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
田徑是以體能為絕對基礎,快速使用技術的項目,強調的核心就是“快”。因為這樣的特點,人類自身總是在跟技術的博弈中,不斷追求極致的“快”,不斷超越極限。
縱觀現代田徑發展的百年歷史,有這樣的規律:當人類自身的身體能力進化到某個瓶頸期時,總是會在技術細節取得突破,繼續保持這個項目的不斷精進。雖然隨著技術空間不斷壓縮似的發掘,百年來很多單項已經沒有明顯的改進余地,幾乎任何一項新技術的誕生和推廣,已不可能在成績上取得30%的提升,但在很多細節的改進上仍然日新月異,只是人們肉眼已經很難察覺。當技術的提升遇到極限期的時候,一批超強身體素質的天之驕子又會站出來,有逆天的表現。在跑跳投的田徑場上,他們代表未來,宣告著達爾文進化論在人類身體進步方面最直白的數據體現,人們的身體一直是在不斷進化的。
從時間上講,這個周期大概是以15年為單位。從人的生理周期來看,15年幾乎是兩輩人的間隔;從田徑運動員的運動周期來看,間隔三代選手。縱觀現代田徑運動發展史,每15年就會經歷重大的變革,但這個過程卻是波浪式遞進、螺旋式上升的,也就是說人類在田徑場的進化總的方向始終向上,但其間會充滿回落,甚至是短暫的退化。
從1983年第一屆世界田徑錦標賽開始,田徑在這32年中真正開始全球化和職業化,讓人們看到田徑的發展變革橫跨了三個歷史周期,基本上以15年為時間單元,以1991年的東京和2007年的大阪兩屆世錦賽為兩大分水嶺,巧合的是時間節點都定格在了日本。
1991年之前的田壇是一個風云激蕩的年代,田徑運動真正從業余走向職業也有50多年的孕育歷程。上世紀60年代末,世界田壇迎來“超高速”發展:塑膠跑道和電子計時問世,電視轉播逐步流行,讓更多人不用到現場,就能夠從另外的角度更好地感受這個項目的魅力。更多高水平的電視轉播也使得這個項目的發展贏得了一次生命炫彩。田徑賽場比賽項目分散,觀眾與運動員的距離太遠,跑跳投的美感最直觀和最近距離的傳達沒有沖擊力。電視拉近了這個距離,特別是慢鏡頭的運用,讓觀眾能夠在觀感上領悟世界頂級明星的動作細節,讓大家可以模仿,這也成為每個超星的標簽,從而使得田徑運動的推廣擁有更多的載體。
最鮮明的例子就是1968年墨西哥城跳遠名將鮑勃·比蒙神話般的8米90。如果沒有電視轉播,人們很難記住他的蛙跳落到沙坑末段,幾乎躍出沙坑;如果沒有慢鏡頭的記憶,人們也很難體會他起跳高度達到1米70,觀感上幾乎是從風速裁判頭上飛過,超出原世界紀錄55厘米。這些進步和積累也為世錦賽的誕生打下了基礎。
1983年,第一屆田徑世錦賽舉辦,地點是1952年奧運會的主辦地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這屆比賽也是真正的田徑造星開始。年輕的卡爾·劉易斯成為速度的代言人,包攬100米和跳遠冠軍,又領銜美國接力隊刷新世界紀錄。“撐竿跳高沙皇”布勃卡開始了他的世錦賽六連冠偉業。
當時的時代背景特殊,政治上兩大陣營的對壘直接波及到體育的激烈交鋒,尤其是田徑。東歐的運動員大放異彩,美國的高手也不甘示弱。明處是賽場上的火光四射,暗地里,對“秘密武器”的鉆研逐日登峰造極,因為當時還沒有大規模反興奮劑。也就是在1991年東京世錦賽之前的那15年周期中,田徑運動在技術變革的基礎上快速發展。深處于那個時代的特殊性,運動員的身體能力達到一個極限點。在女子方面,東歐女將幾乎是無敵的。印象最深的是捷克“猛女”克拉托赫維洛娃,1983年首屆世錦賽她比完400米半決賽,半個多小時后又站上800米決賽的起點,輕松奪魁。第二天的400米決賽,她一舉跑進48秒,刷新世界紀錄。這兩個項目的奪冠成績分別是1分54秒68和47秒99秒,至今仍是牢不可破的世錦賽紀錄。這在32年之后的今天仍是無法想象。翻找很多當時創造“胡子紀錄” 的模糊視頻回放,感覺那時候的運動員真是“天生神力”,而且女子“男性化”的表現也真正的極端化。當然,在此之前,很多項目的技術已有全面的革新,也為當時創造眾多到今天都很難企及的成績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很多技術系統到今天還在沿用著。
說到田徑運動開創性的技術變革,背越式跳高技術的廣泛應用和標槍規則改進是最有代表性的。
1968年在第19屆奧運會上,美國運動員福斯貝里采用與眾不同的弧線助跑、背向橫桿的背越式技術,以2米24的成績一舉奪得男子跳高桂冠。當時,在一些小的比賽中,已經有人嘗試使用這樣的技術,但是大多數時間,人們都覺得這是一個玩笑。因為古老傳統的跳高技術像屈膝縱跳、跨越式都是面向橫桿去跳,這是大眾的基本認知,包括1895年美國人斯維尼用剪式跳過了1米97的高度。此后,出現了更加怪異的俯臥式技術。1936年,美國運動員阿爾布里頓用這種姿勢創造了2米07的世界紀錄。在以后的20年里,人們很難再有向2米10以上高度沖擊。1956年,美國運動員杜馬斯跳過2米15米,俯臥式被公認為是最先進的跳高技術。
其實,俯臥式跳高已經很怪異了,而且技術難度高,很難把人體的加速、重心的提升完全激發出來。運動員很難在助跑中借上力,感覺有力發不出。但是,這些傳統古老的跳高技術都是面向橫桿去跳,符合大眾的基本認知。所以,當大家再看到神奇的背挺望天跳躍方式的時候,確實覺得好像看到了雜技團的搞笑表演。
從開始覺得可笑,到后來真正認識這項技術的威力,經歷了15年。

1983年在赫爾辛基舉行的第一屆世界田徑錦標賽集中了世界第一流的跳高選手,男子38名,女子33名,全部采用背越式技術。同年,中國運動員朱建華以2米37和2米38的成績兩破世界紀錄,1984年又以2米39的成績創造了新的世界紀錄。1988年,古巴選手索托馬約爾在西班牙進行的國際田徑賽上,跳出2米43,刷新了男子跳高世界紀錄。1986年,保加利亞運動員科斯塔迪諾娃以2米08的成績刷新了女子跳高世界紀錄,1987年她又以2米09的成績改寫了世界紀錄。看來,任何技術的變革也許都貌似是從一個“笑話”開始的。
田徑場上,人類在自身跟技術的博弈中,不斷追求極致的“快”和不斷超越極限的過程中,標槍的規則變化和技術變革最有故事性。
1984年,民主德國男子標槍運動員霍恩擲出了104米80的成績,在世界田徑歷史上首次突破了100米大關。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當霍恩擲出這個成績時,田徑投擲場地的長度不夠用了,從場地一端飛出的標槍已經威脅到另一端的工作人員,甚至對看臺上觀眾的人身安全形成了威脅。
標槍運動是最依仗空氣動力學的項目,也是投擲項目中技術要求最難的項目。標槍的飛行距離與標槍的重心位置和外形有著直接的關系。在重心位置不變的前提下,通過改變標槍的外形,可以減少標槍與空氣的摩擦,大大提高標槍的飛行距離。也就是說器械上更有利于飛行的材質和構造設計,高水平運動員精確的技術上的控制,最大化的槍身縱軸受力,標槍重心與空氣浮力重心貼合,使它能飛得很遠很遠,而且很難完全受到掌控。
為了保證賽場安全,或許也是為這些標槍大師們的表演設置更多難度,國際田聯希望通過修改標槍的規則以縮短標槍的飛行距離。專家在經過大量實驗后,拿出了令人信服的數據:不改變標槍的重量,僅僅將標槍的重心前移4厘米,同時縮小標槍前段的直徑,加大標槍后段的直徑,可以增大空氣的阻力,從而降低標槍飛行的性能,使成績下降 10%左右。多年的實踐證明,有關標槍規格的修改不僅達到了縮短飛行距離的目的,而且有效地規范了標槍落地的角度,減少了裁判員的工作難度。
但是,這反而成為像澤萊茲尼這類標槍大師奮起的動力。在標槍改革后,他一共5次投出94米以上的成績。這位捷克人更應當被稱為“手控氣流”的大師。田徑場上,在人類的技術變革精進中,面對難度大師們,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時光來到1991年的日本東京,田徑世錦賽第一次落戶亞洲。從這屆比賽起世錦賽周期從四年改為兩年,于是,奧運會前后的兩個奇數年份皆有世錦賽,使得田徑職業化的發展更加快速。
當時世界田壇格局完全改變,東歐金牌的數量縮減,科技的發展也加大了反興奮劑力度,美國田徑全面開啟了統領世界的模式。在東京,卡爾·劉易斯個人三破世界紀錄,不可阻擋。特別是在男子跳遠比賽中,劉易斯與隊友麥克·鮑威爾上演了世紀之戰。
說到這場比賽,那時的劉易斯幾乎就是“神”的化身,他在超風速中首先躍出8米91,已然比世界紀錄遠了1厘米。之后,鮑威爾在正常風速中跳出8米95,一舉把保持23年之久的世界紀錄擊破。至今,那一跳的過程仍然會被不時提起,可以跟任何有突破意義的事情關聯,因為那一場比賽太過偉大!
同是在東京世錦賽上,中國逐步成為世界田壇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鉛球女將黃志紅擊敗了世界紀錄保持者利索夫斯卡婭,摘得金牌。在最后一天,中國姑娘徐德妹標槍第一投就奠定勝局,再攬一金。不僅如此,鐘煥娣和王秀婷還分獲女子萬米銀牌和銅牌。如此佳績讓中國田徑隊名列金牌榜第六、獎牌榜第七。在男子110米欄中,北京小伙兒李彤闖入決賽,也實現了歷史性突破。
1991年東京世錦賽和2007年大阪世錦賽這15年左右的周期,是讓關注熱愛田徑的人們感到幸福的15年。因為這是一個大師云集的時代,他們是無與倫比的。在這個時期,運動員身體能力上經歷了“特殊歷史時代”那15年的洗禮,進入了瓶頸期,甚至有很大的回落。這樣的背景下,才彰顯這些田徑大師的運動家風范。甚至可以說這15年是世界田徑最接近這個項目本質的時代,是運動員的智慧心智和技術精進最好的時代。

科林·杰克遜──男子110米欄的標志。從1993年到1995年,杰克遜曾經創造了驚人的29連勝,其中6次跑進13秒之內。在1993年斯圖加特世錦賽上,他以12秒91的成績創造世界紀錄。杰克遜身高只有1米72,夸張地講,接近1米10的欄架高度已經快到他的胸口了,每場比賽,他幾乎是要撞倒全部10個欄架沖刺的。就是這樣的極限欄間和極限沖刺技術能力,使他立于不敗之地。我小的時候在專業隊訓練,會忍不住模仿他幾乎臉貼地面的俯沖式壓線,但是每次無一例外馬失前蹄,摔得渾身擦傷,仍然樂此不疲,這就是偶像的力量。
喬恩·愛德華茲在1995年創下一個神話般的世界紀錄:在西班牙跳出17米98的成績,打破了美國人班克斯保持10年之久的17米97的男子三級跳遠世界紀錄。同年,在第五屆世錦賽上,他以18米16和18米29的驚人成績兩次打破世界紀錄,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闖過18米的運動員。愛德華茲對三級跳遠的開創性貢獻把以前只能想象的三跳連接水平速度概念實現了。誰都知道當三跳水平速度達到一定數值的時候,人類是可以越過18米的,也有很多運動員具備那樣的平跑速度,但是誰都無法做到在那樣的速度中還能控制好重心和身體前旋。愛德華茲做到了,他那“創世紀”的一跳就像是給科幻電影中“鋼鐵俠”的心臟里嵌入了核動力。
不用再一一列舉了,“撐竿跳高沙皇”布勃卡、麥克·鮑威爾、艾爾·奎羅伊等一個個金色的名字筑起那夢幻的時代。人類在田徑場上技術的變革精進也到了巔峰,那是一個大師云集的時代。
在那之后到北京世錦賽這8年,歷經2008年奧運會、2009年柏林世錦賽和2012年倫敦奧運會三次大賽,年輕的天之驕子們持續上演著代表未來的“神跡”。當技術層面上很難挖掘出價值和空間,已經幾近完美的時候,人類的身體能力又進化到了另一個水平。以博爾特為代表的“外星人”不斷刷新數據,上演神奇。其實,從很多單項的技術水準上來看,真是下降了。但當代運動員很多的表現又刷新了人們的傳統意識,必須承認現在人體的身體能力極限已經超出了原來的想象范圍,有時候,只要基本掌握甚至接近某些項目的核心要求,這些“超人”就能在數據上瘋狂爆表。
世界現代田徑歷史發展近百年,田徑世錦賽歷史也已32年,始終貫穿著人類身體能力上的進化和技術使用上的精進。兩者有時會同時發力,開創未來,有時會相互糾纏,彼此博弈。但無論怎樣,人類對“快”的追求始終是向上的,充滿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