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永強
李作樞先生是甘肅漳縣武陽鎮柯寨里村土生土長的農民,1933年12月生人,已歷80多年的人世滄桑。我們不敢相信,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一個因家貧父母早亡而只念過小學五年書的“半白丁”,竟然堅持高雅的文學創作六十年!他用和鐵锨一樣勤不離手的筆,堅持不懈地記錄了他和村民們從土改、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文化大革命直至改革開放以來各個歷史時期的生存經歷及社會歷史變遷;用詩歌、散文、小說、故事、快板、小劇本、通訊報道等1500余篇約數十萬字的作品,一筆一畫地描繪了甘肅農村半個多世紀的風霜雨雪,真實生動地反映了草根庶民的喜怒哀樂、蕓蕓眾生的生老病死和原封不動的歲月真跡。
一、一曲鄉音修性臻
六十寒暑風雨程,一曲鄉音修性臻。
足立瘠山甘寂寞,植根沃土毓興榮。
歲月艱辛耕讀苦,感悟人生下筆勤。
枝繁葉茂結碩果,春華秋實現真淳。
鹽川詩人王興祥這首詩很好地反映了漳縣廣大文學愛好者對李作樞詩文的喜愛與肯定。漳縣雖系國家級貧困縣,素以“隴中苦脊甲天下”聞名于世,山大溝深、文化落后、經濟欠發達,但不乏像李作樞這樣熱愛生活、熱愛文藝、熱心創作的人士。漳縣政協組織了詩詞楹聯協會、漳鹽文化研究會、汪氏文化研究會等八大會,編輯出版了50多本《漳縣文史》,就是明證。
李作樞出身貧苦,父母早亡,家中“一貧如水洗,腹空衣不暖”,“年已過十歲,未進學堂門”,“只學五年級,悲別校園門”;他一生坎坷,七歲隨父逃款,“上市賣油餅”;熬過鹽、務過農,“勞動天地寬”,“寫作慰平生”; 他經歷傳奇,教過書、自學醫,“省開代表會,榮譽傳鄉間”;挨過餓,“斷糧七十天,書皮草根沒”;更挨過整,“罪名莫須有”,“送上大農建”,“私牢坐了二百天”。李作樞在《回憶七四年前》一詩中寫道:“當了多年民辦官,只有官職沒有錢。這官那官都當遍,到頭還是干社員?!边@個社員干得好!雖然清貧一世沒掙下錢,但成就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作家。大家都知道“生活是文藝創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假如李作樞像眾多農民作者一樣進了城,吃上“皇糧”成為正牌的“農民作家”,那他還能寫出如此真實生動地反映農民、農村、農業題材的作品嗎?離開了農村生活大舞臺,他也只能靠回憶以至瞎編過日子了。2009年12月30日,李作樞在《<三園詩抄>讀后》一詩中寫道:“哪怕活到九十九,立志寫作不停手。不管癡人發譏笑,指背偷說是老朽?!北磉_了他一生筆耕的決心和“反映近代到現代,勇揭歷史大瘡疤”的勇氣。
在改革前30年,農民分下的糧食能夠吃就相當不錯了,很少有零花錢。那時,一斤鹽才一毛來錢,一尺布三四毛錢,一斤煤油四毛來錢,一盒火柴二分錢……不少人連點燈的煤油、調味的鹽、生火的火柴都買不起,生火就拿柴草當火把借別家的火種點。李作樞寫作投稿自然花費郵資文具不少,一張郵票八分錢,相當于一斤口糧,投一次稿至少四毛錢,長年的寫作投稿也得相當一筆錢,就更得省吃儉用了。而當時的稿費更少,僅是榮譽性的,這在今人是難以想象的。李作樞如何克服眼前這無數種困難,我們無法想象,其中之悲苦酸辛,唯有他自知??计鋭恿驮谟谒浑m低而品高,人雖窮而精神富有,他是一個新社會的文學愛好者,一個有高尚追求的新式農民。因而榮入“鹽川驕子、隴上五杰”。
二、一個山鄉農民的文學夢
上世紀50年代的報刊上常見“某某農民口述某某整理”字樣。20歲的李作樞雖然文化程度低,但有志氣,他想:為什么不可以由農民自己寫自己的事,不用文化人代筆呢?就試圖寫作投稿。這種嘗試極其艱辛,需要堅忍不拔的毅力,更需要不怕退稿屢敗屢戰的心理承受力。“報社常聯系,創作初試探”,“文章篩過選,采納一短篇”,“飲喜若欲狂,寫作結了緣”,“功夫不負人,登載三百篇”。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有了今日之1500余篇。
“民歌寫壯語,花兒唱豪情?!边@是漳縣作家李興華對李作樞詩文的贊譽,凡文化人都喜歡“花兒”這種廣泛流傳于西北農牧民群眾中的民歌。它形式多樣,表現力豐富,語言生動活潑,感情率真坦誠,西北很多人都能現編現唱。由于舊社會勞苦大眾沒文化,生活艱難壓力大,便把唱“花兒”當做排譴寂寞、憂思、痛苦,釋放情感壓力的方式,也就是苦中作樂,自得其樂。他們常常唱一些酸曲俚語,也就是俗稱的“黃段子”、“葷笑話”,逗大伙笑一笑,窮開心而已,上不得臺面。自上世紀四五十年代起,許多革命文藝工作者響應黨的號召深入民間采風,把舊“花兒”來了個“舊瓶裝新酒”,改造成內容健康向上革命的新“花兒”新民歌,著名的如李季的“雞娃子跳來狗娃子咬,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原先粗俗上不得臺面的舊“花兒”、舊民歌,經過改詞,就能上舞臺、出歌集,電臺有聲,電視有影。李作樞多才多藝,是唱“花兒”的好手,他寫了不少新“花兒”,如《地解冰消春耕忙》:
地解冰消(者)正月天,路旁的馬蘭冒尖,
忙著春耕沒過個年,心里頭也覺得喜歡。
藍天白云(哈)紅太陽,照在了寬廣的路上,
尕妹和阿哥春耕忙,歡笑聲響遍了山崗。
架上的雞娃兒唱三遍,妹和阿哥把糞擔,
知心話說了個千千萬,要爭取糧油豐產。
連片的土地平展展,播種機跑得一溜煙,
春播下一粒幸福籽,秋后有千萬個喜歡。
李作樞寫作的內容極豐,從春耕、播種、夏收、交公糧、積肥、農建到保持水土……大凡黨在農村的各項中心工作都有反映和積極的宣傳。從解放前的抓兵派款,到解放后的土改、入社……一直寫到改革開放、香港回歸、抗震救災、飛船上天、建國大慶等等。時間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歷史事件豐富多彩,人物形象眾多,個性鮮明,可謂大事均有涉及,人物皆有原型——家鄉方圓數里的老人都知道他書中所說為何人何事,不胡編亂造,不閉門造車,不無事生非。其作品的教育意義及批判性自然顯現。
三、一枝一葉總關情
1962年,時年30歲的李作樞,僅是中國廣袤山溝中一個長年挨餓受苦的農民,名不見經傳,竟也破天荒地寫出了一首《卜算子·困難關》:
漳邑逢六零,饑神遍莊村,
草根樹皮洗劫空,人面帶鬼形。
生者手扶杖,亡者草草塋,
待到三年困難過,走了一半人。
作為經過那場令人刻骨銘心終生難忘的大饑餓年代的人,讀了這首詞,平心而論,我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和無比辛酸。詞句相當真實、鮮明、生動、深刻,不虛美、不矯飾,算得上1960年代的一首上好詞。
翻開中國文學史,現實主義的文學傳統一直是創作的主流。反映、表現、同情廣大勞苦大眾的社會生活、心聲及命運的作品,有相當一大批都流傳至今,膾炙人口。著名的如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居易的“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曹操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盧照鄰的“生死名亦滅,白骨委山丘”,以及王昌齡的“黃塵足今古,白骨沒蓬蒿”,都成了千古名句,而那些虛假跟風、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作品都被歷史無情地淘汰了。即使像乾隆帝那樣有著赫赫文治武功、一生作詩四萬五的“大文豪”也無幸免——今人有幾人還讀他的詩詞呢?
讀書人都知道魯迅小說中祥林嫂的兒子阿毛被狼吃了。狼是一種極其兇殘狠毒的野獸,農牧民恨之入骨,但文學作品中很少有反映。李作樞詩文中即真實生動地反映了這個禍害人的壞家伙:“村邊蒿草茂,狼蟲常出沒。孩童不管慎,隨被狼叼脫。聞聲不見影,追蹤路見血。哭聲咽咽泣,尋覓無下落。方圓數十里,誰知遭幾個?”李作樞詩文反映農民真實的生活,讀后令人震驚、慨嘆、壓抑、難受。但在痛苦中也會出現一絲亮色,也會時不時地來上一段“黑色幽默”來,如《王家寨春秋》中“狼咬”這一段,就令人忍俊不禁。
2004年至今,暢銷書《狼圖騰》共印了230多次,總發行400多萬冊,書中的“狼”一點也不可恨,知青還養了一只小狼,天天給狼喂肉吃……近幾年,又出現一個可愛的卡通人物“灰太狼”,是“喜羊羊”的“朋友”(顛覆常識),頗受小孩喜受。本來,當代人在動物園見到的都是“家狼”、“偽狼”,早已失去兇惡形象,青少年們再被《狼圖騰》及“灰太狼”誤導蠱惑,那就危險了!以前禍害人很兇的“狼患”恐怕會重演!這是從李作樞作品真實性中獲取的教益之一。
四、一片冰心在玉壺
中國文學歷來重教化功能。杜甫的“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岳飛的“斬除元惡還車駕,不問登壇萬戶侯”,表現出詩人愛憎分明與純潔無私的強烈感情;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备侨藗儗Υ茞旱淖毅憽O“左”盛行時期,文壇充斥“假大空”、“高大全”,塑造的人物形象及故事被事實證明好些都是假的、沒有的事。廣大人民群眾都被“忽悠”了。改革開放后的數十年,人心浮躁,“拜金”盛行,文學險些成了“金錢的婢女”。許多寫作者一時迷茫,不知道如何寫才好。已過知天命之年的李作樞不為“浮云”所動,仍然堅持他一貫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努力求真,自然寫實,有善褒揚,有惡抨擊,不留情面,不說假話。這樣的詩文也許不被主流渠道欣賞,但歷史終會承認他的。且看下列篇什:(下轉142頁)
(上接117頁)
知恩人少
當家便知鹽米貴,養子不知父母恩。
而今知恩有多少?相當部分忤逆蟲。
媳 聚
三個坐匝說老漢,老人從來沒優點。
只有自己多長處:能生能育活能干!
贍養父母分外事,處處事事心地偏。
從來不想日后遠,自己也會成老年。
畫 像
?鼠目寸光難看遠,辦事只顧眼面前。
好像只今一日壽,明天就是森羅殿。
生來就是不吃虧,父母恩遇不再追。
只要有點便宜占,哪管張王李趙雷。
古人云:見微知著,文以載道。作為土生土長的農民作家,李作樞筆下所寫都與人民群眾的生活息息相關,所傳遞出的道理親切樸實,語言生動活潑,讀來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借用《農民日記》一書編輯謝慈儀的話來評價李作樞的詩文,“是一首看似平淡的勞動之歌,一段原汁原味的生活之旅,一抹烙進心底的歲月之痕”,“凸顯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眼里第一手原始資料的寶貴價值”。我們“跟隨李作樞先生的筆觸,體味了對漳縣“農村鄉野生活的感嘆與唏噓,仿佛踩著中國農村蹣跚前行的腳印,走進苦樂相伴悲喜交雜的滄桑歲月”;是“一片躍然紙上的農民的赤忱,讓我們感動、震驚、欣喜、沉思”。
(文中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李作樞詩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