院要是連一張處方的糾紛都受理,把全國一半人都弄去當法官,案件都處理不完。他不服氣地說:你說這事不歸你們管,就不要管。我只是和他們講道理,不會和他們打架!滕警官說:你在這里吵架,干擾醫院的正常工作,就歸我們管了!醫院是看病的地方,不是吵架的地方。你立即離開醫院,找有關部門反映這個問題!馬紀念說:我現在就給新聞媒體打電話,請他們來調查此事,到底是我的要求無理,還是醫院侵犯了患者的利益。

滕警官說:這是你的權力,我不干擾你的權力。我的工作已經處理完了。說完,提著警棍,朝外走去。趙安置跟在他后邊,更是謙卑地說:滕哥,慢走!

馬紀念見滕警官離去了,對這家人說:我現在就打電話,請新聞媒體的記者來調查此事,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你們的問題!趙安置又舉起警棍,戳著馬紀念的鼻子說:你少拿大毛球嚇憨女子,再大的雞巴也日不死姑娘,你把省長叫來都不怕!

馬紀念這病,本身就是肝氣郁結,脾氣暴躁,把針尖看得比碌碡都粗。當下就跑到醫院外邊,用公用電話撥了幾個記者的BB機。不到半個小時,新華社記者、省報記者、晚報記者,還有兩三家中央級媒體記者站的人,浩浩蕩蕩開進醫院。

趙安置跑過來,想擋,一個記者掏出記者證,在他眼前晃了下,說:有病人爆料,你們醫院侵犯患者利益,我們前來調查,你們院長在哪個辦公室?趙安置問:你們要采訪我們院長,經過派出所批準沒?記者說:我們不屬于派出所管轄,我們采訪你們院長,不需要任何部門批準!趙安置歪著腦袋說:你們牛逼了,想采訪誰就采訪誰,誰都管不上,比省長都牛!你們有什么事情,給我說,我能解決的一定給你們解決!一個記者譏笑地問他:你是干什么的?他說:我是保安。記者說:我們想收購這個醫院,你能解決?趙安置說:我沒這個權力,只有俺舅有這個權力!

黃芪看到馬紀念和六七個記者進來,一驚,問:看病?一個記者說:有人給我們爆料,你們這里的藥太貴,超過物價局的規定標準,還不給病人處方?黃芪恍然大悟,敲著腦袋說:我這幾天太忙了,把好多事情都沒處理好。說完,對黃繼耀說:你快去把這位先生的處方拿來!

黃繼耀放下游戲機,朝藥房跑去。不到兩分鐘,拿著處方跑進來。黃芪把處方看了,提筆在上面寫:按領導干部的收費標準處理!然后,交給黃繼耀,說:你把處方交給你小媽,按我批的執行,多收的錢退給人家。把處方也給馬先生帶走。咱們收了人家的掛號費,就得給人家處方。又給記者說:不是醫院不給病人處方,怕他們把處方弄丟了,影響下次就診!

黃芪這么一弄,馬紀念覺得尷尬,好像自己動這么大的干戈,就是為了少交100塊錢。

? ? ? ? ? ? ? ? ? ? ? ? ? ? ? ? ? ? ? ? 二

下午,馬紀念正在上班,褲帶上的BB機叫起來。馬紀念拿起電話,撥過去,問:哪位扣我?對方回答:我是黃家醫院的劉文理,上午你到醫院看病,我就坐在黃院長對面,給你寫病歷的那位!馬紀念問:你就是桌上放著《營銷管理》、《企業文化》的那位醫生?劉文理說:我還沒有拿到醫師證書,不能稱為醫生。我們黃院長讓我給你打電話,想請你晚上坐坐,交個朋友。馬紀念琢磨,病人成了醫生的朋友,醫生看病必然會認真,也不會收那么高的藥費,何樂而不為。他也知道,當代人絕對不會給一個毫無用處的人花銀子,都想把別人腰包的錢掏出來裝進自己腰包。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才會花銀子請人吃飯,就問:我和你們黃院長素不交往,僅僅看了一次病,就請我吃飯?劉文理說:我們黃院長見你交往了那么多新聞媒體的人,想和你交個朋友。馬紀念說:你們把時間地點定下來后,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在一個不豪華也不低檔的飯館,馬紀念準時來到包廂,只有劉文理坐在里面,見他進來,立即站起,跑到門口迎接,把他朝首席位置讓,同時給服務小姐說:快把茶泡上!馬紀念推讓,說:我怎么能坐這個位子?這個位子應該由黃院長坐!馬紀念堅決不坐首席,就把首席空下來,劉文理和馬紀念坐在首席兩邊。

馬紀念說:我們黃院長有點事情,晚一點到,我先來陪你!馬紀念說:沒關系,我們可以等!等了多半個小時,黃芪還沒來,劉文理感到不好意思,目光頻頻投向門口,說:黃院長還沒來,不知道又忙什么事情了!

服務小姐給他們續了兩次茶,黃芪還沒到,劉文理又嘟囔:黃院長這人真是的,給人約好了時間,到現在還不來!馬紀念說:沒關系,反正晚上也沒有事情。說完,問:我上午去看病的時候,看你桌子上放著《營銷管理》、《企業文化》類的書?劉文理說:我對學醫不感興趣,對管理很有興趣。我要是經營一個醫院,收入絕對超過同檔次的醫院。我的理想是創辦一個醫院,在醫療行業展示自己的能耐!

馬紀念說:你有這個能力,黃院長為什么不用你?劉文理說:我曾經建議黃院長,像我們這種民營醫院,大款大官不會光顧。來的都是平民百姓,都沒錢。把一個宰死了,那九個都不敢來了。只有降低收費,提高醫療水平,讓病人花最少的錢,以最快的速度康復,才會吸引更多的人來就醫,醫院收入才能增長。馬紀念說:你這個想法很好,黃院長應該采納!劉文理說:黃院長是用老地主的經營方式經營現代醫院,不會采納。

他們正聊著,包廂門被推開,黃芪走進來,進門就給馬紀念道歉:真對不起,一下午沒有病人,臨下班了,一下子來了三個病人!又問劉文理:點菜沒有?劉文理說:沒有,等你來了再點!黃芪說:你這人,真不會辦事!你們來得早,就把菜點上先吃嘛。咱們請馬先生吃飯,怎么能讓馬先生久等?說完,把菜譜朝劉文理跟前一推,說:你點,揀好的點,不要怕花錢!劉文理接過菜單,點的都是價格偏低的菜。馬紀念從他們點的菜上看出,黃芪這個醫院的收入不怎么樣。

吃喝中間,黃芪給馬紀念說:我是民辦醫院,沒辦法跟政府辦的醫院比。政府辦的醫院,設備、大樓、場地都是自己的,不用花錢租。我這個民營醫院,房屋是租的,租金又高,收入的錢交租金都困難。只有提高藥價,醫院才能經營下去。馬紀念說:你們把藥價提得那么高,吸引不來病人,更沒有收入!黃芪說:俺陜西人有句不好聽的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生娃不知水門疼。你沒當院長,不知道當院長的難腸。要是醫院好辦,全中國的人都去辦醫院啦!不說了,喝酒!他端起酒杯,和馬紀念碰了一下,說:我喝酒不行,意思到就行了,你能喝就多喝!

他們吃喝了一陣,馬紀念問:黃院長,我是你的病人,一面之交,你為啥請我吃飯?黃芪說:吃飯就是吃飯,還要啥名堂?要說名堂,就是為上午的事給你賠個不是。馬紀念說:上午的事已經解決了,用不著吃飯,你一定還有事情!黃院長有事情就直說,我能做的一定做!

黃芪說:我這個醫院經濟效益很差,上頭和方方面面的人都來蹭油,醫院還不敢得罪,白給他們看病拿藥。加上房租太貴,掙的錢全交了房租。醫院管理混亂,打架吵架層出不窮,搞得我焦頭爛額!我想聘請你當副院長,每個月給你開份工資。

馬紀念說:黃院長開玩笑了,我對醫學一竅不通,從來沒有在醫院工作過,連看病的流程都不明白,怎么能當副院長?

黃芪說:我請你當副院長,是兼職,醫院遇到麻煩事了,你出面擺平。我們辦醫院的,最不敢得罪的一是政府,二是新聞媒體。這兩個部門,稍微拐我們一下,我們一年都翻不過身!再就是醫院的工作人員,很多是我的親屬,不好管。你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可以管他們。馬紀念說:你辦醫院,怎么把親戚拉進來?他們擠占了崗位,優秀人才進不來。沒有人才,醫院怎么發展?黃芪說:自家人靠得住。當然,他們也有問題。我把他們的問題交給你,等于把尚方寶劍交給你,該殺該斬全由你處置。

馬紀念當上副院長的第四天上午,頭天值夜班,后半夜才睡覺,剛剛醒來,聽到電話鈴響,劉文理打來的,說黃院長的太太和女兒打起來了,黃院長讓他趕快過來處理。

黃甘草是黃院長第一任老婆的女兒,和她鬧架的是黃院長的第二任老婆。馬紀念趕到的時候,戰火還在燃燒,戰鼓聲聲,硝煙滾滾,槍聲連連,殺聲陣陣。黃芪囚在診室不敢露面,黃芪家族的人分為兩派,站在各自的人旁邊助威。別的人站在外圍,抱著膀子看熱鬧,擺出事不關己的樣子,隔山觀火,臉上透出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黃繼耀站在黃甘草旁邊,指著施粉蘭罵:你狗日的敢動我姐一指頭,我把你從樓上摔下去!黃繼耀的話剛說完,施粉蘭身后站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吼:你狗日的翻天了,連輩分都不講啦?我就不信,你能把天翻過來!黃繼耀沖到他跟前,胸脯頂著他的胸脯,聲音更大地吼:馬槽里咋出了個你這張驢嘴?我連你都敢摔下去!你要是不服氣,咱試試!說著,揪住他的領口,朝窗戶跟前拉。

劉文理見馬紀念來了,急忙迎上去,說:你先去見黃院長!馬紀念推開診室的門,黃芪一個人坐在里面,氣得臉色青紫,看見馬紀念進來,說:你去把他們勸開,不能再這樣鬧架了。這樣鬧下去,醫院還開不開?

馬紀念朝鬧架的地方走去。劉文理站在他們面前,指著馬紀念說:他是新來的馬副院長,黃院長讓他來處理鬧架的事情!

立即,十多個人全圍上來,訴說對方的不是,吵得要翻天。跟前的墻壁上,貼著宣傳畫:醫療重地,嚴禁喧嘩!馬紀念的耳朵就是放到萬籟無聲的曠野,也像開進了火車。現在處在十幾個人都在嘈雜的環境,轟鳴得更厲害。清官難斷家務事,他略一琢磨,大聲吼:從現在起,誰都不能說話,誰說話開除誰!吵鬧的聲音立即平息。他們都沒想到,這個副院長竟敢發布這樣的命令。鬧架的兩派都是院長的親屬,說不定還給醫院投了股金。打工的炒老板的魷魚,翻天啦!

黃繼耀走到馬紀念跟前,把他上下看了一遍,不屑地問:你是哪塊地里長的蔥,跑到俺的醫院發號施令?那婊子長期欺負俺姐,好像俺爸開的醫院是她家的,就沒俺媽的份。當初俺爸開醫院的時候,俺媽帶著俺兄妹幾個,天天打掃衛生…….

施粉蘭也沖到馬紀念跟前,聲音更大地喊:俺男人早就跟你媽離婚了,該賠償的作了賠償,一刀兩斷了,醫院跟你媽沒有一點關系,你把她拉出來干啥?

崔蘭蘭指著施粉蘭吼:要不是你這個狐貍精當第三者,逼著俺爸跟俺媽離婚,俺爸能跟俺媽離婚?

兩軍對壘,要是不及時制止,說不定真會打起來,爆發戰爭。馬紀念擠到黃繼耀和施粉蘭中間,把他們朝兩邊一推,說:我以副院長的名義宣布,從現在起,你們兩個被開除了,馬上結賬,離開醫院!馬紀念又宣布:醫院所有工作人員,三分鐘之內回到各自的崗位,否則照樣開除!

鬧架的兩派分開了,戰火頓熄,殺聲消匿。

馬紀念回到黃芪的診室,看見黃繼耀站在黃芪面前,指手畫腳地訴說:他憑什么開除我?咱家的醫院,憑什么讓外人領導?竟把咱家的人開除!黃芪說:人家是為咱們醫院好,你們鬧得太不像話了,在醫院吵架,讓醫院開不開了?黃繼耀說:那婊子成天欺負俺姐,你看看俺姐過的啥日子?俺媽在老家,我不護她誰護她?那婊子把她家的人全弄進醫院,咱家的醫院養了她家的人!現在姓馬的王八蛋把我開除了,用不了幾天也會把俺姐開除!

馬紀念走過去,板著臉說:你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能罵人。你要是認為醫院是你的,我馬上辭職。我再給你說一遍,我不知道這個醫院的人際關系,只知道按制度辦事!

黃芪見馬紀念生氣了,急忙給黃繼耀擺了下手,說:你先出去一會兒,我和馬副院長談點事情!話音還沒落,門又被推開,崔蘭蘭和黃甘草沖進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爸呃,那婊子太不像話了,把咱家的人清除出去了,還讓我們活不活啦?說完,指著馬紀念吼:他憑啥開除繼耀?

門又被推開,施粉蘭沖進來,指著馬紀念吼:你算哪塊地里的蔥,敢開除老娘?你知道老娘是干啥的?老娘一句話就讓你這個副院長當不成!

黃芪忽地站起來,沖著他們吼罵:都給我滾出去,誰再不離開,堅決開除!

他們瞪了馬紀念一眼,朝門外走去,還把門狠狠摔了一下。診室里,只剩下黃芪、劉文理、馬紀念三個人。沉默了三四分鐘,黃芪問馬紀念:你真要把他們開除?馬紀念說:你請我來處理這事情,我就要對醫院負責,對你負責。黃芪說:我沒說你處理得不對,但這個醫院情況特殊。你把他們開除了,他們到哪里找飯吃?咱開的醫院,不讓咱的人掙錢,讓外人來掙錢,圖啥呢?馬紀念說:把他們放在這里,把崗位占了,人才進不來,醫院就沒有發展的后勁!黃芪說:這些事情我都考慮過,咱這是民營醫院,能顧住吃喝就行了。馬紀念說:照這么下去,總有一天會顧不住吃喝的!黃芪說:我的意見還是不開除他們,扣發一個月的獎金,以示警告。下次再發生類似的錯誤,堅決開除!馬紀念說:你是醫院的老板,當然要服從你的意見。我無法勝任副院長的工作,決定辭去這個職務。咱們還是朋友,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幫忙,我絕不推托!

馬紀念吃了黃芪十多付中藥,感覺耳鳴減輕了許多,耳道里不再通火車了,也有了精神,睡眠得到改善。黃芪的醫術真是不錯。下午,他正在校對通稿,電話鈴響,是劉文理打來的,劉文理說:馬老師,黃院長問你晚上有時間沒,一塊坐坐?馬紀念問:有事?劉文理說:也不是大事,見面時黃院長給你說!

一家小飯館里,黃芪和劉文理早早就到了,馬紀念來的時候,他們剛點過菜。馬紀念坐在黃芪對面,黃芪問:身體怎樣?馬紀念說:吃了你的藥,真的好了許多。黃芪說:堅持吃,要長期治療!

他們聊了一陣閑話,馬紀念問:黃院長,找我有事?黃芪說:上個禮拜,勤新公司要醫院交房租,醫院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聽說你和勤新公司的老板關系不錯,能不能幫醫院說個情,再推遲一個星期?醫院絕不賴賬!馬紀念說:黃院長,醫院連房租都不能按時交,照這樣下去,遲早會倒閉!你必須尋找新的思路,讓醫院走出困境。

劉文理看看黃芪,又看看馬紀念,遲疑了一會兒,說:醫院不但拖欠房租,員工的工資都拖了兩個月沒開。員工情緒很大,醫術好點的醫生,都有跳槽的意圖。如果不留住他們,醫院就沒有勝任門診的大夫了!黃芪說:我是院長,還能不知道這些情況?問題是怎么解決這些問題!劉文理似乎豁出來了,說:醫院現在的困境,就像人身上長出了毒瘤,必須徹底切除。否則,毒瘤越發展越大,最終不可收拾!黃芪瞪了他一眼,更沒好氣地說:這話誰都會說,關鍵是怎么切除? 劉文理說:關鍵的問題是你,你是很優秀的中醫,但不是很優秀的管理者。現代企業發展,已經突破了產權所有者同時又是管理者的舊模式,出現了職業經理人。

黃芪看劉文理,目光里全是迷惑。他從來沒有聽過這些名詞,像關中老農民聽美國總統的就職演講,像美國總統聽關中老農民吼唱的秦腔,琢磨了好大工夫,才說:你說上一萬個道理,我只知道一個道理,我的醫院憑什么讓別人管理?我把醫院的財權、人權交給別人,他把我的錢劃走了,把我的人開除了,咋辦?劉文理說:你和職業經理人簽合同呀,合同受法律保護,他劃走你的錢,你到法院起訴他!黃芪說:我現在就不聘他,省得到時候打官司!劉文理說:你堅持這樣經營,醫院效益會越來越差……

劉文理的話像錐子,攮到黃芪的心上,他不再說話。

突然,黃芪的BB機尖叫起來。黃芪看了來電號碼,對馬紀念和劉文理說:我到收銀臺回個呼叫!不到兩分鐘,黃芪從收銀臺回來,臉色很難看,連座都沒落,對劉文理說:你陪馬老師在這吃飯,我馬上回醫院!藥房把藥抓錯了,人吃了昏過去了,人家把人抬到醫院鬧事哩!馬紀念說:醫院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哪有心思吃飯,我和你們一塊到醫院去!

原來,藥房里的黃芩用完了,庫房主任黃芩不認識中藥黃芩,把黃芪當黃芩送到藥房。黃甘草也分不清黃芩黃芪,對方子里的幾味藥也不熟悉,十七八味藥抓錯了三四味。病人吃了后,上吐下瀉,連著拉了五六泡稀屎,直至昏迷。家屬把人抬到醫院,來了幾十個。在衛生局的協調下,讓病人住院治療,賠償損失。醫院又要支出一大筆開支,本來就捉襟見肘的財務更加緊張。搶救病人一直忙到入夜,黃芪才歇下身子,看著圍在周圍的兄弟、老婆、兒女、兒媳、外甥、大侄子、小侄子、大舅子、小舅子,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施家的人,幸災樂禍。黃家的人,自知做了錯事。唯有黃繼耀硬硬地挺著胸脯,像是渴望打仗的將軍,兩眼睜得滾圓,看著得意至極的施家人,做出隨時上陣廝殺的架勢。施粉蘭憋不住了,說: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殺豬場,連藥材都不認識還在這里混。這次事故,損失了那么多錢,誰掏?

黃繼耀睜圓兩眼,雙手攥成拳頭,朝她跟前走近,像開過去一輛坦克。施粉蘭嚇得朝后退了兩步,又覺得自己不該退卻,自己是他爹的老婆,雖說靠小三上位,也符合法律。這個醫院有自己的一半,憑什么讓黃家人糟蹋?黃芪一朝歸故里,自己是第一繼承人。想到這里,豁然來了膽氣,兩手把腰一插,胸脯朝前一鼓,氣勢很足地說:做了錯事,造成這么大的損失,還不叫人說!醫院照這樣辦下去,別說不掙錢,就是掙點錢也招不住賠!黃繼耀指著她的鼻子吼:你沒有資格說醫院,俺爸俺媽創辦醫院的時候,你還在哪個窯子院里賣逼哩!

黃家人一派,施家人一派,像古戰場上的兩軍對壘。黃繼耀和施粉蘭像叫陣的將軍,手指像戳向對方的長矛。很快,戰爭不僅僅局限于將軍,還蔓延到士兵。先是黃芩沖到陣中,指著施粉蘭的鼻子,一蹦一蹦地跳:你挨球的聽清楚,當初俺兄弟創辦這個醫院的時候,資金不夠,我把給娃娶媳婦的錢都投進去了。人家繼耀他媽,從娘家借了兩萬塊錢都投進去了,你投了多少?這陣來充主人啦?沒門!這醫院不論到啥時候,都是姓黃的,不會成姓施的!

施粉蘭的兄弟沖到黃芩跟前,指著他吼:你投了資金,醫院還給你了,你還想要啥?不能你投了屁大點錢,一輩子躺在醫院身上吃喝吧?不懂醫學還賴在醫院,早該回家打土坷垃了!

黃芪夾在中間,不好說黃家人,也不好說施家人,左右為難,又為事故造成的損失憤怒,猛地一蹦,聲音更大地吼:都不要吵啦,從現在起,誰再吵一句,馬上滾蛋!甭說是自家人,天王老子都不行!

鳴鑼收兵,偃旗息鼓,混戰平息,交戰雙方不服氣地怒視對方,誰都不敢發出聲音。

患者家屬還在鬧事,獅子大張口,嫌醫院賠償太低。黃芪又轉向這群人,給人家賠笑臉,低三下四,恨不得做人家的三孫子。馬紀念突然發現,這些鬧事的人中有個認識的朋友,就過去打招呼。兩個人退到一邊,相互遞了紙煙,馬紀念給他說:這事情確實是醫院的問題,醫院應該賠償。我很清楚這個醫院的底細,到現在還欠人家20萬房租,連著兩個月沒給員工發工資,要求太高醫院拿不出。最后走上法院,估計不會判太多,判的那點錢交了律師費,落到自己腰包的又有多少?那人說:你說的這些都對,就是人心里不舒服,我們到醫院看病,醫院不負責任,把藥抓錯,幸虧搶救及時,要是再晚一點,出了人命咋辦?馬紀念說:我剛都說了,責任百分之百在醫院,醫院該賠償。你們少要點,醫院想辦法借點,把問題解決了……

黃芪給人家答應了賠償的數額,把胸脯拍得響了五六聲,像敲鼓,承諾三天內一定把賠償金放到患者枕頭下邊。鬧事的人見黃芪態度誠懇,加上馬紀念勸說,才罵罵咧咧離去。

那頓飯沒有吃下去,醫院要尋找出路,還得接著吃,吃飯就像中醫處方里的藥引子。黃芪讓劉文理給馬紀念打電話約飯局,馬紀念拒絕,這個時候吃黃芪的飯,怎么忍心?說:找個喝茶的地方,能談事情就行了。醫院欠了一屁股債,哪能忍心吃飯?

劉文理感慨說:人家辦醫院都賺錢,黃院長這醫院光賠不賺。馬紀念說:上次吃飯的時候,你說的很對,黃院長的經營思路有問題!劉文理說:我給他提了好多建議,他都不聽。估計這次會轉變,因為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茶坊拐角的一張桌子上,馬紀念看了茶譜,好點的茶都在50元以上,最便宜的紫陽毛尖也得15元。黃芪坐在馬紀念對面,說:馬老師,你想喝啥就點啥,醫院再不盈利,也不在乎幾十塊錢!馬紀念說:紫陽毛尖的品質絕對超過很多名茶,就是宣傳不到位,價格沒上去!劉文理說:馬老師喜歡喝紫陽茶就上紫陽茶!黃芪覺得這茶太便宜,對不起馬紀念,又覺得這時候能省一分是一分,就順水推舟說:你倆都說喝紫陽茶就喝紫陽茶。等醫院的效益好了,請你們吃海鮮!

一個玻璃壺,三個白瓷盅,茶小姐給茶壺里放茶葉時說:這是清明前的茶葉,很難弄到,好喝得很!馬紀念開她玩笑,說:很難弄到,你們還敞開供應!茶小姐說:這是最后一包了,要是晚點來,就沒有了!

茶小姐把茶葉放進茶壺,給里面倒開水。茶葉都是兩片連在一起,稱作一槍一旗,槍葉上戳,旗葉橫展,在開水里翻著跟頭跳舞。綠液從茶葉里洇出,綠了周圍的水,又朝周圍延伸,綠了滿壺的水,壺里像盛滿溶化的翡翠,煞是可愛,看呆了三個喝茶的人。茶小姐見他們欣賞這茶,就有了得意,炫耀地說:我說的沒錯吧?你們走遍全中國,哪能喝到這么好的茶?

劉文理跟她開玩笑: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在茶館打工,好茶肯定喝得不少?茶小姐說:近水樓臺才不得月,別看俺成天和茶打交道,就是喝不上好茶。好茶都有數量,你們點了茶,我到柜上領茶,多一點都領不來。來喝茶的人,一邊喝茶一邊談事情,把茶喝得寡淡寡淡沒一點味道了,還舍不得換茶葉,換茶葉要加錢哩!俺這些人再低賤,也不會喝客人喝剩的茶!

馬紀念問:你打一個月工老板給你開多少錢?茶小姐說:1000塊。馬紀念說:你覺得少不少?茶小姐說:這事情咋能讓我說少不少?我是打工的,我恨不得老板一個月給我12000,老板雇我們,恨不得一個月開12元,不開工資更高興,說不定還想讓我們倒給他點錢。劉文理笑,說:小妹聰慧,話都說到點子上了!茶小姐也笑,說:我們喝不上好茶,但天天在好茶的香氣里泡,茶香讓人變聰明哩。你看俺茶坊里的畫,都是得道成仙的人,都是大學問家,哪個不是天天在茶里泡著?把個蘿卜天天泡到鹽水里,泡過一段時間就成咸蘿卜了,甭說咱還是個人!茶小姐說完,又說:看我這人,在你們面前胡說,圣人面前念三字經,充人物哩!黃芪說:我們可不是大老板,腰包里的錢還沒有你的多!茶小姐不相信,說:我說句不恭敬的話,您別生氣。俺村的人都說,瘦豬哼哼,肥豬也跟著哼哼。你一進茶坊,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老板,是大老板。你印堂發光,天方地圓,五官周正,一萬個人里都挑不出你這樣的富態相。

黃芪說:有個看面相的說我有當皇上的命。我下海以前,單位排練《金沙灘》,讓我當宋皇上。演出結束了,我的皇上也當到頭了,看面相的話應到戲上了。說完,給茶小姐說:實不相瞞,我確實開了一家醫院,但沒有發財,外邊欠了25萬塊錢的債,連你都不如。你工資不高,掙一個是一個,存折上多少有個數字。我真羨慕你無債一身輕!

茶小姐驚詫,舌頭吐得像吊死鬼,說:媽呀,25萬,我要是欠人家那么多錢,十輩子都還不起。其實呀,敢欠錢也是本事。現在的老板,不是欠銀行的錢,就是欠別人的錢,資金總是不夠用。我聽有個老板說,他要是能欠100個億,就是陜西最大的老板了!

黃芪覺得茶小姐說的有道理,但道理在哪里,又說不清,心里又琢磨醫院的難腸,說:我們諞些事情,你先忙去!

他們又接著那天飯局上的話題談。果然像劉文理預料的那樣,黃芪被逼到絕路上了,開始考慮聘用職業經理人了。還是不愿意丟掉自己的權力,問:我的醫院要是讓外人當家,他把醫院的錢全摟到自己腰包,跑了怎么辦?他把我的人都解聘了,安插他的人怎么辦?馬紀念給他解釋:你說的事情有法律管著,人家是院長,你是董事長,你的責任就是監督院長履行合同。黃芪說:我可以讓他管理,但我要掌握人事權和財務權!馬紀念說:你把人事權和財務權掌握了,讓院長干什么?黃芪說:協助我管理醫院呀!馬紀念說:你這不是聘用職業經理人,你是招聘副院長!你聘用了職業經理人,人家就要用先進的理念經營醫院!

兩個小時后,黃芪同意聘用劉文理擔任院長。條件是劉文理第一年要盈利20萬,第二年盈利30萬,第三年盈利40萬。完成這些指標后,劉文理可以得到百分之十的酬金,超過指標的部分,劉文理可以得到百分之三十的獎金。

醫院員工大會在一樓大廳召開,40多個員工,三分之一是黃芪家族的人,黃姓一派施姓一派,聚成兩攤,嘰嘰喳喳,諞著閑話,根本沒把開會當回事情。黃芪宣布聘用劉文理擔任院長,沒人驚訝。在這個醫院,黃芪就是皇上,皇上能封你,也能免你。除了不能把你綁出午門斬首,旁的權力都有。

黃芪講過話,讓劉文理講話。劉文理說了希望大家關照類的客套話,話鋒一轉,說:我接手醫院后,立即對所有崗位上的人員進行考核,不合格的一律辭退,不考慮人際關系……

劉文理給馬紀念打電話,問:你有沒有認識的復轉特種兵?馬紀念問:你找特種兵干什么?醫院又不打架。劉文理說:我就是想打架!

第二天,兩個復轉特種兵來到醫院,穿著摘了軍銜的軍裝,連鞋都是高過腳腕的黑皮靴子。劉文理給他們交待過工作職責,走出辦公室。兩個特種兵一左一右跟在后邊,煞是威風。

劉文理站在大廳中間,對一個員工說:你去把趙安置叫來!

趙安置一手提著警棍,一手拿著油條,一走三晃,邊走邊吃,晃到劉文理跟前,翻著眼皮瞥了他一眼,斜著身子,滿不在乎地說:你找我?劉文理說:你把警棍交給新來的保安!趙安置把警棍抖了下,說:我的警棍憑啥給他們,你算哪塊地里的蔥?劉文理說:我是院長!趙安置故意在劉文理面前走了幾圈,目光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咧著嘴斜著眼嘟囔:才兩天工夫,小雞巴變成大毛錘子啦。我把你看了幾十遍,咋看都像替俺舅抄處方的。就你這小雞巴玩意,還想開除我?我給你明說,我這根警棍是俺舅封給我的,就像李世民封尉遲敬德的鋼鞭一樣,沒有俺舅的話,誰也甭想動我的警棍!

劉文理冷笑,說:我還沒說要辭退你,你就意識到了,你還有自知之明。我現在正式宣布,你被辭退了,現在就找會計結賬,離開醫院。趙安置把警棍朝空中一掄,一蹦老高地吼:你說把我辭退就辭退了?老子打江山的時候,你還在娘肚子里囚大獄哩!劉文理再沒搭理他,對特種兵說:剩下的屬于你們的工作了!說完,轉身朝辦公室走去。

部隊訓練出來的特種兵絕不是老板養的二奶,只能當花瓶用。他們走到趙安置跟前,只用了一個動作,就把他手里的警棍繳械,把他的胳膊擰到后背,疼得他連聲喊叫:好我的爺哩,你們輕點,要把我的胳膊擰斷呀!特種兵扭著他的胳膊,把他扭到醫院大門外邊,說:你要是再進來,我們就不只是扭你胳膊了。

趙安置站在大門外邊,不服氣地看著特種兵,想沖進來,見人家比自己高半個腦袋,身上還有武功,自己當保安掄警棍,嚇唬婦女兒童還湊合,真正搏斗起來,壯實點的婦女都能把自己壓在身子下邊。又不甘心被劉文理敲了飯碗,還想說啥,又覺得給他們說不管用,咽了口唾沫,啥話都沒說。

劉文理把施粉蘭叫到辦公室,請她坐在沙發上,給她泡了茶,放在她面前。施粉蘭不知道他操的什么心,說:你叫我來,有啥事直說,我不缺茶喝!劉文理說:我知道你不缺茶喝,多少人給黃院長送茶,哪能缺你的茶喝。這陣喝我給你泡的茶,表示我對你的尊重!在咱們醫院,黃院長是大當家,你當黃院長的家,說到底還是你當家。我這個院長,要是離了你的支持,肯定當不下去!今天請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咱醫院咋辦?你拿出了意見,我照你的意見辦。名義上我是院長,實際是你垂簾聽政!劉文理糊了頂三尺高的帽子,不管能不能給她戴上,就朝她頭上按。說的話里摻著蜂蜜,甜得不得了,咕嚕咕嚕朝她耳朵里灌。她身里身外都受活,精神上舒服了,說話的口氣都變了:我也沒啥好主意,就是咱醫院吃閑飯的人太多了,連黃芪黃芩都分不清,還管庫房管抓藥,這些人統統要清退。劉文理說:我也想到這些了,清理這些人阻力太大,不敢輕易下手。有了你這句話,我就敢放手一搏。需要你支持的時候,你一定要支持!這女人真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大包大攬地說:你放膽干,有啥問題解決不了,派人通知我,我收拾他們!

劉文理又把黃芩叫到辦公室。黃芩還是那種打扮,前門的拉鏈忘記關閉,能隱約看見里面的短褲,腳上穿的皮鞋多日子沒擦,蒙滿灰塵臟污。他站在劉文理辦公桌對邊,后邊站著兩個特種兵,擺出隨時捉拿他的架勢。

黃芩問劉文理:叫我有事?劉文理給特種兵說:給老黃泡茶!特種兵張羅著泡茶,黃芩擋住他們,說:不用泡,我不喝。劉文理又把他朝沙發上讓,黃芩說:你有啥事情就說,我還要回庫房,不定啥時候要提藥,我不在耽誤事情哩!劉文理問:你來醫院以前做什么事情?黃芩說:咱是農民,農民能做啥事情?脊背朝天四蹄爬地,日弄莊稼!劉文理問:你是什么時候接觸醫療行業的?黃芩說:就是到了俺弟的這個醫院,俺弟讓我管理庫房,才接觸這個行道。劉文理說:你能不能認識庫房里的中藥西藥,了解他們的成分、功效、使用方法?黃芩說:不認識。劉文理說:你是個小學文化程度,又沒有接觸過中西藥,要你管理醫院的庫房,也難為你了,難怪給病人抓錯藥。你最好回老家繼續種莊稼,實在要在城里混,找個看大門的守夜的,為啥非要在醫院干?黃芩這才靈醒過來,問:你想開除我?

劉文理說:咋能說開除呢?你又沒犯大錯誤,最多算是辭退。黃芩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要辭退我?我在俺兄弟的醫院干事,就像在自家地里種莊稼,憑什么辭退我?劉文理說:辦醫院和種莊稼不一樣,你上次給藥房送錯藥,差點吃出人命。黃芩還是不相信地問:你真要辭退我?劉文理點頭。黃芩說:你把我辭退了,我到啥地方掙飯吃?劉文理說:我不是你兒子,管不上你到哪里掙飯吃!

黃芩原地一跳,蹦起兩尺多高,指著劉文理的鼻子罵:我日你先人,俺兄弟給你個麥秸,你竟當拐棍拄哩!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醫院姓黃還是姓劉?老子給你明說,老子就不離開醫院,死也要死在醫院!

劉文理說:你死不死在醫院,我管不上。但我能讓醫院從明天起,停止你的工資!

黃芩又是一蹦老高,吼罵:老子不活了,非跟你拼了不可!說完,轉過辦公桌,沖到劉文理跟前,低下腦袋,像公羊抵仗,對著劉文理的胸脯就是一下。劉文理沒有防備,被抵了個仰面朝天。特種兵沒有防備黃芩能來這一手。劉文理被抵倒了,他們才沖上去抓住黃芩,把他制伏。黃芩這招是農村老漢打架常用的招數,名曰羊頭。一羊頭抵到你心窩,抵不死也抵個半死。

劉文理躺在地上,胸部疼得半晌爬不起來,又怕特種兵把黃芩弄個三長兩短,成了黃泥巴抹到褲襠里,不是屎(事)也是屎(屎)了,掙扎著給他們說:手腳輕點,不敢把老漢弄個不好!

黃芩還不罷休,想掙脫特種兵的約束,一蹦老高地罵:驢日你先人,你憑啥把我從醫院趕出去,憑啥不讓我掙俺兄弟的錢?

劉文理還沒有爬起來,黃繼耀又沖進來,跑到黃芩跟前,問:大伯,啥事?黃芩說:那驢日的要辭退我,不讓我在醫院掙錢了!黃繼耀沖到劉文理跟前,問:你要辭退俺大伯?他是俺爸的大哥,你知道不知道?劉文理說:這跟他是誰的大哥沒關系!黃繼耀說:有我在,誰都不能辭退俺大伯!劉文理說:你來得正好,我本來想跟你大伯談過以后再跟你談。醫院決定也將你辭退,從明天起,你就不要到醫院上班了。黃繼耀問:你辭退我,跟我爸商量沒有?劉文理說:不需要跟你爸商量,這是我權力范圍內的事情!

劉文理和黃繼耀正在吵鬧,崔蘭蘭、黃甘草也沖進辦公室,進門就吼罵。黃繼耀和黃芩見來了援兵,士氣大漲,罵吼的聲音更兇。黃繼耀還要沖過去打劉文理,特種兵幾乎沒用動作,就把他的胳膊反扭過來,警告:有話好好說,要是動武,我們饒不了你!黃繼耀不服氣,掙扎。他掙扎一下,特種兵把他的胳膊抬一下,疼得他嚎叫一聲。嚎叫了三四聲后,老實下來,不敢再蹦跳了,吼罵的聲音也小了許多。崔蘭蘭、黃甘草是女流,特種兵對付壯男有辦法,對付弱女就沒招了。她們就在劉文理和特種兵身上亂抓亂掐。男不和女斗,龍不和蛇斗,劉文理和特種兵節節敗退。危急時刻,施粉蘭帶著施家人沖進來,男的站在劉文理前邊組成人墻,保護他們,女的沖上去,和黃家女流搏斗。施家人多勢重,黃家勢單力薄,開始敗退。

施粉蘭指著黃家的人罵:翻天了,竟敢阻擋改革!醫院把你們養了這些年,還想躺在醫院身上大吃大喝……

在特種兵和施家人的驅斗下,黃家人被趕出了醫院。劉文理趁對方潰敗的機會,又宣布:崔蘭蘭、黃甘草也不適應醫院工作,從明天起離開醫院!

為了防止黃家人死灰復燃,魚死網破,劉文理讓特種兵率領施家人,在醫院門口排兵布陣,嚴防死守,不許黃家人踏進醫院半步。黃家人沖到醫院門口,被特種兵和施家人阻擋,不得前進,就在對面列成陣式,形成兩軍對壘之勢。黃家還打出橫幅標語:還我醫院,我要吃飯!施家人也打出橫幅標語:支持改革,擇優上崗!黃家人在醫院門口叫陣,沒有工資收入,叫上一天,還得掏自己的錢買飯吃。施家人在醫院門口布陣,拿工資,劉文理每天給他們補助20塊錢。黃家人叫了幾天陣,覺得再叫也不起作用,叫的力氣就減弱,開始跑人才市場,把自己當人才進行交流。

黃繼耀、崔蘭蘭、黃甘草年輕,找工作不難,雖說沒有在醫院舒服,收入卻不比在醫院少。他們有了工作,就不來叫陣了,黃家的陣勢減弱了許多。到了最后,黃芩都找到看工地的工作,不干體力活,還有野外作業補貼、夜班補貼,收入比醫院高一倍。他見了醫院的人,人家問他在啥地方干,收入咋樣?他把頭仰得老高,用力鼓著胸脯,翹著大拇指說:老子在建筑工地當值班經理,球活都不干,不讓賊娃子偷東西就行,還有好多補貼,比在醫院多一倍!這陣想起來,老子還感謝姓劉的王八蛋哩!

在一家小飯館里,劉文理請黃繼耀吃飯。黃繼耀看著劉文理,咬著牙說:我真想殺了你,要不是考慮還有老婆孩子,老子早就動手了。劉文理給黃繼耀杯里倒啤酒,說:你應該感謝我!黃繼耀說:感謝你娘的腳后跟,你的手夠黑了,把俺黃家的人全從醫院鏟出來了。劉文理說:這個醫院說到底是你黃繼耀的,你爸都那么大歲數了,還能管幾天?醫院的情況你比誰都清楚,養了一大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再不采取措施,遲早要破產。你還想繼承醫院的產權?屁都繼承不了。我把醫院的效益搞上去了,規模搞大了,到時候交給你就不是爛攤子!

黃繼耀問:你不想在醫院干?劉文理說:你看我是不是在人家房檐下過日子的人?我要辦自己的醫院,當老板。黃繼耀說: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你有這么遠大的理想。來,為劉哥未來的醫院干杯!兩個啤酒杯子一碰,隨著一聲脆響,都仰起脖子,一口氣把啤酒喝光。劉文理又提起啤酒瓶,給黃繼耀杯子里倒。黃繼耀搶酒瓶,說:咋能讓你給我倒酒?你是院長,領導階層!劉文理說:咱倆誰是誰呀,在旁人跟前是院長,在你跟前是兄弟,還是我給你倒酒。劉文理又給黃繼耀杯里倒了酒,問:找的工作咋樣?黃繼耀說:比在醫院忙一點,但收入高多了,差不多高出一半。劉文理說:這我就放心了,我當初清理閑雜人員,不得不采取一刀切的辦法。等把人員清理完畢了,再把你請回來。你現在要是想回來,我可以讓你回來!黃繼耀說:兄弟有你這句話就行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何況,我現在的收入比在醫院高那么多!

兩個人喝過四瓶啤酒,有點微醺,話就稠起來。劉文理嘆氣,說:當初清理醫院的閑雜人員,主要清理了你們黃家的人。我是替人背黑鍋,不這樣做不行!黃繼耀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都是那婊子逼你干的,她早就想把俺黃家人趕出醫院。我遲早要把那婊子收拾了,有她在我就甭想繼承這個醫院!劉文理說:我想把她和她家的人從醫院趕出去,她要是在醫院扎根了,以后你再回去就困難了!黃繼耀說:我和黃家的人堅決支持你把那婊子趕出醫院,需要俺做啥事情你就交代!劉文理說:我要是宣布辭退他們,估計他們會鬧事。她又是你繼母,一般人不敢干涉她!黃繼耀說:你放膽清理,他們要是敢鬧事,我帶人收拾他們!劉文理說:我明天就向他們宣布辭退決定,你帶上黃家的人,助我個聲勢。黃繼耀說:沒問題,俺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就是看在俺爸的面子上,不好對她下手。你替俺下手,我咋能不支持你!

施家人也被清理了。

醫院大廳里,人們坐在候診的椅子上,沒椅子的搬來凳子,沒凳子的蹲在地上,沒人敢發出聲響。劉文理搬來一張椅子,放在黃芪身后,恭敬地說:黃總,坐!黃芪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盈滿不滿,坐下。劉文理干咳一下,大聲說:現在正式開會,我宣布醫院的工資分配制度。從下個月開始,大家的工資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固定工資,由職稱、職務、崗位決定。另一部分是效益工資,過去的效益工資是從賣處方藥的收入中按比例提成。這樣就造成很多醫生開大處方,增加病人負擔。人們普遍反映我們醫院的藥貴,醫院路斷人稀,門庭冷落,直接影響醫院的發展。從下個月起,效益工資由就診人數決定,不考慮處方的收入。醫院采取這種辦法,就是讓人氣火起來……

入夜,城市里的燈光閃爍,各種顏色的霓虹燈把城市的夜晚裝點得十分妖艷,使城市變成艷裝女郎。空氣里涌動著刺鼻的汽車尾氣、時髦女郎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沿街飯館炒菜的油煙味、民工長期沒洗澡的臊臭味。這些氣味污染著城市,也刺激著城市,人們為了這些氣味爾虞我詐,拼命競爭,難得清閑。品茶閑諞的茶坊,也被抽去清閑的內核,成了談生意的地方。你想掏我的腰包,我想套你的項目。所有的人都捂緊自己的腰包,防備別人的手進去,又想把手伸進別人的腰包,把別人的錢掏出來。茶杯里裝的不再是鐵觀音碧螺春,裝的是炸藥魚餌蒙汗藥。面對一杯清茶,你提防我,我戒備你,哪有閑情致逸?茶坊的墻上卻貼著老翁秋風釣魚的國畫,還有書法:寫取一支清瘦竹,秋風江上做魚竿。在這幅書法旁邊,還有一幅書法: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種簡單的生活,并不難實現的意境,竟成了都市人向往的理想之地。圍著茶座的人,不再有清茶濾心塵的享受了。為了生計,為了物質,忙于奔波精于算計的都市人,哪能有如此的心境?

黃芪和馬紀念坐在一張茶桌跟前,中間放著茶壺。現代人設計的茶壺,也功利到了極點,把茶葉放在茶壺的網罩里,開水沖到茶葉上,受開水浸泡的茶葉膨脹,又被網罩積壓一團。品茗的人看不到舒展的茶葉,看不到由茶葉洇出的碧綠,只能看到開水沖過茶葉變成的綠液。哪能享受到“桑苧家傳舊有經,彈琴喜傍武夷君。輕濤松下烹溪月,含露梅邊煮嶺云”的品茶境界。黃芪給馬紀念盅子里斟上茶,又給自己盅子里斟上茶,端起,說:喝茶!兩個人把茶盅碰了一下,喝干,黃芪又給盅子里斟茶。

馬紀念問:黃總叫我來有什么事情?黃芪說:劉文理這王八蛋把我騙了,他是誠心要搞垮我的醫院!他把合同一簽,就把我撇到一邊,好像這個醫院就是他的啦!馬紀念說:你聘請人家當院長,人家職權范圍內的事情,不需要請示你。要是事無巨細,都請示你,這和你當院長有啥區別?黃芪說:他一上任,就把俺家的人全部辭退了。同樣的工作,別人能干,俺家人就不能干?我的醫院,把錢讓別人掙,就不能讓俺家人掙?馬紀念說:醫院要發展,必須選擇優秀的人來干,你家的人是不是最優秀的?事實已經證明,你家人干不好,干出了很多漏子。再這樣下去,醫院就要敗在你家人手里。劉文理不是排擠你家的人,是拯救你的醫院。

黃芪又給自己盅子里斟茶,說:他清理人的事咱就不說了。他上臺以后,又推出新政策,給醫生的提成不按處方藥的收費提成,按處方的多少提成。醫生為了招攬病人,光揀便宜藥開,醫院哪來的收入?照這樣下去,用不了三個月,醫院非垮不可。馬紀念說:劉文理這辦法不一定不對,醫院收費太高,沒有病人靠什么維持?他把處方藥降下來,病人覺得這是看病最便宜的醫院,就會到你們醫院看病。看病的人多了,收入必然多,微利多銷,照樣掙錢。

黃芪還是懊悔,說:我上了劉文理的當了!馬紀念說:他給你交了25萬保證金,他要是完不成合同規定的盈利指標,你可以在保證金里扣呀!你不要想不通,劉文理承擔的風險比你大多了。你是坐著看他掙錢給你,不承擔一點風險,風險全在他身上擔著。如果把你換成劉文理,讓你交25萬保證金,你敢不敢接手這個醫院?

黃芪不說話了,覺得馬紀念說的多少有點道理。

劉文理實行新政以后,醫生們再開處方時,能用便宜藥、能少用藥,就不多開藥、不開貴重藥。新政實施前幾天,病人沒有明顯增多,醫院營業額大幅度下降。醫生、護士、抓藥的、做飯的,都議論新政,怕這樣下去,醫院真的要關門倒閉。過了一個多星期,病人數量開始增多,每天以百分之十的增幅上升。增幅升至百分之三十的時候,營業額和過去持平,增幅升至百分之四十的時候,營業額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半個月過去,掛號窗口排起了長隊。過去,醫生一天看不了幾個病人。現在,醫生忙得上廁所都跑步進行。醫生看病像作家寫書,病人越多心里越高興。下班了,診室外排的隊還沒有縮短。劉文理又有了新規定,凡是下班后堅持診治病人,一個處方增加五塊錢的獎勵,當天兌現,下班領取,絕不拖欠。這個新政一出臺,醫生中午都不休息。伙房做好飯,炊事員催,他們還離不開診室,只好把飯送到診室。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診病,病人感動,說他們是雷鋒。醫生中午不休息,可以多看10個病人,就是50塊錢。下午再多看10個病人,又是50塊錢,一天就是100塊錢。星期天再來加班,可以看30個病人,又是150塊錢。一個月多拿3000多塊,還不算本分工資,傻子才不掙哩!

郊區的一家農家樂,院子很大,種著桃樹、杏樹、梨樹,輪著開花。白花、黃花、紅花、紫花、玫瑰色的花,爭艷斗妖,給觀花人獻媚。賞花的人多了,就餐的人就多,院里的樹下擺的全是吃飯的桌子,一撥人去了,一撥人來了。劉文理、馬紀念坐在一張小桌旁,點了四樣菜,要了一壺酒,有花瓣落在盛菜的盤子里,落在盛酒的杯子里,給菜給酒增加了艷麗。劉文理情不自禁地念:時艷憐花藥,服凈悅登臺。提觴野中飲,愛心煙未開。

馬紀念拿起酒壺,給劉文理杯子里倒酒,說:劉院長古文功底不錯,順嘴就念出《詩經》里的文字。劉文理說:馬老師的古文功底也不錯,一聽就知道是《詩經》里的詞句。馬紀念說:我們是互相吹捧。又說:醫院起死回生,扭虧轉盈了,真應該慶祝!劉文理說:我得感謝你,要不是你,我當不上這個院長。我當這個院長,除了想多掙錢,更重要的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管理醫院。醫院照這樣辦下去,完成合同指標不成一點問題。馬紀念說:我第一次到你們醫院看病,就覺得你這個人不一般。你學的是中醫,桌子上放的卻是《營銷管理》、《企業文化》類的書。劉文理說:按照我的思路,醫院這才剛剛起步,還有更大的發展動作。來,先碰一杯!

劉文理和馬紀念把杯子一碰,喝干。劉文理又拿起酒壺,給馬紀念杯子里倒。馬紀念問:你還有大動作?劉文理說:醫院光靠掛號、賣藥收入有限,必須引進先進的醫療器械。醫療器械掙的是沒有成本的錢,凈賺!馬紀念說:引進醫療器械需要資金,你們醫院就缺資金!劉文理說:優秀的企業管理者,就是要干成別人干不成的事情!馬紀念說:你胸有成竹?劉文理說:剛剛有點朦朧的想法,還需要您幫忙。我們一切為患者著想的經營思路,符合不符合國家提倡的精神?馬紀念說:當然符合,你想讓我們報道你們醫院?我們對你們醫院進行宣傳,最多提高你們醫院的知名度,增加就診人數,也不會讓你們引進醫療設備。劉文理說:你們對醫院進行宣傳,是我們發展的一個步驟。醫院發展要一步一步走,不能著急,把渠修好了,水自然就流過去。

一個多月里,省內各大新聞媒體對這個醫院進行了報道,就診人數急劇增加。醫院招聘了幾個醫生,都應付不過來。病人越多,收入越高,醫生護士勤雜人員像打了雞血。劉文理舍得發獎金,只要員工出了力氣,就發錢。員工拿到錢,士氣更高漲,更愿意加班,醫院收入更增加,形成良性循環。

劉文理聘用了一個兼職副院長,負責醫院的日常事務。他在辦公室支了個茶座,烏木金絲楠,雍容華貴,烏黑里閃著金絲,配了個香樟木做的茶盤。走進他辦公室,就能聞到香樟木的醇香。權力是什么?權力是包袱,權力越大包袱越重,把權力交出去,等于把包袱卸下。把自己解放了,就坐在辦公室里,杭州的龍井、福建的鐵觀音、武夷山的烏龍、陜西的紫陽、黃山的毛尖,想喝啥茶泡啥茶。沒人時,獨自坐在茶座旁邊,自己給自己泡,看書,品茶。興趣來了,叫上幾個人,圍著茶座,品茶聊天。好像不是院長,是吃喝不愁的閑老漢。

馬紀念來喝過幾次茶,感慨地說:你活出了人生境界!劉文理說:人拼命奮斗,為了什么?好多人弄不懂,拼命抓錢抓權,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其實,這些人就想不開,奮斗是為了享受。我當上了院長,掌了醫院的大權,再把權讓出去,清閑下來,干自己想干的事情,這就是享受。人看《紅樓夢》,都羨慕賈寶玉身邊美女如云,羨慕賈寶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其實,都沒有羨慕到根本上。我羨慕賈寶玉的富貴閑人。自古以來,人都是富貴了不得閑,閑下了難富貴。你看我現在,雖說不算富貴之人,起碼吃穿不愁,忙里偷閑,邀幾位好友,品上三盅四盅,真像詩人錢起寫的: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何樂不為?古人認為治理國家的最高境界,不為而為,不治而治,我也朝這個方向努力!

這天,劉文理獨自坐在茶座前,水燒得剛剛沸騰,把茶葉放進蓋碗里,看著沸水沖進碗里,一陣翻騰,茶葉迅速泡脹,半浮半沉,洇出碧綠,清水變成瑪瑙的溶汁,有清香逸出,鉆入鼻孔,洗滌了心中積塵,全身充滿清爽和生機。有人敲門,聲音很輕,他高聲應答:請進!進門人輕著手腳,站在他面前。他看了來者一眼,判斷是醫藥公司的銷售代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撒鉤待釣的魚兒。當年姜子牙用無鉤魚竿在渭河邊釣魚,吊來了周文王拜相,成就了周朝八百零八年的江山。想到這里,拿起蓋碗,放了茶葉,沖上沸水,指著對面的座位說:請坐,喝茶!

來者受寵若驚。干他們這行道,上門推銷,當的是孫子,豈敢和主人同座共飲,急忙說:劉院長高抬我了,我怎么敢和劉院長平起平坐地喝茶?劉文理說:我要是不當這個院長,說不定和你一樣當醫藥代表。你要是不當醫藥代表,說不定在哪個醫院當院長,我還上你的門推銷產品哩。劉文理半開玩笑半認真,把醫藥代表勸到茶座旁邊,端起蓋碗茶。劉文理說:慢點喝,剛泡的茶,燙嘴!醫藥代表抿了一口,說:好茶,喝到嘴里,全身都有香氣!劉文理說:好喝就多喝,干你們這行,吃不上,喝不上。這天氣,熱得狗都吐舌頭,你們還騎著車子滿街跑,哪來的茶喝?這陣遇上了,就喝個飽,起碼兩小時內不干渴!

醫藥代表見劉文理沒架子,緊張消失了,喝茶。壺里還有幾口茶液時,劉文理端起開水壺,說:我再給里面加開水!加過開水,劉文理說:你是忙人,收入在銷售額里提成,我不能耽誤你的工夫。你就直說,要推銷什么,我需要就購買,不需要交個朋友,需要的時候給你打電話。

醫藥代表從挎包里取出宣傳冊,說:我是美國的一家醫療器械公司的銷售經理,我們生產全球最先進的B超、透視機、腦顱透視儀等產品……

劉文理接過宣傳冊,翻了一下,心底的喜悅立即翻騰起來。醫院要是有了這些設備,不但提高了醫院的醫療水平和檔次,還會極大地增加醫院的收入。劉文理又給醫藥代表的茶碗里續了茶水,說:我們醫院確實需要這些設備,但醫院剛剛扭虧轉盈,買不起。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購買,或者合作。你們把產品租給我們,按比例分配收入,等你們收回了銷售額,這些設備的產權才屬于我們……

醫藥代表思考了一會兒,說:你說的確實是個好辦法,但我沒權力決定這么大的單。我回去后向總部匯報你的想法,如果可行,就采用你說的合作方式。

劉文理當院長滿了一年,就像舊社會的長工給地主扛活,干滿了一年要結賬。這一年,醫院純利潤達到60萬元,按合同規定,醫院盈利20萬,他提取百分之十的酬金。超過20萬的部分提取百分之三十。這樣計算,他提取了14萬的酬金,還不算他的工資。

結賬這天,黃芪、劉文理、會計、出納四個人囚在財會室里,黃芪看著出納把14萬元現金從保險柜里取出來,一沓一沓蹾在桌子上。百元大票,一萬元一沓,摞了14沓,晃得黃芪眼前直冒金星。他做夢都沒想到,一直虧損的醫院,在劉文理手里盈利了60萬。替自己抄處方的年輕人,連醫師證書都沒拿到手,一年都掙了14萬,憑啥?他想不通,又不能阻擋,有合同依據。心里不痛快,就找馬紀念喝酒。醫院有錢了,就不喝茶了,改成喝酒。

黃芪問馬紀念:耳朵最近怎樣?馬紀念說:有進步!黃芪說:你把手伸過來,我把一下脈。馬紀念把手伸過去,于是,飯館變成醫院,食桌變成診桌。黃芪把完脈,說:你還要堅持調理!馬紀念說:這病已經好多年了,不指望它徹底好轉。人呀,得了病,就認命。要是想不開,讓那些得癌癥的人還活不活了?

他們聊著,酒菜端上來,兩個人互相敬酒。酒過三杯,馬紀念問:你請我喝酒,恐怕有啥事情吧?黃芪說:沒啥事情,想和你聊聊!隨之把劉文理拿了14萬提成獎的事說了。馬紀念問:醫院盈利了多少?黃芪答:60萬。馬紀念問:員工的收入增加了沒有?黃芪說:比往年增加了近兩倍!馬紀念說:你要是聰明,再獎勵他兩萬元,把他留在醫院,他是你的搖錢樹!

黃芪迷惑地看著馬紀念,說:我再獎勵他兩萬元?你沒病吧?醫院四五十個人,都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他憑啥拿那么多錢?他都干了些啥?成天囚在辦公室里,叫來狐朋狗黨,喝茶諞閑。要是別人都像他這樣,醫院還開不開?

馬紀念說: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你原來當院長,天天給人看病,管這個管那個,就是沒把醫院的效益管上去。人家劉文理當院長,天天喝茶,啥都不管,病人翻著跟頭漲,醫療質量翻著跟頭升,設備翻著跟頭增,員工收入翻著跟頭漲。這才是本事,這就是不治而治,不為而為。

黃芪說:照這樣下去,他明年拿得更多!馬紀念說:你應該這么說,照這樣下去,醫院明年收入會更多!黃芪說:我成天忙著看病,沒顧上思考這些東西。我要是把精力用在這上邊,也能想出這些辦法!馬紀念說:你是醫院老板,不是一般醫生。你放棄了老板的工作,充當一般醫生,說難聽點是失職!我再給你說一遍,你要想辦法留住劉文理。現在的企業,誰抓住人才,誰就能發展。反之,只會失敗!

時光一天一天地逝去,春夏秋冬又一個輪回,劉文理又當了一年院長。這一年里,劉文理把一些大醫院退休的老醫生請來,輪流坐診。醫院大樓上天天拉著橫幅標語:歡迎某軍醫大學某某教授加盟我院!歡迎某人民醫院某科主治醫師加盟我院!醫院的每一個科室,都有退休的權威醫生坐診。不到半年時間,這個醫院成了知名醫院。

第二年年底結賬時,還是黃芪、劉文理、會計、出納囚在財會室里。這一年,醫院盈利了110萬,按合同規定,劉文理應該拿29萬。29萬人民幣蹾在桌子上,好大一堆。劉文理在收據上簽了字,把錢放進提包里,問黃芪:還有事情沒?

黃芪看著劉文理拿走了29萬,拿得理直氣壯,連一句感謝話都沒有。這是醫院的錢呀,他天天囚在辦公室喝茶聊天,沒干過幾件正經事情,憑什么拿那么多錢?他就是利用自己不懂合同,欺騙自己簽了合同,要是放到現在,打死都不會簽這個合同。想不通,回家給施粉蘭說。施粉蘭離開醫院后,到一家房地產公司當售樓小姐,年收入十多萬,對醫院的事不感興趣。加上和黃芪的年齡懸殊太大,老夫少妻,上了床,有了云卻下不了雨,刮了風吹不來云,巫山仰起腦袋,盼不了云雨,好不容易盼來了打雷閃電,卻不見雨滴。施粉蘭當初嫁給黃芪,就是看中了他有一個醫院的身家。后來醫院賠錢,就后悔自己拿青春賭明天。當今社會,只要對婚姻不滿,婚外就雷電疾閃,風雨交加,早就給黃芪的帽子上澆了綠茶。本來已經死亡的婚姻,被越來越盈利的醫院喚醒,施粉蘭聽說醫院上一年盈利了60萬,這一年盈利了110萬,上年被劉文理拿走了14萬,今年被劉文理拿走了29萬,加起來就是43萬,覺得割了自己身上的肉,疼得打哆嗦,問:咱的醫院,憑啥讓他拿走那么多錢?

黃芪說:合同規定他拿那么多!施粉蘭說:你也真是的,簽合同時咋不仔細想想?他當院長,把醫院的效益搞起來了,獎勵他幾千塊錢足夠了,還真的給他按比例提成?黃芪也覺得自己在算計方面不成熟,就說:娃死了埋娃,別說娃的大腿還是白的!我給你說,就是讓你琢磨琢磨,咋著挽回咱的損失!施粉蘭說:這有啥說的?醫院是咱的,把他辭退就行了。黃芪說:要是能辭退,我早把他辭退了,有合同管著哩!施粉蘭說:合同算個屁,不就是兩張紙嗎?咱把他辭退了,他敢上法院告咱們?黃芪說:我都咨詢律師了,人家要是告咱,一告一個準。咱不但辭退不了人家,還得給人家賠償損失!施粉蘭說:再有一年就到期了,熬吧,再吃上一年虧。我早就聽人說,姓劉的當上院長,球事都不做,天天在辦公室喝茶諞閑,把醫院的事都交給副院長。明年合同期滿,我來當院長。天天坐在辦公室喝茶諞閑的院長,誰不會當?當初姓劉的當院長,把咱家的人全部辭退,你連個屁都不放。要是咱家的人還在醫院,姓劉的敢這樣,扒不了他的皮!

黃芪又給黃繼耀打了擴機,十多分鐘后,黃繼耀才回電話,連聲老爸都不叫,直接問:找我啥事?黃芪說:醫院的事,想找你商量。黃繼耀問:醫院咋了?是不是姓劉的要吃掉咱的醫院?黃芪說:沒那么嚴重,但朝著這個方面發展!黃繼耀聽說劉文理要吃掉醫院,著急了。自己是黃家的長房長孫,老爸雖說娶了后媽,但還沒有給他生出兒子,以后能不能生出兒子還待觀察。如果生不出兒子,自己就獨自繼承這個醫院,說啥也不能落到別人手里。于是當下就在電話里說:你找個吃飯的地方,我請你!

黃家父子點了四樣菜,要了兩瓶啤酒。黃芪給黃繼耀說了劉文理這兩年拿了43萬提成。黃繼耀說:甭給我說人家拿多少提成,我關心的是他會不會把咱的醫院吃了?兒子的話把老爹噎得半天不知道說啥,琢磨了好大工夫才說:這是他的運氣,甭把運氣當本事。我要是這兩年親自管醫院,說不定盈利更多!黃繼耀說:吹吧,你使勁吹,反正跟前沒有牛,不會把牛逼吹破人家叫你賠償。你說,要不要我幫你把醫院整回來?

黃芪眼前閃出一團亮光,說:我跟他簽了合同。黃繼耀說:我不管他合同不合同,帶上一幫人,沖到醫院把那小子趕出去!黃芪說:這辦法不行,犯法,人家會報警!黃繼耀說:這個你不要管,警察要抓,我去坐牢,與你沒關系。我要是把醫院整回來了,院長由我來當,也給我提成!

黃芪不說話了,這小子從小就不靠譜,上學逃課,給老師講桌上放死老鼠,給女學生書包里塞癩蛤蟆,抄同學作業,摳女學生屁股,考試不及格。他要是當了院長,敢把病人的子宮當闌尾割。要是讓他當院長,施家人能把我吃了,非沖到醫院打砸搶,自己報警都不敢。院長不能讓黃家人當,也不能讓施家人當,必須自己當。他和兒子喝了兩瓶啤酒,吃了兩葷兩素四個菜,放了幾個不響的哧溜子屁,得到的收獲是兒子帶人把劉文理趕出醫院,然后他來當院長。這個主意跟哧溜子屁差不多,啥作用都不起。

黃芪和黃繼耀吃菜喝啤酒放哧溜子屁的時候,劉文理和馬紀念在另一個飯館,也是兩葷兩素四個菜,也要了兩瓶啤酒,也放著不響的哧溜子屁。

馬紀念說:你讓這個醫院起死回生了!劉文理說:黃芪卻不這樣認為,后悔讓我當這個院長!馬紀念說:他要是繼續當院長,恐怕這個醫院已經不存在了!劉文理說:他不這么認為,正在想辦法把我整掉!他舍不得那些提成,覺得我拿得太多了!馬紀念說:這是你應該拿的!劉文理說:他的觀念沒達到這個地步,就不會這么認為。合同三年期滿,我也不想再給他干了,創辦自己的醫院!馬紀念說:辦醫院需要很多錢,你哪來這么多資金?

劉文理說:我這兩年拿了43萬提成,明年估計能拿40萬,加起來有80多萬,當然這遠遠不夠。我這兩年里,交往了醫療界、企業界、金融界的很多人。憑我這幾年經營醫院的成就,他們相信,給我的醫院投資絕對不會虧損。有很多老板,手里有資金,就是找不到好項目。下一步,我就開始物色地點,和醫藥器械公司、投資方談判,把準備工作做好,合同一到期就上馬。還需要你幫我一下,在黃芪這家醫院附近找一棟樓,作為醫院的選址。

馬紀念迷惑了,別人辦醫院都要找沒醫院的地方,避開競爭。你辦醫院,怎么選在醫院旁邊?黃芪這個醫院,經過三年的運作,在社會上很有名氣了,你這個新辦的醫院,怎么能競爭過?劉文理說:我預料離開這個醫院后,黃芪肯定會按他過去的經營方式,把聘請的專家解聘。他們家族的人要回來,就要把現在崗位上的人辭退。這些專家和人才正好到我的醫院工作。我的醫院一創建,就有現成的團隊。他把人才辭退,讓庸才進來,怎么能創造效益?我估算,我離開醫院的第一年,他們利用我打的基礎,還能有點效益。到了第二年,最多持平。到第三年,就開始虧損。虧損維持不了三年,就要破產,我趁機就把這個醫院收購過來!

早上上班后,劉文理和往常一樣,在各診室巡視了一遍,又到廚房、庫房、藥房檢查了,連消防、電源都看了,才回到辦公室。像往常一樣,燒上開水,給茶壺里捏了紫陽茶,坐在沙發上。水開了,他端起燒水壺,給茶壺里倒了開水,又倒掉,他把這叫洗茶,把茶葉上的臟東西洗掉。然后,才給茶壺里倒滿開水,泡茶。有人敲門,他說:進來!

黃芪推門進來。他立即站起迎接,說:我剛把茶泡上,還沒有喝,你來得正好。這是朋友送的紫陽毛尖,明前茶,味道非常好!黃芪說:我還有事情哩,哪有工夫喝茶?劉文理說:你是董事長,我是院長,咱們一邊喝茶一邊商量事情,也是工作。把黃芪拉到茶座跟前,讓他坐在沙發上,他搬個凳子坐在黃芪對面,拿起茶盅,給里面倒了茶水,放在黃芪面前,說:嘗嘗這茶的味道,覺得好喝,還有一筒沒打開,你拿去喝!黃芪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覺得味道真的不錯,說:味道不錯。劉文理打開柜子,取出一筒茶葉,說:你把這筒拿去!又問: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啥事情?黃芪說:深圳一家醫院想請我去擔任疑難雜癥科主任,月薪最低10000元,還有處方藥提成,一個月能拿兩萬。我在咱們醫院,一個月拿不到8000。

劉文理怎么都想不到黃芪要離開自己的醫院給人家打工,說:我覺得你不應該離開咱們醫院,你到人家醫院,看好的病人多了,替人家創牌子。當時多掙了點,實際虧大了。黃芪說:我到深圳干,一年能掙二十七八萬,說不定能掙30多萬。咱這個醫院,過去一年都盈利不了這么多!

劉文理還想勸他不要到深圳去,又覺得人各有志,他看不清啥地方水深啥地方水淺,你把他朝水淺的地方拉,他還說你害他。他自己朝水深的地方趟,淹死了也說不了旁人的啥,也就不再勸說。

黃芪又喝了兩盅茶,站起說:我還有事情。

劉文理看著黃芪走出辦公室,又朝樓下走去,出了一樓,就是街道。劉文理又站到窗戶跟前,看著黃芪行走在街道上,匯入人群,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

劉文理和黃芪的合同期滿了,黃芪還在深圳,每個月能掙到三萬塊錢,成了樂不思蜀的阿斗。劉文理給他打電話,他一邊給病人診病,一邊接聽,兩不耽誤。劉文理問:合同期滿,繼續合同還是中斷合同?黃芪琢磨了五六分鐘,還沒琢磨出主意。繼續合同吧,大把的錢被劉文理拿走,比割心上的肉都難受。不繼續合同吧,誰來管醫院?施粉蘭想當,黃繼耀也想當,兩個家族說不定為爭院長又打起來。要平衡家族矛盾,院長必須自己當,就掙不上一年三四十萬了!

劉文理在電話這頭等急了,說:黃總你表態呀!黃芪這才靈醒過來,說:你的態度呢?劉文理說:我不想續合同了,想自己創辦一個醫院。

黃芪一愣,像聽到老鼠爬到大象的脊背上交配,喜瑪拉雅山上的雪崩覆蓋了日本列島,問:你連個處方權都沒有,敢辦醫院?劉文理說:辦醫院和處方權有什么關系?院長不一定親自開處方,軍委主席不一定親自上戰場!黃芪還是不服氣,連個處方都開不好,憑什么辦醫院?劉文理說:你盡快作出答復,我的醫院已經裝修好了,馬上就開業了。黃芪說:你再幫我管一個禮拜!

黃繼耀居住的出租屋里,黃芩、崔蘭蘭、黃甘草、趙安置,還有幾個黃家家族的人,正在商量怎么從劉文理手里接管醫院。黃芩給黃繼耀說:你是黃家的長房長孫,咋沒有一點氣派?說啥也不能把醫院讓那婊子奪去。黃繼耀不服氣地說:我把大家召集來,就是商量咋著把醫院搶過來。有些事情不是打架能解決的,不管怎么說,人家是俺爸的老婆,雖說是后娶的,但法律規定后婆娘跟原配婆娘的權利一樣。咱們跟她斗,要有策略,蠻干不是辦法!

黃甘草說:我聽好多人說,那婊子不正經,趁咱爸在深圳,跟別的男人鬼混!崔蘭蘭說:那個男的是個貨車司機,那婊子朝人家駕駛室鉆了好幾次,報紙上把這叫車震。黃甘草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滿臉都是鄙夷,罵:惡心死了,咱爸咋瞎了眼,找這號女人當老婆!

黃芩大腦閃了一道亮光,說:咱想辦法逮住他們,俺兄弟要是知道這事情,絕不會把醫院交給她,說不定還會跟她離婚,把你媽再接回來!崔蘭蘭說:這事情要有證據,咱咋能掌握證據?

大家覺得崔蘭蘭說的對,捕風捉影的事情私下說說可以,鬧到法庭必須要證據。

趙安置說:現在有種新型產業,叫私家偵探,專門接這類案子。黃芩問:收費不收費?趙安置說:現在的社會,除了義務獻血,哪有不收費的?黃芩說:奪回醫院是咱黃家的頭等大事,花多少錢都得干。不知道得多少錢?咱湊錢請私家偵探。趙安置說:我聽人說,好像三萬元一個案子,先收三分之一。把事情偵破了,再收剩下的費用。黃芩說:三萬就三萬,咱砸鍋賣鐵也不能敗給那婊子。我是長輩,出六千,剩下的你們幾個湊!趙安置說:我出五千,說啥也得把醫院拿到手里,到時候我還當保安!

這時候,施粉蘭的客廳里坐著施家的人,也在研究如何奪取醫院大權。施粉蘭是主持人,如果奪權成功,她理所當然地當院長。她說:劉文理當院長的合同已經到期十多天了,黃芪在深圳賺大錢,不想回來當院長。施粉蘭的兄弟說:我聽人說,黃繼耀都做好當院長的架式了!施紛蘭說:這個不用你說,禿子頭上的虱明擺著,他早就想當院長了。施粉蘭的妹妹說:讓誰當院長不讓誰當院長,誰說了都不算,只有姐夫說了算。你跟俺姐夫睡覺的時候,在枕頭邊好好吹吹風,讓他把院長封給你!施粉蘭說:事情不像你說的那么簡單,你姐夫把醫院的大權給了咱,黃家那攤子人要鬧。給了他們,咱們這攤子人要鬧。咱要想辦法讓他把權給了咱,黃家那些人有苦難言,鬧不起來!大家都動腦子,開動機器,思考問題。把權拿到手了,我先給咱家人漲工資!

于是,大家都不再說話,都開動機器思考問題。施粉蘭的外甥說:黃家那些人,醫學上一竅不通,啥是針劑啥是沖劑都分不清。咱要想辦法讓他們再出一次醫療事故!施粉蘭的妹妹說:這是個好辦法,咱看到他們把藥拿錯了,別吭聲……

黃芪請假回到醫院,黃家人和施家人像還鄉團回鄉,又占據了醫院的重要崗位。劉文理聘請的主治醫師、教授,被還鄉團反攻倒算,全部清理出醫院,樂呵呵地到劉文理的醫院上班。黃芪回來的第七天,醫院又發生了打錯針的事故,黃甘草給病人注射青霉素的時候,也做了皮試,看著皮試沒有問題就注射了。不知是青霉素過期,還是皮試沒做好,病人發生過敏反應,幸虧搶救及時,沒有停止呼吸。

施家人趁機發動攻勢,黃家人自知理虧,偃旗息鼓。

黃芪宣布施粉蘭當院長。

施粉蘭當上院長的第三天,早上剛上班,醫院墻壁上貼滿了她光著身子、干著潘金蓮和西門慶勾當的圖片。施家的人想揭下照片,黃家人站在照片前阻擋。施家人覺得理虧,屁都不放一個。

黃芩拿著照片闖進黃芪辦公室,把照片朝他桌上一甩,說:你媳婦做的好事,現在滿街道都貼著這些照片,全中國的人都知道你媳婦偷野漢!黃芪照片還沒看完,就拍著桌子吼:狗日的婊子,離婚!老子把她掃地出門……

黃芪和施粉蘭沒有離婚,他把院長轉讓給黃繼耀。

黃芪回深圳了。崔蘭蘭給黃繼耀出主意:你當上院長,咱大伯的功勞最大。你想把院長的寶座坐穩,離了他的支持肯定不行。你給他把工資漲了,他就會充當你的打手。黃繼耀問:你說漲多少合適?崔蘭蘭說:兩百,一次不能漲得太多,小心把他的胃口脹大了。咱們要像喂狗那樣,喂一點,他搖尾巴了,再喂一點……

黃繼耀把黃芩的工資漲了,黃芩果然朝黃繼耀靠得更近了,只要聽見誰說黃繼耀的不是,不管對不對就沖上去,發揚二蛋精神,不獲全勝絕不收兵。人說他是黃繼耀養的狗,他聽了就笑,還編了順口溜說:我是他的一條狗,年年月月跟他走;他叫咬誰就咬誰,叫咬幾口咬幾口。

黃繼耀又對醫院進行人事調整,施家的人全部辭退,黃家的人全部提升。又給老家的人打電話,請他們到醫院上班,說:咱家開的醫院,不讓咱家人享受,讓誰享受?在醫院干多好,冬天有暖氣,夏天有冷氣,風刮不著,雨淋不著,雪埋不了,霜打不上,旱澇保收……

敵對勢力清除了,人事關系捋順了,醫院成了黃家的天下。黃繼耀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一呼百應,早上上班時,他走在前邊,趙安置提著警棍在前邊開道,黃家人跟在后邊。像電視劇里的黑幫老大,煞是威風。他覺得醫院進錢太慢,就實施經濟效益改革,又恢復了過去的……

黃繼耀當上院長,崔蘭蘭臉上放出光彩,儼然以醫院二把手自居。人家孫中山的婆娘還稱國母呢。我當了院長的婆娘,怎么也該稱院母吧。就成天指手畫腳,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村婆娘,剛剛分清片劑和沖劑的區別,卻在醫師面前呈雄顯威。哪個醫生能受這窩囊氣?人心思動。黃繼耀心情大好,身體強健,夜間的需要成倍增加,好過了自己,也幸福了婆娘。崔蘭蘭覺得自己步入了人生的黃金階段,白天在醫院作威作福,精神享受。夜間在床上吞云吐霧,刺激肉體。她覺得有個很大的缺憾,就是沒有一套屬于自己名下的房子。

這天夜里,云雨完畢,她貓樣地溫存在黃繼耀懷里,說:咱有套房子就好了。黃繼耀說:一套房子五六十萬哩,買不起!崔蘭蘭說:我知道買不起,但醫院能買起!趁你當著院長,用醫院的收入買套房子……

黃繼耀說:動用這么多錢,咱大伯干涉咋辦?就是他不干涉,給咱爸一說,咱爸也不會同意。

崔蘭蘭說:醫院每天收入的錢都存到我名下,大伯問的時候就說交了房租藥款。黃繼耀說:我再給他漲200塊錢,堵住他的嘴。

黃繼耀當院長一年半后,他和崔蘭蘭名下有了套130平米的房子。醫院欠員工三個月工資,欠醫藥公司20多萬藥款。

黃芪又請假從深圳回來,想鬧,是自己的兒子;想告,還是自己的兒子。讓他把房子賣了,給員工補發工資,給醫藥公司還藥款。離婚的大婆娘從農村跑來,在醫院破口大罵,又在地上打滾。黃芪躲在辦公室里,有屁都夾得緊緊的,不敢放出響聲。

老婆娘鬧了足足一個時辰,估計黃芪不敢把兒子咋樣了,才從地上爬起來,沖到黃芪辦公室,用腳在門上踢,一邊踢一邊罵:老娘還沒吃飯哩,回去沒有車票錢!

黃芪不敢開門,怕母老虎的爪子在自己臉上落下痕跡,就給黃芩打電話:你先拿出3000塊錢,不行就給5000,把她打發走。醫院鬧成這樣子,成何體統!

黃芩給兄弟媳婦塞了5000塊錢,反正這錢有兄弟報銷。又給黃繼耀打了電話。黃繼耀打的趕來,把親生老母接到出租車上,第一句就說:媽辛苦了,蘭蘭正在家里搟臊子面哩。你下回再來的時候,我都買上小車了,開自家車到車站接你。

黃芪又任命施粉蘭擔任院長,他又回深圳掙錢去了。

劉文理離開黃家醫院的第四年,黃家醫院宣布破產,劉文理啟動了收購黃家醫院的程序。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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