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樹

劉芳

我侄兒寫了一首詩《消息樹》，發表在《文藝報》上。詩中，他寫道：

悠悠高于春秋的樹木/在槍林彈雨中抵達峰頂/所有的年輪/圍繞一顆心/而每一片葉子都是眼睛

悠悠高于生死的生命/與生相依/以死命名/倒下去是為了站起來/把一口正氣向上引領

悠悠高于自然的造型/被偶然確立于仰望之中/于是所有松柏/沿著山脈向上/在你的影子里四季長青

我不寫詩，但在這首詩中，我讀出了什么叫生命體驗。多少年過去了，兒時見過的“消息樹”，和那滿山永不褪色的松柏，已一起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靈深處。常常在恍惚中，那棵樹忽然就搖晃起來，讓我渾身顫抖，通身是汗。

那時，在朦朧的記憶中，每天都能見到我家的后山頂上豎有一棵蔥綠欲滴的半大松樹，迎風招展，像旗幟一樣。大人們懷里抱著我說：“那是‘消息樹，一旦日本鬼子來了，在樹下放哨的人立刻把樹放倒，樹朝哪邊倒，就說明鬼子是從哪邊來的，人們就朝相反的方向逃進深山老林。”

沒有指揮、沒有號令、沒有電信，當年貧苦的中國老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甚至連我這樣還需要爸媽和親人抱著的小孩，也不時地睜大眼睛，留意那棵專為報警而存的“消息樹”。

那天上午，當我玩耍得正歡時，忽聽母親喊：“小柱子，快跑！‘消息樹倒了。”我猛一抬頭，那棵挺立在那兒的“消息樹”真的不見了。驀地一下，全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鬼子又要進村了，燒殺搶掠的暴行又要發生了。我們收拾了幾件破爛衣服正要走，但兩個哥哥說啥也不動。原來，年過八旬的老奶奶己經病重，兩人抬著都動不了。她急切地喘著粗氣說：“你們跑吧。日本鬼子再殘忍，對我這樣一個老廢物還能怎樣！”

這次，鬼子兵是從雙廟的“部落”里來的。日本鬼子經常出兵到窮山溝里來抓人，把分散在山里的百姓都驅趕到一個個所謂“部落”中，我們叫它“人圈”，由鬼子兵晝夜把守。他們這次走的是山路。一個個氣勢洶洶，舉著槍踹開我家的柴門，見只有病歪歪的老太太躺在炕上不動，一問三不知，氣得他們哇啦哇啦地亂叫。那些滅絕人性的日本兵按照他們的“三光政策”，即殺光、搶光和燒光的政策，毫不猶豫地就點著了火柴。只聽“鼟”的一聲，一把火就把三間草房頃刻間燒成了灰燼。那熊熊的烈火，噼啪作響，不一會兒就把這座房屋燒落架了。

當我們回來時，再也見不到房屋和家的影子了，在漆黑的廢墟上不時地飄著股股濃煙，散發著焦土和人肉的氣味。當我從母親的背上溜下來，便拉著我二話沒說，母親“咕咚”一聲跪在被燒成一堆炭灰的土炕下。見奶奶已被燒成一塊焦炭，只有肚皮還在鼓著，積滿了無限的憤恨和不平。一家人都跪在奶奶慘死的軀體旁泣不成聲。那時，我不懂什么是家仇和國恨。但作為一個“亡國奴”，整天任人擺布，不是被日本人驅趕著整天“跑返”，就是一連幾天都不敢回家、吃不上一頓飽飯。那時，殺死一個中國人，如同捻死一只螞蟻。這樣的恐怖和不安去向誰傾訴，去向誰吶喊，去向誰伸冤？

奶奶生前經常撫摸著我頭上那一小撮胎發，笑瞇瞇地親著我、抱著我，晚上給我脫光衣服，摟著我這個光溜溜的肉蛋蛋。多么好的親人啊，怎么會變成一堆焦土呢？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嘴里不住地呼喊著：“奶奶，奶奶！我多么想再摸著你那干憋的乳頭呼呼地入睡啊！”這生離死別、這割舍不斷的骨肉親情，痛得我撕心裂肺！

后來我聽說，那天守著“消息樹”的人是我的表兄“大牛倌”，因為鬼子是偷襲、林深樹密，看到鬼子兵時，他們已經端著刺刀向他沖來了。怎么辦？一向老實憨厚的他，在這生死的關頭，立刻橫下一條心：決不能把敵人引進村！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死。當他猛地放倒“消息樹”時，敵人已揮舞著閃閃發亮的刺刀向他沖來了。他迅速跑到懸崖的絕頂，大喊一聲：“鬼子來啦！”縱身一跳，就從砬尖上撲向萬丈深淵。

抗日戰爭已過去一個多甲子了，但刻在中國人民心頭上的傷痕仍在滴血，仍在劇痛。前年，向東領我回到生我養我的那片山地，我家的舊屋早已不見了，當年土炕的位置，玉米長得茁壯，每一株都抱著倆頭頂紅纓子的棒子。回望后山，新長出的油松和柏樹，仿佛特意順著山梁往上長，一直抵達當年“消息樹”挺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