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民



1956年6月10日至20日,最高人民法院特別軍事法庭在太原市海子邊大禮堂開庭,公開審理戰犯。這是值庭員拿著罪證“21具尸骨照片和錄集說明”給被告人住岡義一看,被告人承認罪證屬實。
在迎接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大閱兵的日子里,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法醫學專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王克峰不禁心潮澎湃,又沉浸在50多年前參加審判日本戰犯的難忘回憶中。
那段特殊經歷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使他結識了一位抗日老英雄,了解了一段慘烈故事,親自出庭鑒證日本鬼子屠殺戰俘的暴行,同時也見證了正義必定戰勝邪惡的偉大力量。
刺殺訓練假靶改為活靶
1941年,日本國內征集了一批新兵,很快被輸送到侵華戰場上。于是,在1942年七八月份,日本華北派遣軍駐晉日軍中出現了用“活人靶”對新補充士兵進行刺殺試膽訓練,即把俘獲關押的抗日人員也包括平民百姓捆綁起來,讓新兵刺殺,嘗試殺人的體驗。這種慘無人道的訓練一直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的,并不為外界所知。
然而,1942年7月26日下午,有一伙日軍在太原小東門外賽馬場的一片亂葬崗進行刺殺“活人靶”訓練時,一位八路軍戰俘臨危掙脫繩索,奇跡般地死里逃生,跑回了根據地,成為這場慘案中的唯一幸存者。隨后,他在1942年8月21日的《新華日報》華北版上發表了《我曾被當作“活肉靶子”》一文,揭露和控訴了日軍秘密集體屠殺俘虜的暴行。八路軍總政治部因此發出通知,沉痛悼念被日軍練刺刀殺害的200余八路軍戰士,號召全軍為被日寇殺害的八路軍戰士報仇。同時,解放區電臺播出了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晉察冀日報》也為這一事件發表社論,控訴日寇虐殺戰俘的罪行。
這一事件被公開揭露后,國際上許多反戰維和人士對這種嚴重踐踏國際法準則和反人道暴行予以了強烈譴責,日本最高軍事當局受國際輿論壓力,將這場大屠殺的責任者以泄密失職罪交付軍事法庭。但這一罪惡事件的詳細情節并不被外人真正盡知,而且在那個充滿了血與火的抗戰年代,類似或同樣的人間慘劇不斷上演,當時也不可能去深究這一事件的全部真相。
少將旅團長津田守彌下達密令
進入解放戰爭時期,人民解放軍在與閻錫山軍隊的作戰中,俘獲了數百名日本軍人。他們是日軍中的一批所謂“殘留”分子,在1945年日本投降后投靠了閻錫山的反動軍隊,企圖借尸還魂,復活日本軍國主義,為再度侵略中國作內應。新中國成立后,這批俘虜中的一部分,加上各地俘獲的日本軍人計136人被認定為戰爭犯罪分子,于1952年7月陸續被移送到太原戰犯管理所。
1954年初,最高人民檢察署(一屆人大后改為最高人民檢察院)組成偵處日本戰犯工作團,對分別關押在撫順和太原的1000余名日本戰犯全面展開偵訊工作。就在這一年4月,關押在太原戰犯管理所的一名叫住岡義一的戰犯交代,1942年7月、8月他曾兩次參與實施活人刺殺訓練的罪行。
住岡義一,1917年生于日本大阪市,曾任日本北支那派遣軍獨立混成第4旅團獨立步兵第13大隊第4小隊少尉小隊長兼機槍教育隊新兵教官、大隊部中尉教育主任,第14獨立步兵旅第244獨立步兵大隊中尉、大尉中隊長。日本戰敗后,參加閻錫山軍隊,任山西省第6保安大隊上校副大隊長、山西省保安總司令部上校教育課長、暫編第10獨立總隊上校聯隊長、太原休整公署教導總隊上校聯隊長。慘案發生時,住岡義一正擔任新兵教官。他所在的13大隊補充了340名新兵。他在供詞中寫道:“1942年7月26日清晨,大隊長安尾正綱大佐召集輔佐官會議。參加的有我和山本大尉等人,根據陸軍獨立混成第4旅團少將旅團長津田守彌的密令,大隊長宣布,這次受檢課中的假靶刺殺訓練,改為活靶刺殺訓練,以中國俘虜為對象。我很同意這個決定……”
刺殺檢閱場就設在太原市小東門外賽馬場的西北角。7月26日這天有220余名戰俘在這里被捆綁在木樁上,作為活肉靶,遭到日軍新兵一對一的刺殺。幾天后又有120余人慘死在賽馬場,其中有70名左右是在住岡義一的指揮下,由他親手教練的新兵直接殺害的。住岡義一交代:“我對一位渾身沾血、發出憎恨的呻吟、隨著呼吸吐出黑血的受害者,指給士兵說這里就是心臟,強迫一個不愿意刺殺的新兵去刺殺了……”
王克峰教授當時看過住岡義一的供詞,約一寸半厚,字跡端端正正。根據住岡義一的交代查證,他們屠殺的對象主要是在1942年5月大掃蕩中抓獲的八路軍戰士和抗大分校的教師、學員,其中有50余名女學員,她們表現得非常英勇,遇害前挺胸昂首,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萬歲!”憤怒的呼喊聲“使拿槍的新兵的手發抖了,使他們大為吃驚”。
推倒新建大樓挖出混葬尸骨
但是,要認定住岡義一參與了這場秘密的大屠殺,僅有他的供詞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搜集到相關證據。根據他的交代,7月26日這次屠殺中有一名戰俘從現場逃脫了。1955年,偵訊人員在重點調查中查到了《新華日報》等在1942年刊登的有關文章,知道寫文章的作者叫趙培憲。他們通過組織部門在全國查找,找到了在云南蒙自專區任地委書記的趙培憲同志。與此同時,偵訊人員還帶著住岡義一去指認現場。
據載明代時那個地方因建賽馬場得名,數百年來幾經戰亂早已面目全非,成了荒涼的亂葬崗,僅留有一些頹垣斷壁。到了解放初期那里還是荒涼空曠之地,只是在住岡指認埋有被害八路軍戰士尸骨的地點,已經建起了一座三層高的磚石大樓。
按照上級指示精神,為了獲取直接證據,偵處日本戰犯工作團決定將這座剛建好不久的某單位辦公樓推倒清場。王克峰當時任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法醫,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參加到審判工作中的。施工人員從辦公樓下面一丈來深的地方挖出成堆的混葬尸骨,有頭骨、肋骨、脊椎骨、四肢、髖骨等,達數百具之多,沒有任何衣物。王克峰的任務就是對尸骨作法醫學鑒定。
對于當時所作的鑒定,其中有兩項王克峰仍記得清清楚楚:一是認定尸骨的人類種屬。王克峰他們到解剖室,通過教學解剖尸體求出一個肋骨間距的平均值來,再來測量挖出的肋骨間距,根據骨骼的特征,從而確認尸骨的種屬均為中國人。另一個是死因的認定。經過勘驗,這堆尸骨上留有的傷痕,基本都在五、六或六、七肋骨上,看上去非常清晰,與住岡義一所供述刺殺活靶的心、肺要害部位的情況完全相符;根據傷痕研究屠殺方式,受害人應是迎面站著或跪著而形成。所有尸骨中,沒有發現槍傷。
在1955年對此案的調查中,王克峰結識了虎口逃生的抗日老戰士趙培憲。他說,趙培憲同志看到這些尸骨上的槍刺、刀砍痕跡時,十分震驚,對于戰友們被屠殺之后是怎么埋的尸體,他也是茫然不清。趙培憲說:“我是第三批被刺殺俘虜中的第一個,衣服被剝去,露出了胸膛,敵人用一根已犧牲同志的褲帶反捆我的手。敵人踢著我,叫我跪下。這時我的血燃燒著,我想:‘不能像綿羊一樣被宰割啊,應該在臨死之前和他們斗爭啊!第二批剩下的僅少數幾個人了,他們由怒罵、呼喊,變成呻吟,無聲地躺在血泊里。當敵人的刺刀在靠近我面前的同志的胸膛里未拔出以前,在這萬分緊急的時候,我掙脫了繩索,跳過溝,一直背著敵人飛跑。”
在日本兵的屠刀下趙培憲突然掙脫逃跑,等驚呆了的日本兵想起開槍時,槍里又沒子彈;裝上子彈后,人早已跑得沒影了。日軍隨即派出步兵、騎兵、摩托車一直追到東山,在附近的村莊大規模搜索,都沒有結果。
趙培憲說,當時他不顧一切地跑,一口氣跑出十幾里地,“腳底板上的肉都跑沒了,露出了骨頭,一片模糊血肉,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幾經周折最終回到了八路軍隊伍。
住岡義一法庭上痛哭懺悔
1956年6月10日至20日,特別軍事法庭在太原審判了關押在太原戰犯管理所的9名日本戰犯,住岡義一是其中之一。趙培憲委托公訴人當庭宣讀了他的控訴書;王克峰在法庭上宣讀了他所完成的尸骨鑒定書。住岡義一表示全是事實,沒有意見,并在看被刺殺人員的尸體照片時,不住地哭泣。
為了這次出庭,王克峰頭一次穿上整潔的灰色毛料中山裝、黑皮鞋,拎的是米黃色皮包,在法庭上接受公訴人、審判長、辯護人、被告人的質疑詢問,以鑒定證據支持公訴。整個過程,都用電影膠片記錄了下來。
被告人住岡義一當庭認罪,在最后陳述時一邊痛哭一邊陳述:
“我向代表中國人民的審判長表示我的愿望和決心。請求對我這被起訴犯有侵略戰爭罪行和反革命罪行的人加以嚴厲的判處。這個正義的審判,是我向中國人民及被害者和他們的家屬謝罪的一個機會。這個謝罪與我所犯下的罪行比較起來僅僅是萬分之一而已,但除此以外,我再不能有其他方法可以向中國人民謝罪。我所以能認識自己的罪行,并且說出我心里的話來,是由于我自從1948年7月被捕以來,受到了中國人民長期的溫暖的人道主義待遇和耐心的教育,使我認識到中國人民并不是我們過去認為的那種狹隘的民族主義和報復主義。中國人民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正義。
“我從1939年12月開始侵略中國,到1948年7月為止的9年期間的罪惡歷史,使我失去良心,失去人性,妄想騎在中國人民的頭上,作為自己安身立命的道路。當我想到這些人們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他們將會對中國起著重要的作用,對中國社會作出巨大的貢獻,我的心好似要裂了似的難過。同時,想到那些被殺害了的人們如果還活著的話,他們將會跟他們全家團聚一起,過著快樂而幸福的生活,我就感到慚愧,我不知怎樣謝罪才好……我在今后的余生中,要以我自己的親身體驗,告訴人們,要反對戰爭,要維護和平。我決心為保衛和平而斗爭,我發誓把我獻身于最有意義的崇高的和平事業,來向中國人民謝罪。為此,特向審判長請求給我嚴重的處理,給我一次謝罪的機會。”
6月20日,法庭作出終審判決,住岡義一被判處有期徒刑11年。刑期自判決之日起算,判決前關押的日數,以一日抵徒刑一日。1959年7月9日,住岡義一刑滿出獄回國。
王克峰教授回顧說:“日軍第四旅團長津田守彌當時所下的用中國俘虜當活靶刺殺訓練對象的密令,并不是專門下給他的13大隊,而且在關押的日本戰犯中,有多人供述出用俘虜當活靶訓練新兵的事,以此推論,沒揭出的類似慘案肯定還有。但是,住岡義一所參與的這起賽馬場屠殺案,卻是經過特別軍事法庭審理,有案犯本人供詞,有人證、物證鎖定,是一起證實日軍侵略暴行的鐵案。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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