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泉
深秋的庭院,梨樹又開花了。這是父親親手栽種的梨樹。枝杈上一共開了兩朵花,潔白如玉的花瓣,碧綠的花莖,深黑的花蕾。本不應該在這個季節開放的梨花令我們心驚。因為今天是父親永遠離開我們后的“頭七”,莫非植物有情,也以此寄托她們的哀思?
父親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匆忙,連一句囑托的話都沒能留下。他自己壓根兒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患上血管瘤病。父親走了,帶著清醒和睿智,帶著對生命的無限眷念,離開了人世。生病住院期間,他曾經說:病魔就是這樣,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他曾經被檢查出患了腸癌,手術后恢復得異常的好,但這一次,新的疾病又奪去了他的生命。
“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為一人去。”一路帶雨的梨花,總給人以婉轉憂傷的感覺。而春日里,那些追隨花香嚶嚶飛舞的蜜蜂,總給人生機勃勃的感覺。梨園之春的戲劇世界是父親一生的情懷寄托。父親告訴我:上初中時,學校經常排戲,他最喜歡干的一件事是蹲在臺邊,當提詞員。有一次學校春節演大戲,厚厚的臺本不知丟哪兒去了,急得周校長團團轉。他跟周校長說或許我能背下來,周校長疑惑地看著他說:只能試試看了。演出結束了,他這個臨時提詞員一字不拉地完成了任務,把周校長樂壞了,逢人就夸:大朋這小伙行,記憶力特好!
冰清玉潔的兩朵梨花,象征著父親清貧勞碌的一生。父親初中畢業就不念書了,十九歲時結了婚。二十三歲時恰逢全國大煉鋼鐵。已有兩個孩子的他闖蕩到南京小湯山煤礦當工人。因為有點文化底子,沒進礦去挖煤,被礦長選中做了食堂的后勤。后來,礦長又讓他去徐州煤礦學技術,有意培養他做技術員。父親把母親和孩子接到南京,一家人過了兩年開心的日子。但好景不長,他們的大兒子友香突然患膽道蛔蟲病醫治不及而亡。母親整天哭鬧著要回老家去,說南京不是我們蹲的地方,大兒子都沒了,在這兒還有什么意思?父親只好帶著一家子回到老家建湖。那時母親肚子里已懷有七個多月的我。
父親的性格呈現兩面性,平常沉穩寬容平和,但有時要是犟起來,幾頭水牛都拉不回。回到貧窮的老家,父親才發現:老家當時幾乎不是人能呆的地方。生產隊給的糧食根本不夠一家人吃,家前屋后長不出幾樣東西。左鄰右舍一個個都餓得面黃肌瘦。親朋好友也幫不上什么忙。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聽說鄰居家的章大爺因饑餓得浮腫病去世了。父親從小就沒有干過體力活,隊里安排他和勞力們一起到水田里頭拉犁。水鄉的土是黏土,一腳踩下去,拔出來是很費勁的。一天干下來,父親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吃的是什么呢?一點點碎米,一點點面頭,大部分是菜葉,少油,全家人就吃這個。父親常常便秘拉不出來。望著兩個餓得發慌的孩子,兩個人后悔當初不該從南京回來。但好馬不吃回頭草啊,他們商議決定:上江南,投奔親友去。兩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帶著兒女,撐著一條小木船偷偷出發了。
不知在小河里走了多少天,他們終于來到了一望無際的長江。也不知道是哪個風平浪靜的日子,小木船竟然渡過了長江!他們要投奔的親友也找到了。一個多月住下來,發現人家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了。怎么辦?繼續走!一條小木船風里來雨里去,在常州無錫的河網里飄來蕩去。熬過了一個年頭。雖然受盡了白眼,但一家人終于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這一年里,他們又有了自己第四胎的孩子。
江南再好不是自己的家鄉,飄蕩在外的人回家的欲望愈來愈強烈。終于有一天,小船摸到了長江南岸的江陰。傍晚,長江上薄霧繚繞,風平浪靜。一葉小舟悄悄出發了。父親熟練地搖著小舟向江心駛去。
不一會,江面上的霧氣散去了,風大了起來,接著風雨大作,天也一下子黑了下來。小船在波浪里上下顛簸,一會兒在谷頂,一會兒在谷底。父親的眼前模糊了,小船失去了方向,像一片葉子漂在波浪里。“不好!”母親慌了神,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緊張的情緒,叫父親堅持住,她知道,小船只要有較大的晃動,立刻就會沉沒。她看到船尾的父親漸漸支持不住了,。“怎么辦呢?怎么辦?”她撕下身邊的被單,把右邊的兒子拉過來,系上帶子,把左邊的女兒拉過來,系上帶子,一邊緊緊地抱著懷里的孩子。她想:死咱們也要死在一塊!突然,她聽到遠處有“嘿嗻!嘿嗻!”的聲音。她心中一個激靈:是大船!“大船!快叫哇。”父親帶著哭腔喊。“救命呀!救命!”母親聲嘶力竭地喊著,“什么船?你們是什么人?”“過江小船,救命呀!”“快!開過去救他們。”大船靠過來了,一根繩索扔了過來,“快抓緊了,慢慢靠過來,靠過來!”“把孩子抱過來,孩子先上船!”父親緊緊抓住纜繩,母親把孩子一個個送上大船,孩子們哭著要媽媽,母親被大船上的人硬拉上去。“快叫你男人也上來吧,小船太危險了!扔了吧。”“我不上來,小船沒了我們一家去哪里呀!”“好吧,你抓緊了,我們走!”大船帶著小船向對岸駛去。母親在大船上死死抓住繩頭,他怕繩頭松脫,怕人家把繩弄斷了。驚心動魄的時刻終于過去了,大船安全到了江北。父親母親跪謝恩人救命,恩人們只象征性地收下了他們送上的一瓢麥面粉。母親后來一直說,這是神在救我們一家人。
回到家鄉的父親母親開始審視自己的冒險和幼稚。后來,父親同樣因為有點文化底子而被村里選為小隊會計,母親把祖父母留下來的丁頭茅草屋收拾得干干凈凈。他們認命了,苦就苦點吧,這命已經是撿回來的了,還有啥坎過不去的?他們開始安心過日子了。
家前屋后的菜地有了很大的生機,桃樹梨樹也開花了,小雞一群,小鴨一群,日子慢慢的好起來了,孩子們也一個個送上了書房。父親還被大家拉去編文娛節目,母親也破天荒地參加“計劃生育就是好”的節目排演。十年過去了,丁頭屋變成了三間磚瓦房。院子里還砌了兩間小廚房。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不管春花多么爛漫,春將去時都會凋零,生命總是有期的。父親離開我們一段時間了,但他的音容笑貌還是那么真切。因為淮戲,我們家很早就有了電唱機。一家人常圍著電唱機開懷地說唱。除了淮戲,也有一些流行的歌曲灌制成唱片的。探寒窯、打金枝、牙痕記、白蛇傳,我們的生活比蜜甜,泉水叮咚響,潔白的羽毛寄深情······七十年代那些膾炙人口的歌曲也使我們至今難以忘懷。父親開心起來也會跟著哼上幾句,他唱小放牛唱得很好,但平常只是聽,開腔絕少。有一天,姐姐悄悄告訴我,父親的辦公桌抽屜里有摜炮。抽屜上了鎖,拉開一道縫隙,隱約看到里面的好東西。我拿來了剪刀,將抽屜口刻了一個凹槽,然后用筷子夾出了摜炮。事后我們很害怕父親追究這件事,而且他確實追究了。他問姐姐:抽屜口怎么壞了?姐姐說可能是老鼠啃的,父親說:老鼠把里面的摜炮也拖走了?姐姐說很可能呢!我躲在一旁聽又害怕又想笑。好在父親此后再也沒有問了。而這張缺口的辦公桌在家里呆了幾十年。
開春的時候,我驅車來到龍岡的梨園。望著眼前燦白如雪的梨園花海,我的眼睛濕潤了。陽光灑落在梨花上,四周溢滿了清香。我仿佛感覺到父親慈愛而溫暖的目光。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逃學了,老師找到了父親,父親非常生氣,傍晚的時候找到了我,隔著河岸就訓斥起來。我還從來沒有見到父親生這么大的氣,自然嚇壞了,第一個念頭就是:躲!等父親氣呼呼地找過來時,怎么找也找不著我了。天漸漸黑了下來,躲在隊房后槽桶(一種長長的跨河用的木制過水槽)里的我有點害怕起來。父親也在槽桶邊轉悠過,但我已經用稻草遮住了桶口。看到天已經黑下來父親也著慌了,他在房前喊:“出來吧,以后不逃學就行了,爺保證不打你。(建湖一帶稱父親叫爺)”父親叫了好幾遍,聲音都有點發抖了。幾個老鄉都在幫他找我。我把心一橫,想:出來就出來吧,頂多挨頓打!從槽桶里爬出來,我的身上臉上都是灰,父親生氣的看著我,說:到河邊洗把臉,跟我回家!父親是守信的,他沒有打我,而我從此再也不逃學了。
記得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在莊子上集中弄賬,突然,喜大爺跑過來急急地說:“大朋!不好了,你小兒子特(音)下河了。”父親一驚,站起來就往外跑。我也跟在父親后面跑。那天剛下過雨,小路上積水很多,好在父子倆都是光著腳的,泥水不一會就濺滿了全身。我們氣喘吁吁地跑到家,家門口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只聽到母親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寶寶······寶寶!”母親托著已經不省人事的弟弟,父親趕忙上去一起托著。勝二爹爹用銀針刺激,一邊的大四奶奶指導:掐人中,扳口,壓舌根,揪頭發。弟弟肚皮鼓鼓的,像是喝了好多水。父親做著各種動作,母親一刻不停地呼喚。過了半個小時光景,弟弟的小鼻孔里冒了個水泡。“過來了!過來了!”四奶奶喊,全村的人喊,扎針的扎針,掐人中的掐人中,漸漸的氣泡越來越多,小肚子慢慢起伏了,一口水,又一口水,母親將弟弟側過身,嘩嘩!弟弟開始大口地吐水,哭了。哭的聲音越來越大,全村的人都歡呼起來,父親不斷地流淚,我們不斷地流淚。弟弟終于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了!這是奇跡,更是全村人齊心協力創造的奇跡!父親是愛孩子的,困難時期家里有個葷呀什么的,他總是先讓給孩子們吃。菜吃光了,他總是最后泡個湯,和著米飯巴拉巴拉地吃完。
我曾經和全村的人聽父親講巴桑的故事,話筒前的父親,聲音是那樣的好聽,我為一個有文化的父親而驕傲。我曾經和姐弟們看過鄉里的匯演:民主理財就是好,表揚的就是小隊會計的父親。故事講的是民主理財時,賬面上少了一分錢,曹會計執意要理財組重新查賬,大家熬了一夜,終于對上了,一分錢也不差!我們為有一個清清白白做人的父親而驕傲。一天,在村干部顧乃余家,我無意看到了一張照片。那是全體村干部的合影。年輕朝氣的父親穿著深色的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里還插著一支鋼筆,多么神氣英俊的父親啊!
“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極目遠眺蘇北大地柳暗花明欣欣向榮,多么美好幸福的日子!如今,父親卻不在了。一個人,一個普通的人,當他匆匆離去的時候,為什么會讓人久久地悲傷?這是親情,更是人格的勉力。沒有多少高深的道理,沒有多少繁雜的語言,父親的內心純凈如水,一片明凈。他對人真誠、坦誠。對事物心存美好,做人低調而謙卑。在農村生活的幾十年,他絕少語言傷人,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他從不參與明爭暗斗,絕不耍小聰明去算計別人。我們也很少聽到他在公開場合說別人的壞話。我常常想起父親的樣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副老花鏡,一張報紙,認真地看著。他寫得一手鋼板字,是過去油印時代留下的寫字習慣。堂叔大元說,大朋對形勢一直很關注,思想一直不落后。頭腦清醒,思維睿智是父親的特征。
父親的后背上有一個鴨蛋大的瘤子。鄉下人叫“扁擔瘤”。是長期負重留下的烙印。父親用扁擔挑著木箱,送我上大學,送我到單位報到,送三弟弟去當兵,送二弟去務工。到我們自己有了孩子,他又挑著擔子把孫兒接回家。孩子們長大以后,漸漸有了出息,父親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積極向上,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父親的扁擔挑的是責任,也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淮劇《小鎮》公演的時候,我陪父親看戲。他對戲中的道德教育非常認同。他說最好的家風就是道德的傳承。二孫子曉東要考專升本,父親整整一個暑假陪他復習,幫他抄寫講義,一個七十多歲高齡的老人,有幾個能做到?孫輩們全上了大學,這是他最大的安慰。
父親走了,他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很多的精神財富。父親走了,他像太陽一樣時刻照耀著我們,溫暖著我們。目送著你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們的心啊,幽幽的被夜影籠罩。我們知道,你的決定永遠也不會改變,盡管你對我們說,明天咱們再見,但太陽離我們還是越來越遠了。眺望遠處,叢林的樹梢上,一把行將熄滅的火炬,已忽然點亮了滿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