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這部書,教給我們很多處世的方法、做人的規矩。這些道理看起來很樸素,這些辦法有時候在原則中透著一些變通。
簡單地說,它告訴我們的是做事的原則和把握原則里的分寸。
我們在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困惑:
父母對孩子關愛得無微不至,卻常常招致孩子的反感;
親密無間的好朋友,卻常常做出彼此傷害的事情來;
有時費盡心機想和領導、同事拉近關系,卻常常適得其反。
為什么會這樣?
怎樣的關系才能稱作“好”呢?
孔夫子認為,太過疏遠和太過親密都不是最佳狀態,所謂“過猶不及”。為什么兩個人很親密卻不是相處的最佳狀態呢?
孔子的學生子游說:“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論語·里仁》“數”是“屢次”的意思。如果你有事沒事總是跟在國君(領導)旁邊,雖然表示親近,但離自己招致羞辱就不遠了;你有事沒事總是跟在朋友旁邊,雖然看起來親密,但離你們倆疏遠也就不遠了。
有一個哲學寓言,名叫《豪豬的哲學》。
有一群豪豬,身上長滿尖利的刺,大家擠在一起取暖過冬。它們老是不知道大家應該保持一種什么樣的距離才最好,離得稍微遠些,互相借不著熱氣,于是就往一起湊湊;一旦湊近了,尖利的刺就彼此扎著身體了,就又開始疏離;離得遠了,大家又覺得寒冷……經過很多次磨合以后,豪豬們才終于找到了一個最恰如其分的距離,那就是在彼此不傷害的前提下,保持著群體的溫暖。
在我們今天這個社會,尤其是都市里,原來的大雜院都拆了,建成了單元樓,已經沒有這院里頭一家包餃子,十家挨著都送到的事了,已經沒有大院一起過年,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的情形了。往往是同在一個單元里邊住了三四年,鄰居都認不全。
因為周圍人際關系冷漠,人與人之間溝通的障礙越來越多了。
這種障礙多了以后會怎么樣呢?就會加重我們所信賴的幾個朋友身上的負擔。
你會覺得:我的好朋友應當對我好一點,我也會自覺地對他好一點。你會覺得:你們家有什么私事,比如兩口子打架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可以給你們調停啊!
我們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想法。
大家真的應該聽聽子游的這句話:“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距離過近,必然要傷及他人。
那么,應該怎樣與朋友相處呢?
子貢曾經問過他的老師,孔夫子告訴他說:“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勿自辱焉。”(《論語·顏淵》)看到朋友做得不對的事,你要真心地勸告,善意地引導,如果他實在不聽就算了,別再說了,不要自取其辱。
所以,與好朋友相處也要有個度,不要什么樣的事情都大包大攬。
《論語》告誡我們,無論對朋友還是對領導,都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掌握好親疏的分寸。
那么,對待自己最親近的家人,是不是就可以親密無間了呢?
父母和子女之間、夫妻之間、戀人之間,也需要保持適當的距離?
心理學上有一種界定,說現代人的交往中,有一種行為叫做“非愛行為”。什么意思呢?就是以愛的名義對最親近的人進行的非愛性掠奪。這種行為往往發生在夫妻之間,戀人之間,母子之間,父女之間,也就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之間。
夫妻和戀人之間經常會出現這樣的場面:一個對另一個說:你看看,我就為了愛你,放棄了什么什么;我就為了這個家,才怎么怎么樣,所以你必須要對我如何如何。
不少母親也經常會對孩子說:你看看,自從生了你以后,我工作也落后了,人也變老變丑了,我一切都犧牲了,都是為了你,你為什么不好好念書呢?
所有這些,都可以稱為非愛行為。因為,它是以一種愛的名義所進行的一種強制性的控制,讓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我曾經看到有一本寫如何為人父母的書,作者是一個英國的心理學女博士。她在書的開頭說了一段非常好的話。她說: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以聚合為最終目的,只有一種愛以分離為目的,那就是父母對孩子的愛。父母真正成功的愛,就是讓孩子盡早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從你的生命中分離出去,這種分離越早,你就越成功。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距離和獨立是一種對人格的尊重,這種尊重即使在最親近的人中間,也應該保有。
無論父母子女之間,還是多年夫妻之間,一旦沒有了這種距離、這種尊重,越過了這個尺度,到了《論語》中說的“數”這個階段,彼此已經不獨立了,就產生了隱患,離疏遠甚至崩潰就不遠了。
《論語》告訴我們,要本著平等和理性的態度去尊重每一個人,彼此之間留一點分寸,有一點余地。
這非常像禪宗所推崇的一個境界,叫做“花未全開月未圓”。
這是人間最好的境界。花一旦全開,馬上就要凋謝了;月一旦全圓,馬上就要缺損了。而未全開,未全圓,仍使你的內心有所期待,有所憧憬。
朋友之道,親人之道,皆是如此,稍微留一點分寸,得到的往往是海闊天空。
說話要用腦子,做事要考慮后果,這是為人處世很重要的一點。
要想在紛繁復雜的現代社會中,處理好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更重要的是自己要懂禮節。
那么,在孔子看來,什么叫禮節呢?
孔子很重視日常生活中的禮節。他尊禮,守禮,行禮,并不是做給別人看,而是一種自我修養。
當做官的人,穿喪服的人,還有盲人,路過他面前,不管這個人多么年輕,他也一定要站起來;如果他要從這些人面前經過,他就小步快走,這表示對這些人的一種尊敬。
對有官位的人,應該表示尊敬;對身上戴孝的人,他們是遭遇不幸者,也應該表示尊敬;對盲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叫“弱勢群體”,更應該表示尊敬。你不要打擾他們太久,不要驚擾了他們的傷痛,你應該悄悄地從他們面前經過。
這就是一種禮儀,這就是對人的一種尊重。
孔夫子在其他場合也是這么做的。
《論語·鄉黨》記載:“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鄉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鄉親們一起行鄉飲酒禮,儀式結束后,孔子總是要等拄手杖的老人出門后,自己才走,絕不與老人搶行。鄉親們舉行驅除疫鬼的儀式,孔子一定穿著朝服,恭敬地站在東面的臺階上。
這都是一些最小最小的禮節。大家可能會覺得,一個圣人做這點事,還用記載在典籍上嗎?這不是誰都懂的道理嗎?這是夸圣人嗎?
其實,所謂圣賢的言談舉止就是這么樸素,樸素得甚至讓今天的我們都有些懷疑。這種故事就像發生在你的鄰里,發生在你的家里。
但這是多么溫暖啊,它讓我們覺得圣賢未遠。他依然在把自己感悟到的道理,體會到的經驗,留給我們,一起分享。
孔子的學生子路曾經問他的老師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君子。孔子告訴他說:“修己以敬。”好好修煉自己,保持著嚴肅恭敬的態度。
子路一聽,做到這四個字就能當君子了?不會這么簡單吧?于是又追問,說:“如斯而已乎?”這樣就行了嗎?
孔子又補充了一點說:“修己以安人。”在修煉好自己的前提下,再想法讓別人安樂。
子路顯然還不滿足,又追問:“如斯而已乎?”
孔子又補充說:“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修煉自己,并讓百姓過上幸福的生活。像堯、舜這樣的圣賢之君還發愁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做好呢。做到這一點,難道還不夠個君子嗎?
孔子告訴我們的,首先不是如何安天下,而是如何做最好的自己。“修身”,是對家國、對社會負責任的第一前提。孔子和他的弟子力爭做“最好的自己”,而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履行對家國、對社會的責任。
別人曾經問子路:你的老師孔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子路沒有回答。孔子后來對子路說,你為什么不這樣回答呢:“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當我發奮用功的時候,我可以忘了吃飯;當我快樂歡喜的時候,我會忘了憂愁。在這樣一個行所當行,樂所當樂的過程中,不知道我的生命已經垂垂老矣。這是孔子的寫照,也是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理想人格的一個寫照。
儒家哲學說到底,是培養一種踐道者,也就是培養一批能夠擔當文化使命的特殊階層。這個階層中的精英的品格,就是范仲淹所說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岳陽樓記》)。他可以忘卻一己的得失,把自己融入到一個大的群體利益中。
這是一種信仰,一種情懷,一種社會擔當。但其前提又是樸素的,是始自腳下的。修身養性、做好自我,就是起點。
我們常常會聽到有人抱怨社會不公,抱怨處世艱難。其實,與其怨天尤人,不如反躬自省。如果我們真的能做到把握分寸,謹言慎行,禮行天下,修身養性,我們會少很多煩惱,就自然會懂得為人處世之道。
懷著樂觀和積極的心態,把握好與人交往的分寸,讓自己成為一個使他人快樂的人,讓自己快樂的心成為陽光般的能源,去輻射他人,溫暖他人,讓家人朋友乃至于更廣闊的社會,從自己身上獲得一點欣慰的理由。
我想,這不僅僅是《論語》里面的一種道德理想,它同樣適用于二十一世紀。孔子和他的弟子們所享受的那種歡樂,同樣是我們今天快樂的源泉。這大概就是《論語》可以給我們今人最大的借鑒和經驗所得吧。
(選自《于丹〈論語〉心得》,中華書局)