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爽
低齡人工流產和反復人工流產,讓一個個不該擔此重負的“霞芳”們增加了健康風險,青春的人生也因此抹上陰影
“很多大人一看別人的氣色,就知道那人打胎了。真的這么容易看出來嗎?有什么可以避免讓別人看出來?多少天可以恢復到之前的正常樣子?”在做人工流產手術前,小美(化名)在網上匿名發帖詢問。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遇見她的那一刻,19歲的她正臉色蠟黃地坐在醫院的休息室里。
“沒有想象中的疼,但是讓人很害怕。”小美說,“我之前在網上看了點人工流產后應該注意的事項,剛才醫生和護士也跟我講了。”
她沒有告訴別人自己流產的事,“我怕家長罵我,怕朋友們議論我。”
早在2009年10月下旬,國務院婦兒工委辦公室、聯合國人口基金、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合作開展“中國青年生殖健康可及性政策開發研究”的大型調查,共涉及全國25個省(自治區)、40個縣(市、區)。
2010年,基于此調查發布的中國首份《全國青少年生殖健康調查報告》(以下簡稱《報告》)顯示,有性經歷的女青年中,懷過孕的占21.3%,反復妊娠的占4.9%,86%的妊娠最終以人工流產終止。
低齡人工流產和反復人工流產
17歲的霞芳(化名)坐在手術室外,這是她第二次意外懷孕。“必須得流掉,我還沒結婚,也不見得就跟他結婚,不能生下來。”她說。
“為什么不做好避孕措施呢?”本刊記者問。
“你有男朋友嗎?你要是有了男朋友你就知道了。”霞芳蒼白著一張臉,苦笑說。
在做了十幾年婦產科醫生的汪富蓉眼里,像霞芳這樣低齡未婚先孕的例子并不“扎眼”。“我接觸的病人中,最多的一個做了11次人流,最小的年齡只有13歲。”
16歲的小燕(化名)曾來向汪富蓉求助。“她來的時候,已經超過了做人流要求的時間,只能做引產。”汪富蓉說。
所謂“人流黃金時間”,是指懷孕35天到50天,此時孕囊不大也不小,適合做人流手術。
傷害顯而易見。如果過早做人流,因胚胎剛剛發育,還很小,很容易發生空吸或漏吸,造成手術失利或人流不徹底,需要再次進行清宮。如果過晚做人流,孕囊已經發育得較大了,出血量會增多,對子宮的傷害會更大。
汪富蓉試著給她在醫院婦產科工作的醫生朋友打電話,希望能夠幫小燕的忙,但是入院引產要求開“證明”,而小燕又因為不敢讓家里人知道沒辦法開證明。
小燕能做的,是上網找到一家網頁廣告看上去還算不錯的民營醫院,偷偷解決這個問題。
對于這些年輕的女孩來說,錯過“人流黃金時間”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瑪麗斯特普國際組織中國代表處青島你我健康服務中心的醫生王立君向本刊記者介紹,她上個月幫一個女孩做過人流手術,并且千叮嚀萬囑咐術后注意事項,但是,“一個月之后她又來找我,再次懷孕。”
低齡人工流產和反復人工流產,讓一個個不該擔此重負的“霞芳”們增加了健康風險,青春也因此抹上陰影。“每次女孩兒都一臉淚,每次男孩兒都一臉歉意”,但卻沒有減少年輕女性(25歲以內)人工流產的數字。
2009年10月進行的調查最終獲得了相關領域中最具全國代表性的調查數據。全國共發放問卷22535份,收回有效問卷22288份,有效問卷率為98.9%。
其后發布的《報告》顯示,在未婚妊娠的女性青少年中,90.9%有過人工流產的經歷,有19%的懷孕女性青少年有過多次流產經歷。
每年到底有多少人次流產
曾經被視為洪水猛獸的婚前性行為,已然沒有了閘門。
《報告》顯示,中國未婚青少年中,約有60%的人不同程度上接受婚前性行為或持模糊態度,22.4%曾有性行為,男性青少年性行為比例高于女性。其中大多數在性行為時未使用任何避孕方法。
“不能籠統地說中國的人流率持續上升。但是我們要意識到未婚青年的人流率居高不下,這是個事實。對于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計生專家發出了擔憂的聲音,還有一個聲音來自于輔助生育的專家,因為發現很多不孕者做過人流,并且做過多次人流。”國家人口計生委研究員、避孕節育專家吳尚純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中國每年到底有多少人次流產?
1300萬人次是一個被廣為引用的數字,不過,這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由原衛生部統計的數字。而目前按照《中國衛生年鑒》的數據,每年有600多萬例的人流手術。一些人認為,這顯然不是全貌,因為許多民營醫院的數據并不全,更不用說其他隱蔽的無法統計的黑診所。
吳尚純曾在《中國人工流產的現狀與對策建議》文章中,匯總了19篇有明確年齡信息的相關論文,結果發現,25歲以內的婦女占比為49.5%,未育婦女的比例是49.7%。
而本刊記者獲得的一個開始于2013年的大型調查數據顯示,在所有流產女性中,25歲以下女性的比例達47.5%,未育女性的比例達49.7%,流產中首次妊娠的比例達35.8%,其中流動人口、未婚青少年以及在校大學生占絕對多數。
從2013年開始,包括國家衛生計生委科學技術研究所在內的多家研究機構,在中國進行了一項大規模的人工流產調查。通過對全國30個省的300家醫院,近8萬例人工流產的調查研究,結果顯示,流產的平均年齡為28歲,最小的只有13歲。而24歲以下人群占到了31%,19歲以下的占3.1%。
盡管人工流產的手段是成熟的,但不意味著不會給女性健康帶來危險和傷害,可能導致盆腔感染、宮腔黏連、輸卵管阻塞、子宮內膜異位癥、月經不調等,會大大增加女性不孕的幾率,甚至導致習慣性流產、繼發性不孕、早產等。
2011年,世界避孕日調查結果顯示,中國不孕不育女性中,有88.2%的人做過人流手術,18歲前做人工流產的女孩,患乳腺癌的幾率將比其他女性增加110%。
“大家對于人流對身體造成危害的認識遠遠不夠,也說明這部分的教育工作做得還不到位。”吳尚純說。
未婚人流率緣何居高不下
“知識匱乏是源頭。大多數人獲取信息是通過網絡,不準確,而且人工流產危害知識太匱乏,知識質量也有問題。”吳尚純對此很焦慮。
廣東省婦幼保健院在2013年開展的門診調查顯示,235例調查對象中,有49.8%的人認為偶爾性生活不會懷孕,而在以往的避孕方法中,使用避孕套的占88.1%,但是這些人中,竟然只有4.8%能夠完全正確地使用避孕套。
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副教授、博士生導師胡玉坤向本刊記者分析,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青少年固然可以通過各種途徑接觸一些“性”的內容,并獲得只鱗半爪的知識,但其知識是殘缺不全的,很多人對于避孕只是一知半解。
“譬如,有的人把流產當避孕措施,把緊急避孕藥當常規避孕藥用,有的人不能正確使用避孕套,而有的僅僅依靠安全期或其他更不可靠的避孕措施。”胡玉坤說。
造成未婚人流率居高不下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性生活變早了,而結婚的時間在推遲。這客觀地拉長了婚前避孕的時間長度。”吳尚純說。
2013年,世界避孕日中國調研報告顯示,37%的年輕人初次性行為發生在19歲以前,64%的年輕人有婚前性行為。
而第五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男性平均結婚年齡為25.3歲,女性為23.4歲。10年后,第六次人口普查時,男性平均結婚年齡為26.7歲,延后了1.4歲;女性平均結婚年齡為24.9歲,延后了1.5歲。
結婚年齡推遲在大城市更明顯,上海最新統計顯示,2014年上海市民平均結婚年齡為男性34.43歲、女性32.00歲,已是連續5年呈上升趨勢。
從初次性行為到結婚,其間的時間,成為中國計生工作的空白期。
避孕教育的中外差距
“避孕本是性健康教育的題中應有之義。目前,對艾滋病教育已得到普遍認同,但對避孕教育仍存在阻力。”胡玉坤解釋說,“境內外許多經驗事實表明,不論是主張婚前禁欲,限制談論性和避孕,還是限制獲得避孕藥具或流產服務,其結果有可能適得其反,只能使青少年放棄避孕而不是性活動本身。”
現實是,在激活了的婦科市場,以經濟收益最大化為目的民營和私立醫院占據了重要位置。從表面看,它們對青年人比較“友好”,但其商業化取向不可避免地導致收費較高。由于醫患信息不對稱,無收入或者低收入青少年有時“挨了宰”還得接受過度治療。所謂“無痛”、“微創”、 “可視”或“超導”人流的商業廣告與虛假信息鋪天蓋地,令青少年無所適從。
“如此高的未滿足的避孕需求和未婚人流比例,昭示了避孕信息與服務的缺失和缺位。值得關注的是,年齡越小,在性事務上越缺乏知識或經驗,因而也越易失敗。這不僅凸顯了性教育的困境,也昭示了生殖健康服務的匱缺。”胡玉坤遺憾地表示。
美國也曾經歷過人流年齡降低、重復流產率攀升的年代,因此開展了“全國防止少女意外懷孕運動”,不斷教育青少年男女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同時也敦促政府出臺采取負責任的政策。
英國的青少年未婚先孕比例提高后,英國政府通過法律規定,必須對5歲的兒童開始進行強制性性教育。
瑞典的性教育亦稱“避孕教育”,是世界性教育的典范。瑞典從1942年開始對7歲以上的少年兒童進行性教育,內容是在小學傳授妊娠與生育知識,中學講授生理與身體機能知識,到大學則把重點放在戀愛、避孕與人際關系處理上。
“荷蘭瑞典等國家與中國的計生工作重點不同,他們主要對未婚人群提供免費的計生工具,而對于已婚者則需要自費。”吳尚純說。
“青少年的安全而健康的性活動,不僅需要增加其知識,改變其行為,更需要改變社會規范和創造支持性的社會環境。所以,靠任何一個部門‘單挑都是無濟于事的。”胡玉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