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
1、斯坦因的敦煌之旅
1907年初夏。
當北面荒涼的山峰遙遙在望,英國人斯坦因,來到了被世界忘卻的地方——敦煌,一處在自由寧靜的沙漠里誕生的西北邊陲小鎮。
佛國的世界,世俗的生活,甚至那西域王宮的奢華,絲綢之路的艱辛……在他面前一一展現。
他找到了守護敦煌的人——一個姓王的矮個道士。面對異域來客,王道士顯得害羞、緊張,偶爾流露出狡猾、機警的神情。
在斯坦因眼里,這道士,也是孤傲而忠于職守的形貌猥瑣的中國男子。
終于,王道士為斯坦因打開了一個洞窟。英國人斯坦因,被堆積如山的文書所震撼,他顧不上研究這些文書的年代,他只關注:用怎樣的方式,來拿走多少經文。
號稱“裝箱能手”的斯坦因帶領著他的車隊離開敦煌時,千佛洞外,刮起了那個夏天的第一場沙塵。
80歲那年,斯坦因死在阿富汗,他的墓地建在了異鄉的沙漠。
他給自己寫下了墓志銘:“通過極度困難的印度、中國新疆……的旅行,擴展了知識領悟。”
不知為什么,對于1907年的敦煌之行,他只字未提。
2、伯希和的生日禮物
29歲的法國人伯希和,精通13國語言。在敦煌,他以一口流利的漢語,贏得了王道士的好感。
當他置身于偌大的藏經洞,他的驚訝,勝過離開法國時在狂歡節上經歷的榮耀:他向他的人展示了一卷公元800年的描述月牙泉的本子。
離開敦煌的第二天,是他30歲的生日。一車來自中國的珍貴文物,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禮物。
1909年9月,在北京六合飯店,伯希和公開展示了一箱來自敦煌的寫本精品。
一個叫羅振玉的中國人,感覺到了揪心的疼痛。
回到歐洲后,法國人伯希和,被譽為世界上最權威的漢學家之一。
但1935年《北平晨報》發表的公開信中,中國學者們給了他一個盜賊的名分。
3、甘州畫師史小玉
14世紀中葉,書生史小玉來到敦煌。有人說他是臉色白皙的游客,有人說他是來自甘州的畫師。
他眼中的圣地敦煌,是一處規模宏達的藝術殿堂,一幅繪制了千年的畫卷。他一走進去就再也無法出來,一晃就是多年。
在新開鑿的窟內,畫師史小玉,舍棄了印度、中亞的畫風。他用簡古清新的中原文人畫法,用流暢的線條直接創造了《千手千眼觀音像》。
這是趙孟頫和吳道子筆法,是中原文人的情致,是另一種文化在敦煌生根。看那神清氣爽,看那清淡雅致,真的是天衣飛揚滿壁生動。
他在畫面一角寫下:“甘州史小玉筆。”
而今這一行字,也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隱去。只“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上報四恩,下資三愿……”等祈語,浮現出了恒久的蹤跡。
當他的尸骨再現于當代,他筆下誕生的觀音,依舊是那慈悲的容顏。在那深邃清晰的眼睛深處,隱藏著一幅美麗的愿景。
4、趙僧子的典兒契
塑匠趙僧子回到家里,他覺得應該將手藝傳授給兒子。
但兒子還小,不明白佛是什么,為何要給佛塑像。也不明白那些端坐在洞窟里的佛陀來自何方。
作為一名塑匠,生活在沒落的時代,是不幸的。
他只好通過一己之力,完善心目中的佛陀形象。他獻上了所有的心血,所有的熱情。他甚至融入了自己的信仰。
供養人曹氏說:“你先做佛龕下的我的形象吧!”這個要求,粉碎了趙僧子追逐佛國的夢想。
而幾天后的一場洪水,淹沒了他的家。這洪水,也淹沒了他對生活的夢想。
他只好把唯一的兒子,也典賣給他人撫養。
遙遙千年之后,他和同行們塑造的彩塑,出現在小學課本里。
生于晚唐長于五代的趙僧子,寂寞了10個世紀,而今才迎來了他個人苦苦等待的輝煌。
5、寡婦阿龍和她的女人社
伯希和3257號文書,記載的是寡婦阿龍的故事。
一千多年過去了,阿龍在文書中用中指畫出的指節線,還在告訴人們她那鮮活的生命信息。
戰亂前,祁連雪山上揚起了風雪。
戰亂后,被吐谷渾抓走的小叔子又回到城里。他奪走了寡婦阿龍僅有的一塊土地。
有性格的節度使曹元忠,寫下了這樣的判詞:從這土地上,阿龍可以獲得她應有的一份。
燃燈節上,敦煌像艘巨大的船,在夜晚的沙海里,載著阿龍駛向心中的凈土。
阿龍加入了女人社——女性佛教信眾社團。在她死后,社里的姊妹就能替她操辦一個體面的葬禮。
這真切的生活也被文字記載,在鳴沙山下,千年來的民俗細流流淌至今。
6、一批失蹤的信件
當美麗柔軟的中國絲綢征服了羅馬,足跡遍布歐亞大陸的撒馬爾罕商隊,在絲綢之路上開始了幾個世紀的艱難跋涉。
從長安送往撒馬爾罕城的八封信件,失蹤了。
八封信,講述了洛陽的失陷,三萬余人的死亡,宮殿的焚毀和城池的荒廢。也講述了一個叫米薇的女子,對遠在異域的丈夫的哀怨與期待。
但這批信件,因為突現的劫匪,因為那令人窒息的時刻,因為財富中的精品:那溫軟的和田玉,那光彩華麗的胡錦,那腰肢細長的西域舞女……而失蹤了。
在一座坍塌的烽燧廢墟中,英國人斯坦因意外地找到了這八封極為罕見的紙質文書。
他不知道,他找到了開啟中世紀絲路商旅生活之門的一把寶貴的鑰匙。
夕陽的光暉斜射過來,過去的一切顯得真實了。
這個20世紀初的發現,使那些深埋在沙塵中的故事,重新變得鮮活起來。
“光明之神”安祿山帶給河西走廊的長達一個世紀的黑暗,也開始顯露出來。
7、唐佛兒的飛天舞
大唐天寶年間,一個來自長安教坊的舞伎剛剛出現在敦煌街頭,就被癡情的東方畫工將她曼妙的舞姿,化為超越時空的精魂,化為一生的念想,留存在莫高窟的壁畫中。
漢人、粟特人、突厥人、回鶻人……眾生雜居的敦煌城,成為清歌妙舞的極樂世界。
空前絕后的鼎盛時代,好像連空氣中都飄蕩著舞蹈的音符。
舞伎唐佛兒恍恍惚惚:“我覺得這些舞姿形象,就是我生命中等待的東西。”
唐佛兒——這個在紅塵亂世中流落民間的宮廷女子,從此成為佛祖庇佑的音聲人,在古寺青燈下垂垂老矣。
而她參悟的佛國舞蹈,又在遙遠的中亞和西亞,落了地,生了根。
千年后的某一年,大夢初醒的飛天樂伎們,從大漠深處的石窟里,從千秋寂寞的壁畫中,墜入滾滾紅塵。
一臺《絲路花雨》,成為華夏兒女追想盛唐的藍色模本。
8、常書鴻:敦煌守護神
在法國生活了10年,在很多人看來,他已經屬于那里。
但一本《敦煌石窟圖錄》,將他和他的家人,還有他的靈魂,帶到了遙遠的戈壁。
國家存亡之際,為了拯救并延續尚存的中華文化根脈,一個知識分子以他瘦弱的身軀,穿越了河西走廊。
“一眼望去,只見一堆堆的沙丘和零零落落的駱駝刺……昏黃的光線,被黑暗的戈壁灘吞沒著,顯得格外陰冷暗淡。”
當一輪太陽,從嶙峋的三危山高峰升起,他被眼前壯闊的景象,完全迷醉了。
然而空蕩寂靜又幽暗的洞室,默默地回顧往昔的盛衰榮辱,無言地怨恨著它至今遭受的悲慘命運。
抹去半個世紀的風沙,岌岌可危的殘壁危崖逐漸煥發出生命的光彩。而她的守護者,已妻離子散,鬢染霜雪。
1982年,守護敦煌40年的他遷居北京。三危山下,九層樓前,靜靜地散落著一群墓碑。
“如果真能再一次投胎為人,我將還是常書鴻。”
1994年7月,他的骨灰從遙遠的北京,飛回到敦煌。
生前,他和莫高窟終生相守。死后,他和那些先他而去的敦煌守護人一樣。
他們的靈魂,永駐在靈魂的故鄉。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