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光芒

吳言希

“砰”。一聲刺耳又凄厲的槍響聲劃破長空，總督里卡爾多倒在了血泊之中。這是歌劇《假面舞會》第三幕的最后一個情景，劇作家用死亡來為歌劇終結，但是劇中人物善良與寬容的精神并沒有隨著生命的終結而消逝，他如同黑暗中的光芒一般，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回味。

假面舞會來源于西方的萬圣節，是最具浪漫氣質的節日活動之一。舞會上大家都戴著面具，頗具神秘和新奇的西方文化色彩，后來逐漸演變成上流社會之間的一種社交活動。

歌劇《假面舞會》（Un Ballo in maschera）是威爾第中晚期的作品，創作于1859年。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威爾第的歌劇創作進入了成熟時期，他擯棄了正歌劇體裁的浮夸效果，從對愛國主義的贊頌轉為對人性沖突的刻畫，歌劇《弄臣》便是他創作成熟期的第一部作品。他把重點轉移到對人性的描寫上，這部歌劇將威爾第推向他第一個創作高峰，代表著威爾第的創作手法逐漸臻于完美。隨后的兩年里，威爾第相繼創作了《游吟詩人》和《茶花女》，這三部歌劇可以說是當今世界歌劇舞臺演出最為頻繁的劇目。《假面舞會》以英雄性的歷史題材，把男性的陽剛和柔情發揮到了極致，有著極強的戲劇性，首次演出便得到了觀眾和評論界的一致好評，成為威爾第歌劇創作的一個轉折點。

在《假面舞會》之前還有兩部歌劇：《西西里晚禱》和《西蒙·波卡涅拉》。其中《西西里晚禱》取得了較大的成功，一連演出了四十多場；而《西蒙·波卡涅拉》的反應則較冷淡，盡管這部歌劇沒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但威爾第仍然堅持這是一部值得一聽的好歌劇，它需要更美的表演和愿意聆聽的觀眾。雖說如此，威爾第此后還是從公眾對這部歌劇的反映中吸取了失敗的教訓，并在接下來的創作中調整了自己的風格，專心創作《假面舞會》。

威爾第對腳本的選擇相當嚴謹。最初他打算用莎士比亞的歌劇《李爾王》為題材進行創作，但由于種種原因放棄了。在讀了很多劇本之后，威爾第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腳本，迫于時間的壓力，他最終選了法國劇作家斯克里布的劇作《古斯塔夫三世或假面舞會》。故事取材于1792年瑞典國王在假面舞會上被刺殺的真實事件，整部劇以暗殺為中心，描寫了總督與朋友妻子之間純潔的愛情，劇中人物形象被刻畫得淋漓盡致，情節緊張刺激，但也有幽默與歡笑。

威爾第邀請劇作家安東尼奧·索瑪（Antonio Somma）對劇本進行重新編寫，將原本的法語全部翻譯成意大利語。威爾第的創作態度非常嚴謹，他親自檢查監督腳本的完成，并參與腳本修改，腳本終于在1858年12月完成。在這一過程中，威爾第對于歌劇的音樂部分已經胸有成竹，作曲一揮而就，在新年即將到來之際便完成了整部歌劇的譜曲。

就在威爾第期盼歌劇上演時，歌劇卻被審查機關攔了下來，原因是1857年曾有人企圖刺殺那不勒斯國王，而1858年1月14日又有人企圖用炸彈刺殺拿破侖三世。這些刺殺未遂事件使得那不勒斯政局猶如驚弓之鳥，異常緊張，怎容得劇院再上演一出謀殺戲？由于時間限制，圣卡羅劇院拿出一個經他們閹割修改的腳本強迫威爾第作曲，整個劇情都變得荒唐不可信，舞臺效果也喪失殆盡，這使得威爾第非常惱火，斷然拒絕了整個提議。最后劇院要求威爾第賠償其損失，與威爾第對簿公堂，這件事在當年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在法庭的調解下，威爾第最終取消了《假面舞會》的合同，準許該劇院上演從沒演出的《西蒙·波卡涅拉》，這場風波才得以平息。

威爾第在與圣卡羅劇院進行法律訴訟之時，已經為《假面舞會》尋找到了別的出路，那就是曾經首演過《游吟詩人》的羅馬阿波羅劇院。威爾第和索瑪把故事背景轉移到歐洲以外，最后落腳在北美洲的波士頓，時間改成美國獨立以前的十八世紀初，國王古斯塔夫三世改成了執政官里卡爾多。幾經周折，1859年2月，該劇終于在羅馬的阿波羅劇院上演。首演近乎完美，受到了羅馬人民的熱烈歡迎和喜愛，人們熱情地喊出“威爾第萬歲”（Viva Verdi）的口號，借此來歌頌意大利獨立運動的偉大領導人維多里奧·埃馬努埃爾（Vittorio Emanuele Re D’Italia），而威爾第（Verdi）的名字正巧是它的縮寫。因此，“威爾第萬歲”這個口號也有著一語雙關的意義，在人群中廣泛地傳頌著。

《假面舞會》的劇情總體上沿著兩條線索展開：一是陰謀者與里卡爾多的政治斗爭；二是里卡爾多與阿梅利亞的情感發展。當然，音樂上也存在著兩條線索，即灰暗與明亮。為此，威爾第使用意大利傳統手法來凸顯尖銳的政治陰謀，詮釋復雜的三角感情關系，描繪出沉重、灰暗的色調；明亮的一面主要通過有著開朗性格、喜歡開玩笑和惡作劇的里卡爾多來表現，而劇中的另一位人物奧斯卡則能夠完全體現出里卡爾多的這種個性特質，換句話說，奧斯卡是里卡爾多另一個“假面”的快樂自我。

威爾第在人物設置上巧妙地賦予了奧斯卡活潑開朗的形象。事實上，奧斯卡在整部歌劇中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推動著整個劇情的發展。奧斯卡性格幽默，總是神氣活現地跟隨在里卡爾多身邊，安排各項活動。在第一幕法官請求判決女巫烏莉卡時，奧斯卡為烏莉卡辯護，從而引起了里卡爾多對女巫的興趣，讓劇情導入了富有超自然神秘色彩的第二場，并直接促成了男女主角的城外約會。第二幕中，劇情有了巨大的轉變，奧斯卡沒有出場，雷納托發現了里卡爾多與阿梅利亞的戀情，音樂也從一開始的清楚明亮變得低沉陰暗起來。第三幕，正當雷納托與陰謀者決定了刺殺里卡爾多的人選之后，奧斯卡的影子盤旋著前來宣達雷納托與阿梅利亞受邀參加假面舞會的訊息，使得假面舞會成為刺殺的良機。在舞會上，雷納托向奧斯卡詢問里卡爾多的裝扮，奧斯卡活潑的性格再一次得以體現，他開心地捉弄雷納托，但雷納托以保護里卡爾多為借口，最終騙取了奧斯卡的信任，得知里卡爾多的裝扮從而行刺，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在這部籠罩著灰暗與憂郁色彩的悲劇中，奧斯卡擔任著許多穿針引線的工作。也正是因為他的參與，才讓這部歌劇不時地閃爍著光明與歡笑，隱約透露著里卡爾多的開朗和風趣，成為他的一個“假面”形象——盡管里卡爾多死了，但他正直快樂的魂魄依然存在：奧斯卡仍然活著。

《假面舞會》是一部融合了喜歌劇、正歌劇、樂劇等體裁于一體的作品，這也是它在體裁方面較為突出的一個特色。在喜劇角色的設置上不僅有奧斯卡這樣非常典型的人物，還有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人物，例如里卡爾多的手下、水手西爾瓦諾，他僅在第一幕第二場女巫的住所中出場，戲份幾乎無足輕重。西爾瓦諾跟隨里卡爾多征戰多年，卻仍舊窮困潦倒，為此他請求女巫為他算命。當里卡爾多聽到他的心聲之后，便寫了一張紙條偷偷塞進水手的衣袋里。當水手算完命掏錢袋時，意外地摸到了里卡爾多寫的升官的任令，激動不已，他狂喜地稱贊女巫算的卦很靈，眾人也都附和著他對女巫的贊嘆。在這一段中，水手的唱段并不多，只有幾句對話，但是這個角色卻有著喜劇性的特點，給人帶來了歡樂。同時，它也預示著女巫的預言會靈驗，為接下來的劇情發展做了鋪墊。

歌劇中除了喜劇性人物以外，還加入了多個喜劇性場景，并融入了許多喜劇性情節為作品添彩。相對應的，威爾第亦為多個喜劇性場景配置了輕松而又詼諧的音樂，例如第一幕第一場奧斯卡為女巫烏莉卡求情的片斷中有一段風格活潑的詠嘆調，為該場景帶來了輕松、幽默的氣息。在這段詠嘆調的襯托下，奧斯卡向人們展露了他的喜劇天賦。此外，在第一幕第二場女巫為水手西爾瓦諾占卜的場景中，眾人膜拜女巫也是劇中具有喜劇性的一幕場景。威爾第在這部劇中把人物內心的喜與悲刻畫得淋漓盡致，歡笑與悲傷、痛苦與歡樂的情緒纏繞在一起，既表達了人物內心的感受，又為劇情增添了風趣、輕松的韻味，與喜劇性的情節配合得非常默契。

在《假面舞會》第一幕的開場中，威爾第塑造了兩個對比強烈的音樂形象：贊美里卡爾多的大臣、隨從和貴族們，以及蓄意謀反的叛徒們，用不同性格的音樂表現了大臣對里卡爾多的愛戴，以及陰謀者對里卡爾多的仇恨。

第一幕第二場的片斷中也保留著合唱的特色：開始時先有青年男女們輕聲低沉地說烏莉卡正在祈禱，黑暗的場景以及空氣中流動的不安定使得烏莉卡的禱告充滿了神秘感，同時也表現了人們心中的敬仰之情。第一幕終場時人們在水手西爾瓦諾的帶領下唱出了對里卡爾多的贊美之聲，輝煌的歌頌進行曲使得里卡爾多的美好形象深入人心，而謀反者則用低沉、沉悶的聲音與人們的頌揚之聲形成對比，第一幕在輝煌的大合唱中結束。

在第二幕中，雷納托酸楚的感受和阿梅利亞矛盾痛苦的心情組成的重唱，與終場假面舞會里所有參與者的歡呼雀躍，都體現了威爾第在創作中最強烈的情緒對比：在悲劇性音樂進行的同時使用喜劇性的手法做反襯。里卡爾多遇刺后，所有人對行刺者爆發出最強烈的譴責，不久后又開始虔誠的祈禱，平緩的音樂與之前的譴責旋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無論是獨唱、重唱、合唱或者整個管弦樂隊，《假面舞會》都表現了威爾第融合了喜與悲的創作特點，寓意著悲劇發生之前往往存在著表面上的快樂。這些特點使人們從歌劇中獲得感悟和思考，同時也使這部歌劇具備了正歌劇的某些品格。

假面舞會上每個人都帶著面具，但這不僅僅是物體的面具，還有心靈的面具。全劇的發展是圍繞著雷納托的性格變化以及人物之間的沖突而展開的。雷納托為人正直，作為總督里卡爾多的好朋友，處處為里卡爾多的安全著想；作為阿梅利亞的丈夫，他溫柔體貼、顧及家庭并十分疼愛自己的妻子。整體而言，雷納托這個人物形象在整部歌劇中是嚴肅且不茍言笑的，他做事循規蹈矩，對友情及愛情極為忠誠，甚至有些極端。正是這種性格，使整部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戲劇性變化。

全劇中最為突出的矛盾就在于雷納托與里卡爾多這兩個人物，而兩人之間關系轉變的重要因素是阿梅利亞。作為雷納托的妻子，阿梅利亞卻對里卡爾多產生了感情，當雷納托發現妻子背著自己與好友幽會時，曾經的友誼與愛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憎惡與仇恨，這直接導致了雷納托對里卡爾多的忠誠、崇拜與信仰的毀滅，甚至最后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擎友。雷納托從一開始的尊敬愛戴到決心殺死里卡爾多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是經過深思熟慮而非沖動的抉擇。在雷納托看來，里卡爾多是破壞自己家庭的罪魁禍首，他引誘阿梅利亞背叛了自己，才迫使自己背叛好友、勾結敵人，最終引來殺身之禍。因此，雷納托對里卡爾多的復仇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接著在舞會上出現了雷納托戴著面具刺殺里卡爾多的一幕，淋漓盡致地刻畫出雷納托用忠貞的心來偽裝他背叛的心。

假面舞會的最后，里卡爾多死在了雷納托的槍下，但他并沒有延續仇恨，而是讓雷納托相信他的妻子是清白的，并拿出一封他早已寫好的派遣信，讓雷納托與阿梅利亞去別的地方重新生活。這時雷納托才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為時已晚。《假面舞會》這部歌劇如同它的劇名，每個人物都有一個假的面具偽裝自己，但是面具下的情感卻是真實的。里卡爾多與阿梅利亞矛盾的愛情、雷納托的嫉妒與仇恨、陰謀者的暗殺、里卡爾多最后的饒恕……

《假面舞會》精彩曲折、跌宕起伏而又匠心獨運，是威爾第中后期比較成功的作品之一。歌劇完美地表達了愛與恨的主題，表現出喜與悲的戲劇性，演繹了人性中真與假的一面。不難看出，盡管最終是一個悲劇，但是里卡爾多原諒了所有人，原諒了雷納托的背叛，原諒了他的刺殺。作曲家威爾第呼喚的是正義，是寬容與偉大，所有的情感最終還是要歸屬于和平與美好，追求真理、追求正義與道德的規范仍然是永恒的主題。

《假面舞會》將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展示給世人，也表達了威爾第的創作意圖：用正義戰勝邪惡，用寬容化解仇恨。在威爾第這位偉大的作曲家身上，我們能感受到人性光輝的一面。縱使再黑暗，總會有一處閃耀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