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茜
作為一部歷經“三災八難”的大制作,《捉妖記》從點映開始就備受好評,正式上映后半天破億,三天破5億。無論是《捉妖記》的宣傳文案,還是網友的評價,都把此片稱為中國的奇幻大片。
然而細觀全影,《捉妖記》從中國傳統志怪中汲取靈感,更接近童話的面相,而其引人深思的映射性劇情設置,更是一部成人世界的警示書。由此來說,市場為之定義“奇幻大片”的稱謂,似乎并不那么熨帖。
《捉妖記》:中國奇幻喜劇“第一次”
《畫皮》之后,國內能拿得出手的奇幻片乏陳可數,受特效、劇本、資金等各種方面的制約,奇幻題材電影在中國的發展步履維艱。《捉妖記》卻做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既有特效和劇情上的關照,在劇情上,又做到笑點和萌點的兼顧。
導演許誠毅構建了一個全新的人妖共存的世界觀,所有人類常理下的公式都必須推倒重來。電影開篇便用特洛伊戰爭般恢宏史詩式鏡頭,為觀眾展現一個妖的世界,短短幾分鐘的熱開場便交代了世界的背景和故事的前言。
此后,隨著影片推進,我們不難看出劇本的老練和精心。無論是看似瘋顛顛的奶奶,還是力大無比的村民,或是家庭不幸的男主角宋天蔭和故事結尾形成很好的呼應,都可以看出編劇在打造故事時花的一番心思。
劇本以類似公路片的模式展開,又以游戲打怪獸方式行進,為了彌補主人翁被打倒然后不斷原地滿血復活的狗血劇情,其間有夾雜各路大牌明星客串形成的喜劇段落:癡迷麻將的湯唯、臭美的大廚姚晨、想要孩子想瘋的閆妮……都供應了應接不暇的笑點。
有了說得過去的劇情和大牌明星的加持,晉級成功的商業電影僅需要高標準的特效技術了。其實,無需等到《捉妖記》下線,現在我們就可以認定這是一部成功的商業片。
商業片觀眾并不需要深刻的文本價值,也不需要借助影片進行形而上的思辨,甚至連故事本身的精彩程度都沒有那么重要,他們進入影廳其一是享受超現實的視覺沖擊,其二是為了體驗一種被講述的傾聽快感。這二者必須同時實現,缺失任何一點都會形成好與壞的分道揚鑣:華語大片之所以爛片頻出,往往就因為偏廢其一,有的干脆兩手都不硬。
作為美國“夢工廠”主力軍的 “史萊克之父”許誠毅,歸國搭檔袁錦麟,用精良的CG技術創作出質感真實的“妖”,“萌態”審美特性準確匹配大眾流行審美,與真人演員之間的無縫配合,更是突破了國產電影的技術上限。應該說接近世界一流水平的動畫效果,是這部片子攻陷市場的最大法寶。
從劇本到特效,《捉妖記》是為中國奇幻影史的又一個第一次。
奇幻巨制還是兒童動畫?
盡管好評如潮,在定義《捉妖記》為奇幻巨制方面還是值得商榷。
“奇幻”的概念來自英文中的“fantasy”,屬于純然的外來詞匯。中國傳統文學里只有志怪和傳奇的說法,魯迅則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使用“神魔”指代。西方的奇幻源頭可上溯至古希臘羅馬神話和北歐神話史詩,后與中世紀騎士文學與近現代哥特文學的題材和元素不斷結合于19世紀開始形成,20世紀中葉托爾金的名作《魔戒》被視為近代奇幻文學的鼻祖。
作為一種文藝類型,盡管奇幻尚沒有一個明確定義,但許多明顯的要素已成為約定俗成的判斷標準:一個完整的非現實世界、許多共生的非現實生物種族、各種各樣的超自然力,最重要的是這些要素都建立在一個全新而獨立的價值體系與世界觀基礎上。
《捉妖記》的開篇已經將敘事空間奠定:“很久以前,人與萬物共存,當中也包括妖。但人想獨占天下,于是人向妖宣戰,把他們趕進了深山大澤,從此人和妖劃界而治。”也就是說,這是一個發生在現實世界里的故事。雖然妖擁有自己獨特的形態和語言,但妖界的權力結構、繁衍方式、思維模式卻是人類的——新妖王追殺懷孕的老妖后,一對舊妖臣保護小妖王,所謂“妖”其實只是擬怪化的人,或者類人化的異靈。
而當妖闖進人間,自身的一切是先驗確定了的,其意義僅在于實現人類角色的成長發展:在捉妖與護妖的過程中,男女主角產生了愛情,捉妖師形成了對善惡人妖的正確認識,男主角實現了與童年和父輩的和解。捕殺買賣妖的產業鏈就 是現實中地下經濟的寫照,全妖宴亦是食用野生動物的現實翻版。當反派千戶露出妖的真容時,全片唯一的諷刺仍舊是緊密關照現實的:養尊處優的富人們為了各自的欲望消費昂貴,卻不過是做了邪惡權力的屠戮幫兇。
童話雖然是超現實的,但遵循基本的理性邏輯,處處折射現實社會。而且童話創作中常常使用含混不清的時空表述,而非奇幻作品的具體描述。
這樣看來,《捉妖記》似乎更符合童話的面相。
細思極恐的《捉妖記》:名義是捉孩子的眼睛,實際在捉大人的心
不屑細心留意,觀過電影的看客們不難發現,表面極萌的《捉妖記》在意識方面涉足了很多成人世界的冷峻和現實。
殘忍,是這部處處洋溢著呆萌面孔電影的另一面,因為它涉及到人類的黨同伐異“本能”,并且強調出這種“本能”發展到最后的變態——
片中的登仙樓(實為食妖樓),何異于帕索里尼的索多瑪?不過后者虐殺的是所謂同類,所以震驚了我們的“正常社會”;而在架空的“正常社會”典型城市順安府中,妖物被虐殺乃是正常的,就像在電影以外的中國現實社會中,動物被虐食也不會引起多大波瀾,如果你指責兩句,必然會被網絡公審為“圣母心”或不尊重傳統的“公知”。
所謂文明時期的人類,對異類的同情心已經降至無。因此我們看到這個極端場景的出現:男主在代孕小妖王子胡巴的時候,完全不經思索地接受了天師霍小嵐的建議,動身把肚中物帶到城里去賣錢,無論他對此物多有感情。即使他知道了從小關愛他長大的村民都是“從良”的妖,即使他在拋棄小妖之前就回憶過自己 兒時被父親拋棄的痛苦,但他還是會稍經猶豫就把胡巴關進籠子賣給食材收購老板娘湯唯,無視胡巴將要被烹食的命運掉頭而去。這一切,只因為“人妖殊途”這一觀念早已根深蒂固。
至于促使兩人反悔的誘因,也極其諷刺——不是因為胡巴的哭聲,不是因為對另一個生命即將被虐殺的同情,而是因為看到妖的“歸化”之舉:它竟然像人一樣,制作了一個歌頌“家庭”的藝術品。
這未免讓人想到近年這個恐同社會的微妙變化,同志婚姻固然觸怒了不少的極端衛道士,但它成功爭取到不少中間分子的支持,有意無意使用的策略也是“歸化”——“我們并非叛
逆者,也是樂于建成家庭成為社會穩定的砥柱的”。如果不是這種態度,多數主流社會的直男直女們,還是會把同性戀者視為妖物。
且莫論人,甚至有的妖本身還嫌棄妖!電影最有用意的情節是:廚房里待宰的兩只妖精,死到臨頭還在洋洋自得地向小胡巴炫耀自己的一身人皮,堅決不肯脫皮,還向殘忍的廚師姚晨賣萌請求不要活宰,“能否把我們煮熟一點?”——如此臺詞,實際上是令人細思極恐的,觀眾們一片笑聲之時,導演是別有深意的。至于大反派葛千戶的現出原形,更是呼之欲出的一個主題:“恐同即深柜”,真正的異類,不惜以迫害同類來否定自己的異類身份。
好在,結尾的鏡頭終于提供了不一樣的可能:妖們出發去重建他們的失樂園的群妖,并沒有再度披上人皮,這是最好的結局——胡巴從來沒有披上過人皮,也許從它開始,妖不必認同人和臣服于人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