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羅鳳紈，筆名小執，女，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壯族，在《來賓日報》《小小說選刊》《廣西文學》《紅豆》等刊物發表過小說、散文。小小說作品曾多次獲廣西小小說大賽獎。來賓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廣西小小說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一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

鄰居

搬進新房子后，我才知道之前的歡喜都是空歡喜。

我自認為這個小區是全市居住環境和條件最理想的小區，能住進來身份和地位都抬高不少。每棟樓只有四層高，樓與樓之間間隔很寬，顯得特別闊氣。小區里所有的空地都修建了大大小小的花園，種滿花草樹木，一年四季鳥語花香，幽靜雅致。籃球場、排球場、乒乓球室、食堂一應俱全，停車場隨處可見。

我身為記者，兼職給報社拉了幾年廣告才掙夠買這個小區的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首付。房子在一樓，方便患有高血壓和腿腳不便的母親起居。能買到這個房子確實令人十分歡喜。

母女倆高高興興搬進來。

可是，住了不到一個月我就高興不起來了。

樓上有一小男孩，每天騎自行車上下學。他的自行車放在單元樓道，也就是我家門口外面。車子是變速型的，藍白色調，看上去很潮很酷，車頭上一把鐵鏈鎖，后輪上一把摩托車鋼鎖。每天早上六點十分他準時咚咚咚咚跑下樓，咔嗒咔嗒嘩啦嘩啦開車鎖，咣啷一聲把單元門開了，叮當叮當推車出去，再咣啷一聲把單元門合上，吱吱吱吱撥動變速車剎騎遠了去。這對于習慣晚上熬夜寫稿子，早上睡到八九點自然醒的我真是一種折磨。

小男孩長得蠻帥氣，活潑陽光。搬家那天，他用胳膊肘壓住會反彈的單元門讓搬家工人進出，直到搬完滿滿一車。他搶著幫忙把新家具的泡沫、塑料包裝、紙皮塞進垃圾桶。母親夸他勤快懂事，問他上幾年級了，他說五年級了。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大名謝波，小名波波，以后我們住一起了你們可以叫我小名。他問我，阿姨你是不是和我媽媽一樣在政府工作？我笑笑說不是，讓他猜，他猜不出來便不了了之。

我不想讓鄰居知道我那么多的情況，不喜歡被打擾，免生是非。我在以前那個小區租住了七八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對門住的是誰，他們應該也不知道他們對門住的是我，大家清清靜靜相安無事，挺好。

現在卻連睡覺都不安然。每天一到這個點我就被這個波波吵醒，神經質地側著耳朵聽他的動靜，直到他騎車走遠才松一口氣，但已睡意全無，心里恨恨的。外面，天仍黑乎乎的，寒風呼呼。真不明白教育部門為什么讓孩子上學那么早，孩子正是身體發育期需要充足的睡眠，少學個把小時就落后于世界嗎？

中午想補覺也沒門，波波一點四十分準點下樓拉車出來去上學，我剛迷迷糊糊睡著，就被驚醒，兩點二十分要起床上班，怎么還能睡？

我遇過他媽媽一次，一個矮胖矮胖的中年婦人，左手拎著一大袋水果，右手拎著一堆菜，腋下夾著坤包。我正要開門，她朗聲說喔唷，來了個大美女做鄰居都不知道，我姓陳，叫我陳姐好了，怎么稱呼你？我說我姓陸，小陸。小陸啊，這個單元就我孩子小，調皮搗蛋得很，吵到你的話，還請多多包涵。我面無表情地哦哦了兩聲，進屋啪地關上了門。

母親的態度和我截然不同，她每天早早起來，打開樓道的燈，好給孩子照路。小家伙拉了車出去會在窗口那里悄聲說婆婆再見，母親也說波波再見，騎車過馬路要慢慢的，注意安全。

母親看我惱恨懊悔的樣子，說以前我們住在縣廣播站，你的單車放在李叔家的柴房，哪天去拉車上學不吵到他們？還整天爬到人家閣樓去躲貓貓把人家米缸都打翻過，午睡時間在院子踢毽子跳繩，不也吵死人？哪個都有小的時候，怪你爸走得早，我慣壞了你。

臨近過年，報社派我去廣州采訪，這一去少則七八天，多則半個月，我給母親備足了常用藥品，冰箱里塞滿米面蔬菜肉品。

但連續兩天，我不停地給母親打電話，均不見她接聽，不免憂心忡忡，心急火燎地叫同事到家里看，才知母親早起不小心絆到衣帽架摔倒，中風了。若不是波波習慣了出門問候發現，又被陳姐叫來鄰居們送去了醫院，母親撿不回一條老命。波波的父母墊付了六七千塊醫療費，三樓四樓的鄰居們輪流到醫院日夜陪護。

波波因此沒有參加語文科目的期考。

如果不是鄰居們，我已成為孤兒。

母親的手機塞在床頭，滿是我撥打的號碼。我驚覺，搬進這個小區快一年了，鄰居們沒人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也沒有任何一個鄰居的聯系電話。除了陳姐和波波，我不知道其他鄰居姓什么，從事什么工作。他們去醫院陪護我母親的時候，壓根兒不知道這是誰的老人，也無從知道。

母親出院后我逐一上門拜訪同單元的七戶人家，要了他們的電話號碼，設計制作了一張名片式的聯系卡，把鄰居們的姓名、工作單位和聯系電話寫上，挨家派發一張。聯系卡背面有那么一句話：“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便是兄弟姐妹，盼你常來常往。”

我把樓道清理了一遍，讓波波取放自行車更便利，還在樓梯口安裝了一盞長明燈，接我家的電表。

快遞員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老媽來電說我給她網購的熏蒸木桶收到了。老媽的喜悅和快樂灌滿電話線。她說，真沒想到，這么大這么重的東西，都給送到家里來了，人家看我一老太婆還給扛上樓給裝上了。小伙子手腳麻利得很，水都不喝一口，說來不及，水都來不及喝真是的，跟你一樣忙。

老媽說，還有還有，她怕我說忙著呢給掛了。她說你給你爸買的餅干也到了，可惜到得晚了些，人家又挨另外派人送來，一包餅干，你怎么不讓人家一塊送來害人家多跑一趟。我說媽媽，那是不同的快遞公司，怎么能一塊送呀？再說貨到達的時間不一樣，先到肯定先送，就是買一包牙簽人家也給送的。老媽連聲說快遞真是好哇真是好哇。

我也覺得快遞好。以前給父母買東西，要放到節假日回去探望他們才能帶回去，現在他們需要什么，我們打開淘寶網頁，鼠標輕輕一點，門都不用出，東西就送到他們手上了。

剛掛了老媽的電話，又進來一個電話。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是快遞員來的電話，說我有一個包裹，如果方便簽收現在給送過來，十分鐘后到。我說沒問題，正好要下班了，我在單位門口等他。

等電梯的當兒，局辦公室通知我馬上到市政府大樓八樓會議室，市領導在那里召集有關部門領導開會，我們局長也在那里，現在議到一個涉及我科室業務的問題，請我去做政策解釋，十二萬分火急的狀態。無論何時何地領導的需要都是十二萬分火急。

我趕緊給快遞員打電話讓他一會把包裹放門衛那里，請門衛幫忙簽收。門衛室每天都堆滿網購包裹，門衛不知不覺成了單位職工的快件簽收員，下班的時候職工蜂擁至門衛室撥拉翻找自己的包裹，樂陶陶地拿回家去，已然成了一道溫暖美麗的風景線。

快遞員說，你這個物件屬于易碎物品，標注了務必本人親收的，不能放門衛。這樣吧，我先送其他地方，回頭給你送，送到你開會的地方也成。我想起了網購的是一套琉璃裝飾品，當時擔心快遞過程損壞就注明了必須本人親自簽收。如果丟在門衛室那如山的包裹堆里，還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我讓他送完其他地方后送到我住的小區。

進到會場我把手機設置了無聲，本以為做完解釋就走人，挺多也是半個小時。坐下才知道，要來十幾個單位的科長，輪流做解釋，排在我前面的有八個人。科長們都一臉疲憊，有幾個還氣喘吁吁的，可能是來不及等電梯，爬樓梯上的八樓。市領導召喚，誰敢怠慢？

第四個科長發言完畢，已經快七點了。我的手機顯示有三個未接電話，都是快遞員的。我回復短信給他：“會議至少還要一個小時，麻煩您明天再給我送吧，非常抱歉。”他回復：“我現在到了另一個小區還沒送完，你先忙，你忙完再聯系我。”

七點半，市政府辦安排快餐店給與會人員送了快餐來，市領導宣布休會吃飯，吃飽再繼續討論。

窗外夜色濃重，稍遠處一棟棟高聳入云的住宅樓因為入住率底，黑洞洞的，在寒風的尖叫聲中顯得尤為蕭殺，使得夜更加寒冷。會場開了暖氣，依然需要不斷跺腳才能拋卻腳尖冰凍的感覺。

我很快融入了會議的討論當中，踴躍發言，并耐心聽取各單位領導的意見，認真做記錄，對與會人員的提問一一作答，全然忘了接收快遞包裹的事情。

快十點了才散會。上了車我習慣地拿出手機調回響鈴狀態，一看，快遞員來過一條短信：“我在你小區北門等你了。”時間是八點三十五分。我立即撥打他的電話，連聲道歉說剛才沒注意看手機。

他說沒關系沒關系，你快回到了吧？

他居然還在等我！

他蹲在小區門外那個陽光早餐點的鐵皮小屋跟前，身子蜷縮著，雙手捂著耳朵，一定是太凍了。送貨的摩托車靠在邊上，摩托車后座焊制了一個碩大的不銹鋼框，每天裝滿包裹穿梭在大街小巷，現在里面孤零零還剩下一個包裹。小區門口兩側的小店小攤早已收攤，他的摩托車在昏暗的路燈下很突兀也很孤單。

他看見我走向他，即刻站起來，朗聲叫我大姐。是那個經常往我們單位送快遞的中年男人，四十多歲這樣，送快遞有三四年了吧，皮膚粗糙黝黑，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

我說這么晚了你還等我，明天再給送過來也得了，你不每天都要來的嗎？

他說不行的，公司有規定，我們簽領出來的包裹必須當天送完，要拿簽收單子回去才能結算，不然會被降低提成，所以我們出門前都會先給客戶打電話。

我心里真是愧疚難過得要命。我問他吃飯了沒，他說公司食堂有快餐，回去公司再吃。他餓著肚子到這個點，就為了等我。我說你就不懂得在外面吃一碗米粉？他說都習慣了，經常要送貨送到這個點的，沒覺得怎么餓。其實是舍不得吃，這個我知道。我說我請你吃飯，去那邊，有個烤肉店，一定要去。他說不用不用，我得趕回去公司結算，還要清點簽領明天上午送的物件。

他嫻熟地發動摩托車，轟鳴而去，轉瞬消失在街角，寒風呼嘯著緊緊追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